当值的太医都被请来了。一位好太医在医术高超的同时还要谨言慎行,但皇后问的并不是什么致命的问题,只是想知道医书上记载的婚育最佳年龄而已。这个一查医书就知道了,同时又不涉及任何宫闱隐秘,太医们自然毫无心理负担都有一说一。
因为太医日常还承担着给后妃公主们看病的职责,这些都是贵主子,不能用看待寻常妇人的目光去看待她们,故而太医里有两位非常擅长妇科。涉及到自己专业内的东西,这两位太医还结合了骨骼发育、五脏平衡等内容详细说了晚婚晚育的好处。
叫太医暂时先离开,皇后的视线久久地落在万商身上:“我自是知道太早成婚对身体不好,但我一直以为十三四岁才叫太早,十六七岁便已经成丁了……当然,疼爱女儿的人家,可以把女儿留到十八九再出嫁,大公主就被我留到了这个岁数。但我并不知道十六七也算太小了。”她自己就是十六岁那年嫁给皇上的,这在边城很常见。
之所以留女儿到十八九,也不都是意识到了早婚早育不好,更多的还是知道去了婆家的日子没有在娘家松快,因此想让女儿再松快几年,舍不得她早早嫁人吃苦。
万商心说,考虑到此时的人喜欢算虚岁,十八岁都不算大呢!
万商心中的十八岁成年指的是十八周岁!
万商不想和皇后掰扯年龄,因为真正的困境并不在年龄上。她认真地说:
“很多人把经血视为污秽,所以我们女人日常羞于提及这个;很多人视贞洁为头等重要的事,所以我们身体不舒服了也羞于去找大夫看病。这个觉得羞耻,那个也羞耻,久而久之就没有女人会谈论这些了,无论遇到什么问题都只能憋在自己心里。”
古人早就说了,闭门造车是要不得的。
没有人讨论,就形成不了一个科学的学科。在这个没有网络、识字率很低的时代里,绝大多数女性能接受到的极为有限的生理教育就来自于她的母亲,问题是她的母亲也不一定懂啊,或者懂了一部分却不好意思给女儿讲解,只由着女儿自己去悟。
真是见了鬼了,这能悟出什么东西来!
万商说:“很多年轻女孩并不知道经期疼痛是一种病,早早看大夫,叫大夫帮着调养一下,大多数情况都能养回来。她们只能一个月一个月地熬着。更不要说生完孩子后的种种不适了,都是自己苦熬着,仿佛对外说上一句,自己这张脸皮就没了。”
万商说:“这些都是不对的。”
皇后觉得万商好似话里有话,她仿佛触及了这番话背后的东西。
因为没有人谈论苦难,所以苦难就变成了女人的私密事,就被这个男权社会彻底忽略,就变成了习以为常。万商心里藏着很多话想说,但等到她开口,她还是把一些不合时宜的话咽了回去。皇后再是一位好皇后,她也摆脱不了这个时代的局限性。
所以,万商要说一些“应该”说给皇后听的话。
万商面无表情地说:“我知道人口繁衍是头等大事,但一个女孩从出生跌跌撞撞长到十四岁,如果她在十五岁那一年死于难产,那么不仅对人口增长毫无贡献,她本人成长起来所耗费的物资也全部打了水漂。而若是她健康地成长起来了,到了最合适的年纪再出嫁,不会死于难产,不会死于产后的各类疾病,那么在她的一生中,保守估计她能养活三到四个孩子。同时,她也是一个劳力,对一个小家庭是有贡献的。”
皇后隐隐知道万商真正想说的话并不是这些,但是这些话非常冠冕堂皇,非常适合搬到朝堂上去说给那些大人们听,甚至也非常适合说给皇上听。那便先这样吧!
万商又说:“越是穷苦的地方,女孩出嫁的年纪越小。咱们站在另一面想,越是穷苦的地方,当地的男人越是难以娶到媳妇,他们需要付出对比他们收入来说很大的代价才能成家,而他们娶媳妇的目的主要就是传宗接代,结果因为女孩出嫁太早,容易死于难产,再或者就算侥幸活下来了,头胎伤害太大没法再孕育第二胎……百姓想要的东西很简单,有地有粮食有子嗣,如果满足了他们,就几乎不可能发生民变。”
皇后:“……”
有时候皇后是真心佩服万商的这张嘴。由着万商这么说下去,让女子早婚早育迟早激发民变,简直就是祸国殃民之举,推行晚婚晚育则成了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
恍惚之中,皇后好似有一种感觉,觉得万商似乎是在引导自己。
皇后并不讨厌这种感觉。一方面她确实是个擅长纳谏的人,她一直都在努力学习如何当好一个皇后。另一方面万商的态度并不高高在上、盛气凌人,她是悲悯的。
长期以来的交流已经叫万商在皇后心里留下了一个很好的印象。
皇后从不觉得万商会弄权。
皇后眼中的万商总是发自内心地希望一些人生活得更好。就像是文人们常说的那样,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当万商还是一个农妇时,她应当就是一个很好的人。当她成了侯太夫人,她依然真诚热切,对弱者充满怜悯,对下位者充满善意。
在播散善意的过程中若是能不动声色地掌握一些权利和声望,这也无可厚非。
这不叫弄权。
这是一位尽责尽职尽善尽美的妇人本该享有的待遇。
这句话适用于万商,也适用于皇后。
当世家逐渐老实后,大皇子的地位越发稳固。皇后却没有沾沾自喜,因为她知道这并不是一件绝对的好事。纵观历史,历代的皇子和皇上之间的关系都是微妙的。皇子不能太没用,这会让皇上失望;但是皇子又不能太能干,这会让皇上感到威胁。
虽说皇上和大皇子之间还完全没有出现这样的苗头,但皇后要未雨绸缪。
这就让皇后也变得难做了起来。她不能表现得太无欲无求,权利还是应当掌握在自己手里比较好;但她又不能表现得太有野心,不能叫皇上觉得她想要兴风作雨。
所以,皇后不打算直接插手政务。
那么,她能做些什么呢?
万商似乎正在给她指明一条路。
皇后知道如果她对着万商问出口,问她是不是在引导自己,万商肯定不承认。
那便这样吧。
彼此之间有些不必言说的默契,就好了。
皇后认真地问:“你既然知道越是穷苦的地方,女孩儿嫁得越早,那么你也当知道这是在漫长的时间里彻底养成的一种……类似风俗的东西。这是很难去改变的。”如果朝廷强行要求他们把女孩养到十六岁甚至是十八岁再出嫁,穷苦人只会觉得养女儿的投入太大了,然后溺死女婴的事件就会大大增加……这反倒叫情况变得更坏了。
万商对着皇后比了一个耶,不紧不慢地说:“我有两个建议。一个是,之前联合各地的送鸡铺把《常见草药集》在百姓中做了一个推广,已经有些人能靠着采摘草药养活自己了。那么我们现在可以安排大夫们再写一本《常见女科病症自医手册》,手册里不能记那种需要下重药、下猛药才能治好的病,以防有人照着书把自己治死。”
其实就是一个科普手册,带一点点轻症的治疗方法。因为主要是针对穷苦女性的,所以只能是“自医”了,寄希望于在她们刚出现小症候时就能摸索着抓药、采药把病看好。或者民间出现特别有天赋的妇人,看了这本医书,能摸索着给身边人治疗。
这个建议是可行的,另一个是什么呢?皇后洗耳恭听。
在这个时代生活得越久,万商越知道“改革”不是一拍脑袋就能促成的。
小农经济的最大特点就是自给自足。在男耕女织的大社会背景下,“女织”只要能满足一家人的日常所需就好了,很难靠着这个赚到大钱。天底下也不可能凭空冒出一个老板去面向所有农户大量收购布匹,因为这个老板囤了那么多布匹后将毫无销路。
但是……皇上不是在建造大船吗?
虽然皇上建船的目的是为了去海上的岛屿抓捕北堂余孽。但开国皇帝肯定要有点魄力在身上,等到除掉了北堂,皇上总不能把那么好的船摆在港口里当装饰品吧?
海洋那么大,海岸线那么长,皇上不得安排人去看看?
一旦海洋贸易建立起来了,那么……
咳,在大船还不见踪影时就去想什么海洋贸易,似乎是想太多了。万商遗憾地收回思绪。总而言之一句话,所有问题最终还是要回归到“生产力的进步”这一点上。
万商说:“另一个就是提升她们的价值,让她们的家人舍不得她们太早出嫁。”
第140章
万商决定给皇后粗浅地讲一讲生产力和生产关系。
真就是粗浅地讲, 甚至不涉及“生产力”、“生产关系”、“生产资料”这样的名词,用一些生活化的浅显例子,用口语去解说许多利益背后的关系。而且万商还不能讲等到生产力进步后, 这对于社会阶级造成的影响……毕竟皇后本质上属于统治者阶级。
这么一删减, 万商能讲的东西真的非常非常有限,竟是只有一些皮毛。
但即便是这样, 皇后还是听得入迷了。
她若有所思地问:“所以我们要做好准备,是不是?只有做好了准备,当这个世界发生变化, 我们才能第一时间抢占名额成为主导者,而不是成为随波逐流的人。”
不愧是武将家里出来的女人,一开口就带着股金戈铁马的味道。
万商喜欢这样的皇后。她没说是, 也没说不是, 只笑着看向皇后。
皇后又说:“而在那之前,我们要做的也不仅仅是被动的等待。”
她们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就像是万商在五溪铺筹备的技堂。哪怕她们只把这个世界往前推进了一点点, 只要世界真的前进了, 那么她们期待的变化就会尽快来到。
好比说那个已经在民间逐步推广野豆子肥田法。
它有效吗?当然是有效的。
但它的效果真的那么惊人吗?其实也没有。
可是,只要这个方法是有效的,用了这种肥田法后, 百姓的收获是大于他们的付出的, 它就应该被大力推广。正所谓积少成多,这就是在努力推进粮食的亩产量。
而当粮食的亩产量不断增加,增加到一个数值, 就会量变引发质变。
皇后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会好好想想的。”
“辛苦您了。”万商真心实意地说。
大船尚且不见踪影,可见海洋贸易远不可及。但该做的准备也应该做起来了。如果不做准备, 大家同一时间入场,在这个男人掌握话语权的时代里,女人永远抢不过他们。但如果女人能提前准备,一入场就直接冲刺,那么至少能抢下来几分利益。
就像是万商弄的那个印书坊——现在已经收为国有——万商最初的排版员和审核员都用了女人,等到皇上接手时,他会自然而然地觉得雇佣女人一点问题都没有。
然后在朝廷里的那些大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皇上直接和世家于私底下达成了协议,从现在已经退出京城权力圈的司马家族中挑拣了很多颇有学识的中老年女人,让这些人秘密进入印书坊,占据了里面所有的位置。
虽说等到朝廷的官员意识到报纸的重要性,他们肯定会试探印书坊,试图找各种借口把女人从重要位置上赶走,以期待他们自己能控制舆论。但皇上不是吃素的,当他觉得印书坊的这些女人很好用,而在这个时代里,是男人造反多,还是女人造反更多?肯定是男人啊!皇上怎么可能会把一柄控制舆论的利器轻易送到朝臣手里去!
主强臣弱!
哪怕朝臣会找各种理由进行攻讦,甚至栽赃陷害。
但在皇上强盛时,女人在印书坊的位置都不可能被男人夺走。
而要是万商最开始用的全是男人,等到皇上接手时,按照强大的惯性依然会用男人。哪怕这时万商再站出来说,换作女人风险更低,但也很难抢到位置给女人了。
这就是抢占先机的重要性。
说句题外话,印书坊收为国有后,皇上给万商的补偿就是庄子。所以万商名下现在又多了两个大庄子。一个在江南,一个在京郊,都是属于有钱都买不到的那种。
万商觉得皇上这个算盘打得真精。以万商对技堂的重视,这两个庄子到了万商手里,固然会让万商每年都有些收入,但万商肯定会在这两个庄子里开设试验田……
等试验出结果了,得利的还不是皇上!
当然了,当着大家的面,自然不好说皇上会打算盘,而土地确实是重要财产,万商只说皇上是投其所好,知道她最重视田地就赏赐她大庄子,果然是皇恩浩荡啊。
除了大庄子,还有印书坊里最初隶属于万商的那些工匠,根据他们各自的功劳大小,或是封做小官,或是选为小吏,这也给万商增加了很多名望。此时的匠人地位并不高,但在安信侯府的太夫人手里,已经不止一个匠人顺利改换门庭当官了!
这样的名声传出去,万商简直就是全天下匠人最向往的伯乐。
所以在世家逐渐老实、不得不放出大量的土地和佃户时,他们手里的匠人也有不少抓住机会离开了,其中最顶尖的那些自然是被皇上吸纳,但还有些投奔了万商。
投奔的匠人越多,万商手里的研究人员就越多,就越容易出成果,研究人员的各方面待遇就越好,于是前来投奔的研究人员更多了……这就陷入了一种良性循环。
皇后从万商今日说的话联想到了印书坊,心思越发定了。
正所谓事以密成,皇后没有继续拉着万商说个不停。很多时候事情没有按照预期的设想发展下去都是因为话太多了。而皇后最不缺的就是耐心。她要好好想一想。
皇后转而提起其他:“其实今日请你入宫,本来是想找你聊聊府上的赵郎君。”
赵郎君就是指赵佑,就是他算出了日食月食。之前皇上拿他当个秘密武器,唯恐他被人收买或者是暗杀,所以虽然知道他功劳很大,但是一直都没有明着赏赐他。
好在赵佑本人完全不在意这一点。
现在留县那边的情况已经几乎都在皇上控制之中,该论功行赏了。
皇后压低声音说:“皇上本来是想要赐爵位的……”
万商有些吃惊,她之前以为赵佑能入朝做官呢,没想到直接赐爵位!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能理解,因为赵佑的功劳确实非常大,皇上能避开世家的阴谋还反算计了他们一把以至于最后彻底压制住世家,这都是赵佑的计算结果带来的。皇上赐他爵位也算千金买骨,说不得之后会有更多这类的人才心甘情愿为皇上效力。
皇后又说:“赵郎君画的那个管道图,就是你们不久前交上来的那个,工部很多大人都看不懂,只能按照图形先做个模具,看是不是这样最利于排水……皇上的意思是工部那些官员都不如一个赵佑。”赵佑画的是关于京城贫民窟改建的下水道图纸。
万商连忙替赵佑谦虚起来:“倒也不能这么说,赵佑也有很多欠缺的地方。”
皇后摆摆手:“我和你一样都爱惜这个人才,皇上更是。现在留县那边在造船,但之前北堂放了几把大火,把老工匠连带着图纸全部烧了,我们需要从头开始。皇上就有意把赵佑派去留县……这样一来,为了赵佑的安全,倒是不好先赏他爵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