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万商之前见过木姨娘, 这会儿再见还是觉得惊艳。
她真的长得很好看!
是那种叫万商恨不得把所有形容漂亮的成语都堆到木姨娘身上的好看!
单论出身的话,木姨娘其实还是安信侯府这些女人中出身最好的。就连云夫人也不过是小家碧玉,祖上没有出过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而木姨娘这边, 即便不考虑她是陈家外孙女, 更不考虑她还有个姓氏申屠的名义上的外祖母,只说木家本身, 那都担得起“书香门第、官宦后人”八个字。只可惜生父早逝,连累得木姨娘寄人篱下。
此时不同于后世。后世人获取教育资源的方式相对简单,此时女性的教育主要就仰赖“家传”二字。陈家也好, 木家也好,确确实实比一般人家有底蕴。哪怕木姨娘在陈家时,陈家并不打算把她们培养成大家主母, 但木姨娘的规矩依然非常好。
这种规矩好不是指走路不晃耳坠这种能用言语形容出来的, 而是她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一种气质。同样是进了万商的屋子后低头不打量四周,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行为, 木姨娘就是做得比其他姨娘们好看, 而且浑然天成, 没有任何装逼感。
“规矩”仿佛已经彻底融入了她的骨血中,成为了她的一部分。
万商心说,要是木姨娘能穿越去后世, 哪怕是开办一个礼仪培训班, 只要她本人站出来打广告,保证生源纷至沓来。据万商所知,那种培训班的收费都不低呢!
木姨娘要行礼, 万商连忙拦了, 拉着她在白日休息用的小榻前坐下。之所以没有选择椅子,是因为椅子比较有距离感, 万商更想与木姨娘展开一场轻松的谈话。
万商笑着说:“我这些日子忙着查账,才发现金姨娘算盘打得极好,正好过两天要查铺子了,我就和她说好了,非得请她过来帮忙不可。到时候你也可以一起来。”
木姨娘心里正思量呢,不知太夫人找自己何事。
太夫人这样说,木姨娘是不当真的,因为她知自己的长处并不在算账一事上,但既然太夫人还是这样说了,说明太夫人找她过来,绝不是对她本人有所不满。因为账册是一种非常敏感的东西,它象征着内院权柄,主母轻易不会叫姨娘去触碰这个。
木姨娘准确捕捉到万商的善意,不紧不慢道:“若太夫人您有所托,我自是愿意做些端茶送水之事。”至于查账本身,她不行。她没学过这些,自然也不擅长这些。
她们这些养在陈家的女孩,都没有正经学过管家理事。
那或许就有人要问了,既然她们不懂这些,那如果定南伯夫人没去宫里找皇后告状,管家权真落到了陈姓妾手里,妾能把握住这个机会吗?要是把握不住,把家管得一团乱,那管家权不还是要回到大妇那里去,陈家的诸多算计岂不是都要落空了?
并不是这样的。
妾不擅长,没说妾身边的嬷嬷丫鬟不擅长!
陈姓女就算给人做妾,也不会孤零零就去了,总要从陈家带走几个自小侍奉她的嬷嬷丫鬟,甚至还得带上一份嫁妆,显得她们是被娇养的。名义上,那些嬷嬷丫鬟都是妾的心腹,但其实她们真正忠于谁呢?毫无疑问只能是陈家。妾生了孩子后,有可能会因为孩子背叛陈家。嬷嬷丫鬟却是陈家的忠奴,她们是绝对不可能背叛的。
而男人们基本上不会怀疑这些嬷嬷丫鬟。他们见到陈家这般行事,只会觉得陈家果然看重他们,要不然怎么舍得把娇养的女孩儿送来?他们甚至会因为这个更重视陈姓妾,觉得她们确实有做大妇的品格,以妾的身份进门真就是委屈她们了。
万商猜到木姨娘应当是不擅长理账的,却说:“哪里用得着你端茶送水?你要是不会呢,我教你一个巧的。你就趁金姨娘忙着打算盘顾不上喝水时,给她倒一杯不冷不热的茶,直接送到她嘴边,哄着她喝下去。只要她喝了,你就喊她师父,然后赖上她,不说把她那个本事学个十成十,哪怕学个三四成呢?你日后不也能打算盘了?”
饶是木姨娘一颗玲珑心,也猜不到万商竟然会这么说!
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了。
万商又道:“你今年还不到二十,(要是现代社会,你这个年纪正该在校园里读书)。你看外头的那些读书人,二十岁不到还没考取功名的,他们可不会说,我年纪大啦,我读不下去了。一个个都在坚持苦读!说明你这个年纪正是学东西的时候。”
木姨娘的年纪和詹木宝差不多,能给太夫人做女儿了!不过万商心理上还是拿自己当现代社会那个单身都市丽人来看的,母爱这玩意儿,她真的生不出来。但她今年三十六,木姨娘不到二十,拿木姨娘当个小妹妹看,这没毛病吧?
所以万商劝学的语气十分真诚。
见木姨娘愣在那里没点头,万商又故意板起脸:“难不成你不乐意理账学?那有别的什么想学的没有?只要你愿意上进,我这里都是支持的。我啊,就喜欢看到年轻人上进。”
木姨娘顿时就没推拒的理由了,没人愿意承认自己不上进。而且她与太夫人明明一个是妾,一个是主母,怎么太夫人好像拿她当小辈看呢?还是那种讨喜的小辈?
万商这才说起正事:“前两天,定南伯府闹出一件事。咱们现在面对面说话,说什么都传不到外头去,我不和你说虚的。要我说整件事全怪定南伯不做法,好端端非要附庸风雅,结果没附好被人笑话,他反倒怪妻子没做好,要妻子让出管家权……”
如此这般地一说。
要是木姨娘刚来万商这里,万商就说了这个事,木姨娘肯定会以为万商要出手对付自己了。但因为万商之前还扯了些别的,木姨娘听完这话还算镇定。她咬了咬嘴唇,把苍白的嘴唇咬出一抹血色:“我院子里有个赖姓的嬷嬷,虽然跟着我已经有十年了,平日里还算忠心,按说我应该给她养老的,但她本是陈家的奴婢,还有血脉亲人在陈家,所以我又想若是真心为赖嬷嬷好,就该送她回陈府去安享天伦之乐。”
万商又发现木姨娘一个特点,就是她说话时,总会有大段留白。
这应当也是受到了家庭教育的影响。估计那些出身高贵的人都是这么说话的。
木姨娘这话其实是在暗示那个赖嬷嬷有问题。
不得不说,若不是定南伯夫人闹了这一场,其实陈家的算计很难被发现。因为陈家培养那些女孩的时候,根本没有给她们灌输过“你是要去做间谍的”这种念头,她们也不知道自己身负使命。陈家非常用心地培养出了她们或天真或清高的性情,送人做妾后,因为她们表现的就是一个年轻女孩该有的样子,所以不会引起男人的怀疑。
真正有问题的是陈家妾身边的嬷嬷或者丫鬟。而这些人平时隐在妾侍身后,男主人不会分给她们眼神。甚至陈家妾都不知道心腹嬷嬷有问题。到了关键的节点,心腹会哄着妾去争权夺利。待管家权争到手,妾不会管家,最后又得是这些忠仆出力。
如此,忠仆就能把消息源源不断地送去陈家。或者陈家有别的什么算计,也可以给忠仆传话,然后忠仆影响妾侍,妾侍再影响府里的男主人,用这种方式来达成。
木姨娘算是聪明的,估计早早就意识到那个赖嬷嬷并不怎么忠于自己。
万商点点头:“你是个有善心的,就照你说的,回头把人送回去。不过,那嬷嬷到底是陈家安排给你的,就这么送回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咱们对陈家有意见了。”
木姨娘正思量太夫人这话的意思是不想彻底得罪陈家吗,又听万商说:“被陈家误会呢,咱不用怕。就是听说你娘还在陈家住着,回头要是委屈你娘,就不好了。”
木姨娘那一颗心啊,顿时就觉得泡在了温水里。她眼眶一酸。
万商说:“你娘这些年肯定过得不容易。按我的意思,要是木家的族人还不错,就找木家那边商量商量,给你爹娘膝下过继一儿子。这样你娘要教养木家子,陈家再好也不能住,总要住回木家去。不过还是要问过你的意思,若是木家族人不好……”
这话说得十分真诚。
木姨娘原本一直端坐着,刚坐下时是什么姿势,和万商聊到现在,还保持着什么姿势,全程都没有动过。因为万商不按常理出牌,木姨娘其实有些晕乎。又听万商这么说,她忽然往前一扑,整个人就撞进了万商的怀里,脸正好埋在万商肚子那块。
万商愣了一下。哇,被美人小妹妹投怀送抱了哎!
她笑着抬起手,轻抚着木姨娘的后背,就像是在哄孩子一样。
其实木姨娘自己都是懵的,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竟然会做出这样的逾越之举。好像从记事起,她就没有过如此失态的时候。但做都做了,也不能后悔。好在太夫人确实没有怪罪她,她才慢慢安下心来。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既然任性了,那就任性到底吧。
木姨娘真的不愿意辜负太夫人的好意,因为太夫人是这样得好。可是她心里确实攒了好多话从未与人说过,她一直想说。她小声嘟囔着:“其实我不喜欢木家。”
“他们待你不好吗?”万商语气温和地问。
木姨娘依偎在万商怀里,小声地说:“当初我父亲病逝,陈府派了人要接我和我娘回去。我娘心知陈家肯定没安好心,因为她一个庶女,府里主子没有真疼她的。真疼爱她,当初为何要让她嫁一个病秧子?但对比木家,我娘还是带着我回了陈家。”
“你娘肯定有她的考量。”万商说。
因为万商一直都站在木姨娘母女的立场上,木姨娘越发敢说真心话了。
“是……木家祖上确实出过大官,但后辈里没有特别出息的。他们想要重振祖上的风光,男丁不得用,那就把女儿家推出去。他们故意把族中一些无所依的女子嫁给那种身体不好的,丈夫病死后,就叫女孩守寡。然后再用木家女忠贞来造势。试图用这种方式来宣扬木家的名声。”木姨娘愤恨不平地说,“一块好好的肉烂了,肯定会招来蚊蝇。见木家如此行事,就真有那种家里男丁快要病死的,跑到木家来求亲……”
那样的人家会是什么好人家?说是狼窝虎穴都不为过。
木姨娘当初如果留在木家,她父亲已经病逝,祖父母并不看重她们,木家并没有能帮她们做主的人,最后的命运很可能就是嫁给一个病秧子,然后守一辈子寡。若是这样,那真就不如去陈家。做妾么,如果遇到宽和的主母,日子说不得还算好过。
这时的主母其实对“妾”的存在接受度很高,妾与后世的小三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只要主母宽和,妾自己也守本分,那说不定两人和和美美,反倒没男主子什么事了。
万商原本在轻抚木姨娘后背,听了这话,动作一顿。没想到木家也这么恶心。这么看来,木家陈家真说不上谁好一些。全都是狗屎,比不出哪坨狗屎最臭不可闻。
万商认真地说:“要这样,倒是不能叫你娘去过继木家子了……”
木姨娘却从万商怀里抬起头来:“不,我倒是觉得可以给我娘过继。”
第36章
木姨娘颇有些泄气地说:“其实木家宗族中也多的是身不由己之人。”
木家真正的恶人是族长、宗老和嫡枝这些在家族内部享有极大权力的人。用族内诸多女子的一生来成全木家的名声, 这个决定是他们做出来的,因此得来的好处也被他们分润了。他们趴在族人的身上吸血吃肉,还美其名曰是为了整个木家的未来。
天下那么多人, 对于其中的大多数人来说, 世道总是艰难的。
木家的偏远旁支中有那种穷困潦倒的,靠着木家的族田, 他们确实饿不死,这点强过了很多流民。但当族长、宗老和嫡枝挑出这家的女儿,将她嫁给将亡之人, 只消一句“族里供养了你们那么久,现在轮到你们回馈族里了”,就能决定她们的命运。
甚至很多时候连这样的话都不会说, 直接一句“给你家女儿挑了一门好亲事”, “若不是你家女儿争气,生得一个好八字, 这样的好亲事且轮不到你们呢”, 父母还以为女儿真撞大运嫁去好人家了, 欢天喜地的。等日后知道真相,他们难道敢反抗吗?
族里给供养,族人要回馈, 听上去很公平。
但真的公平吗?
那点勉强叫人饿不死的粮食真能彻底买断一个妙龄女子的人生吗?
木姨娘小声地说:“只要不从嫡枝过继, 只从那些家境特别困难的人里挑一户,若正好有一家儿子多,家里人也都愿意, 那就给我娘过继一个。我娘……名义上是陈府的小姐, 金枝玉叶呢,住在陈家这些年, 却连一口吃食都不能做主。”
她娘本来就是不受宠的庶女,守寡后又添了“晦气”,在陈府里只能做个隐形人。住的地方距离大厨房远,日日吃不到热菜,忍着。大厨房怠慢了,送来的菜不新鲜,忍着。偶尔生病想要吃口好的,却不敢去厨房点,唯恐被人怪罪太多事,还是忍着。
说起来呢,她娘手里还有一点积蓄,并不是真的无依无靠。不如就过继了儿子从陈府搬出来,哪怕成了小门小户,但至少能每天吃些顺口的,再不看别人的脸色。
木姨娘自己没本事把亲娘接出来,现在太夫人愿意帮忙,她应当满足了!
木姨娘又说:“更何况……虽说我不懂外头的事,但武勋与世家明摆着不对付,我不过是一个出了门的女人……”她唯一的顾虑就是亲娘,只要亲娘安顿好了,她这个为了世家的利益被送给武勋做妾又给武勋生下孩子的女人,难道会一心向往世家?
怎么可能!
陈家不能既拿她做了棋子,还盼着她感恩戴德。出嫁从夫这种话是不是也是他们说的?是不是也是他们看重的女子品格?既然如此,就别怪她彻底转向武勋这边。
先侯爷并不是什么坏人。更何况这个武勋家里还有太夫人这样的存在。
木姨娘的亲娘性情柔顺,说不好听就是懦弱,万事不敢争,从来都随波逐流。木姨娘虽然和生母感情不错,但她并没能从生母那里得到足够的安全感。甚至很多时候,她还要做出冷静的样子,好叫母亲不至于担心。好比说知道要被送出去做妾了,她生母跑来抱着她哭了好多天,如果当时木姨娘跟着一块儿哭的话,只怕母女俩直接哭死了。木姨娘只能装作一点都不怕的样子,安慰生母说自己一定会把日子过好的。
现代人有一句话,不幸的童年需要用一辈子去治愈。
木姨娘从小就没能得到足够多的安全感,就算她活到二十岁、三十岁、五十岁,内心依然会去向往这份安全感。好在不需要她真等到五十岁,就在此时此刻,她从未得到过的东西,似乎已经从太夫人身上感知到了,好似只要她一伸手就能抓住。
万商见木姨娘自己慢慢想开了,提到给母亲过继一事,神色并不勉强,才说:“有一点我要事先说明,从木家过继来的孩子,哪怕是偏远旁支,跟你的血缘关系已经远了,但只要过继了,咱们就得凭着良心办事,那孩子不是你娘脱离陈家的工具,而是你娘亲自选来的儿子、你的弟弟,你们以后要真心待他。”
太夫人这样的嘱咐没叫木姨娘觉得冒犯,她有些狡黠地笑了起来:“就是血缘关系远了,我拿他当一个可怜的孩子,而不是当木家的族人,反倒是能好好待他呢。”
万商恍然大悟:“既然这样,我就彻底放心了。其实血缘也没那么重要,不是吗?我娘家哥哥就是过继来的。乱世时,大家都有今日没明日,我娘家哥哥带着我一起逃灾,从这到那,从那到这,从没有丢下过我。其中一次逃灾,同路还有我公婆,公公的脚都没好利索,我哥哥嫂子硬是背着他……多少血脉近亲且做不到这一点!”
“血缘不重要,真情最重要?”木姨娘问。她好似话中有话。
万商点头:“是啊!”
木姨娘不知为何心情变得极好。如果把她比作一朵开在枝头的花,那这花起先美则美矣,却像是画上去的,有些呆板;这会儿终于放心展露出了那种天生的魅力。
她灿然一笑:“太夫人,我闺名一个蕾字,您以后叫我蕾儿好不好?”
万商:“!!!”
美人儿这样含笑看着你,谁能舍得拒绝啊。万商敢对着自己的手机发誓——如果违背誓言,就让手机里的内容大白天下——她绝对是大众性向,这会也把持不住。
“蕾儿?”
“嗯!”
木蕾知道虽然太夫人看上去游刃有余的样子,但陈家没有那么容易对付。她想要帮助太夫人,于是又透露出了一个秘密。她娘虽然是庶女,但因为有在嫡母跟前教养的名声——重点那嫡母是申屠氏——所以根本不愁嫁。之所以会被嫁给木家一个明摆着活不长的病秧子,是因为木家当时拿出来的聘礼十分特殊。陈家想要那个聘礼。
“那聘礼不在聘礼单上,但让陈家舍了个女儿,肯定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可惜我不清楚具体是什么。”木蕾有些懊恼,“我娘也不知道。我爹应该也不知道。我爹去世时,我已经记事。我爹曾把我叫到病床前仔细嘱咐过,并没有提到聘礼。”她爹当时已经气弱了,断断续续地说世道如此,谁活着都不容易,叫木蕾不要抱着一些不合时宜的清高。他自己是个清高的人,但临死前却像是终于彻底想开了,劝了女儿一句。
“你的意思是……木家当时想要攀上陈家,给出了一份很大的诚意?”万商问。
木蕾勾起嘴角,讽刺一笑:“是的,但陈家并没有如了木家的意,只嫁了一个庶女过去就想把这里头的利益抹平。”又因为木蕾她娘没生出儿子,木家越发看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