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能说,在人类最高级的智慧层面,很多思想原本就是共通的。
宋书生缓缓地呼出一口气,用力握住了手里的传记。
无人不想建功立业。
他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
于是等詹木舒再一次跑到馄饨摊来,就认识了“正好”出现在那里的宋书生。
宋书生此人有谦和的一面,对街坊邻居都很友好;但在学识上又有自信不疑的一面。他比詹木舒大了四岁,过了年刚刚十八。考虑到教育资源的不平等,许多十八岁的读书人,单论学问,很可能远不如詹木舒。但宋书生却硬是靠着自己的学识让詹木舒刮目相看。
詹木舒原本只是想送陈平一个信物,对陈平说要是遇到麻烦,可以直接上侯府找他。他已经和门房说好,报上陈平的名字或拿出信物,都会第一时间被请进府里。
结果遇到宋书生,他与宋书生真就一见如故、相见恨晚。怎么会有人学问又扎实,说话又好听,无论詹木舒提起什么,都能笑眯眯地接下去,叫詹木舒谈性大发。哦,詹木舒还丝毫感觉不到自己是被讨好的。宋书生没巴结他,他们是在坐而论道!
这聊啊聊啊,哪怕是寒风都挡不住心里的火热。
到了饭点,詹木舒提出想请宋书生吃饭。宋书生说不用忙活,他家就在附近,不如去他家里,清茶淡饭的随便吃一些。詹木舒就吃到了一顿还算不错的豆腐宴。
一直到这日的暮色四合,詹木舒才回到家里。
因为他身边跟着小厮,即便回家晚了,家里人也没觉得担心。不过家里人都很好奇,詹木舒其实不缺朋友,只是近期守孝,暂时没有什么交际而已,那他怎么会如此喜欢一个刚刚认识的书生呢?
没等多问,詹木舒主动满足了大家的好奇心。他不仅找亲娘云夫人分享这位新朋友,说那是一个又聪明又上进的年轻人;还找了万商分享,大赞此人的谈吐品性。
万商听着听着,忽然觉得不对劲,问:“他既如此有学问,那皇上三月里要开恩科,他该去准备考试了吧?怎么还有时间帮忙改杂戏呢?千万不要误了他的前程。”
新皇登基后,下了一道圣旨。在前朝已经拿到功名的读书人,新朝承认他们的功名。所以如果某个读书人在前朝已经考到举人,是可以直接来京城里参加恩科的。这年头贫寒书生能读出来多不容易啊。后世尚且诸事给高考让道,这时候就更是了。
詹木舒摇摇头:“宋兄至今未有功名,不用准备恩科。”
才华横溢但是未有功名?万商在心里劝说自己,时人都讲虚岁,虚岁十八岁的少年,论周岁只有十七,甚至可能只有十六。十六岁没有拿下功名,好像也正常?
詹木舒说:“其实凭宋兄的学问,足以下场一试了。但我看宋兄似乎志不在此。”
万商:“……”
出身贫寒、才华横溢,结果不去科举改命,说自己志不在此?
怎么听着这么不靠谱呢?
万商难免就有一种如珠如宝养大的小姑娘疑似被外头的黄毛骗了的心塞感。
第52章
见詹木舒正在兴头上, 万商到底没说什么。
不过等詹木舒离开后,万商立刻请了高小小过来。
高小小就是先侯爷留下的在外办事的人手之一,被万商视作“执行层高级员工”的存在。这样的员工肯定不止一人, 每个人的办事能力各有侧重, 总体而言都很不错。
其中万商对高小小评价最高。这人长得高大,心思却细腻。
万商吩咐高小小去查一下宋书生, 查的过程尽量不要惊动任何人。
“只查明面上能查到的。”万商说。
高小小听懂了。就是从宋书生的籍贯入手,查一下他明面上的经历,不往深了查。如果宋书生果然清白无辜, 那么这么简单查一下也就够了。而如果他背后牵扯颇深,要是往深了查,势必要动用某些暗棋, 到时候反而会打草惊蛇, 还不如先放放。
高小小在心里思量了一下做事的分寸,就领命离开了。
其实他刚被分到太夫人手里时, 家里人还担忧过, 生怕在太夫人手里受委屈。谁能想到才两个月, 他就彻底喜欢上了太夫人这位“上司”。一个呢,太夫人不会安排那种强人所难的任务,不会大冬天的忽然想吃鲜桃, 也不会瞧着某人不顺眼叫他们去害人;二呢, 太夫人给的待遇非常好,如果某个任务特别耗功夫,竟然还有加班费。
“加班”这个说法也是从太夫人那里听来的。
因为此时已经有“上班”的说法, 所以“加班”变得很容易理解。
只四天, 高小小就来汇报了。
根据他的调查,宋书生和他舅舅舅母本来就是京城人, 曾住北城某条胡同里。
太极十四年,京城及周边发生地动。哦,太极就是前朝末帝的年号,名字取得这么大,结果吏治一塌糊涂。
其实前朝末年那会儿的年号挺混乱的,因为当时各地群雄并起,自立为王的不在少数,有一些就像模像样地弄了朝廷、改了年号。老百姓们大多懵懂。可能某地的百姓会说那年不是太平元年吗,京城的百姓就说,明明是太极十四年。
官方修史时,一方面是为了方便,一方面也是瞧不起那些所谓的“自立朝廷”,所以提及之前那二十多年的历史时,还是会取用末帝“太极”这个年号。
题外话,去年是太极二十九年,也是新皇入主京城的元年。
太极十四年,京城发生地动时,东西两城还好,因为住着高官大族,他们的房屋都用几百年的栋梁作为支撑,地基也打得好,墙壁更砌得结实,哪怕有倒霉鬼被屋子里的摆设砸伤的,真正重伤及死亡人数却寥寥无几。但南北两城就不一样了。尤其是北城,那会儿北城中住着京城里最多的穷人,几乎所有房子都存在严重违建现象。
恰那时,北城还在地动当日发生了一场特大火灾。
后来统计数据时,只粗略统计,当时死亡的百姓竟有两万人之多,有因地震而死的,也有因火灾而死的,伤者更是不计其数。那场大火延续了整整三天才被天降之雨熄灭。因为房屋大面积坍塌、烧毁,北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能住人。
好不容易活下来的百姓,要么就露天待着,要么只能去投奔亲戚。
然后又有消息说,地动确实是天灾,火情却是人祸,和朝中某位大人物有关,他早就想要清退北城人口,好圈出一块地来给自己造园子。愤怒的百姓们差点哗变。朝廷竟然没有派人来安抚百姓,而是直接派出了军队镇压,当时又打死了不少百姓。
灾难发生时,宋书生还不到两岁(按周岁就是才几个月大),他舅舅舅母又见死人了,再不敢留在京城。几个月后,在冬天来临之前,他们带孩子辗转去了坪县。
坪县离着京城不远,坐马车也就一日的路程。
那儿多山。
而山里地势复杂,没有本地人带路,十有八九会迷失在山里。
太极二十三年后,三五不时就有势力打上京城。坪县的百姓特别会躲。不管来的什么兵,只要兵来了,他们就往山里逃。兵走了,他们就下山继续生活。这么躲来躲去,坪县竟然在战乱年间保住了大部分的人口。宋书生一家也顺顺当当活下来了。
等到新皇入主京城后,差不多是在去年的八月,宋书生一家重新搬回了京城。因为当时新皇正在统计京城的人口,他们三个人还拿着旧户籍去衙门里换了新的。
之后,他们在吉祥街街尾租赁了房屋,开了豆腐坊。像他们这样虽然是“卖”豆腐的,但豆腐都由自家生产,规模不大,在户籍上就依然是“农”,并没有被改成商户。
知道他们在坪县住了十几年,高小小特意去了一趟坪县,很有技巧地找当地人打探了消息,还一连找了好几个人,基本可以确定宋书生一家并没有被换人。
坪县不大,全镇总人口还不到五百户。当地对宋书生的评价很高,说到他舅舅舅妈时,还有人会说他舅舅娘娘腔,说他舅母古板,但提到宋书生,都说这是一个聪明懂事的好孩子。唯一面露嫉妒的,还是因为他家孩子在学堂里的表现不如宋书生。
坪县只有一个学堂,学堂里的先生是一个前朝老秀才,考到很大岁数才勉强成了秀才,眼看着是考不上举人了,才开了学堂用以糊口。就这么一个老师,宋书生竟然没被耽误。他十三岁时,已经看过老秀才所有的书,老秀才建议他可以下场一试。
但在那一年,他舅舅忽然重病,他因为要照顾舅舅,就把院试错过了。
去年八月,他们一家三口回到京城后,宋书生重新找了学堂。
他现在所待的学堂是一个姓傅的举人开的。
傅举人只开小班,只收他看得上的学生。宋书生都十七岁了还未下场一试,傅举人本来不想收他,结果见了宋书生一面,和他一聊天,傅举人立刻改了态度。
傅举人的能力自然比老秀才强多了,家里各种手抄的藏书也多。他对着宋书生很是大方,藏书都由着他看。宋书生跟着读书才四个月,整个人又脱胎换骨了一般。
“他们当年去坪县时,手里的户籍就应当是真的,因为他们镇上的房子是买的,而买卖需要通过当地衙门。尤其是外地人在本地买房,户籍不能不验。”高小小说。
想了想,高小小又加上了一点自己主观的想法:“但宋书生的舅舅舅母是不是真正的柯石头和真正的孟小女,这就不好确定了。”
万商明白高小小的意思。
京城的北城那时那么乱,地动连着一场大火,死伤者无数。除非找到柯石头和孟小女当年的邻居,然后由邻居来指认,否则真不好说他们现在的身份就是真的。但是话又说回来,谁知道他们的邻居有没有死绝,如果有幸没死,又流落去了哪里呢?
关于宋书生亲生父母,他们一家住坪县时,邻居肯定问起过。
如果宋书生舅舅对此完全避而不谈,摆明了是有问题,说不定邻居会更好奇。根据高小小打探来的消息,宋书生舅舅只说妹妹早年嫁给了一个小行商,一开始以为嫁过去是做正妻的,但行商要两地跑嘛,后来发现他两头大,他妹妹是后娶的那个!妹妹大着肚子,一气之下难产,刚生下孩子就死了。他这个做哥哥的气不过,硬是把外甥抢了回来。然后没过多久,就听见说那小行商在路上被一群匪军抢劫打杀了。
按照舅舅这个说法,大家(包括万商和高小小)想当然就觉得他妹妹和他一样都姓柯,那行商姓宋。邻居还对着高小小感慨说,那亲爹一日没养过宋书生,他舅舅竟然还让宋书生跟着亲爹姓,为人真是不错,明明柯家自己的香火都还没有着落。
万商道:“小行商?又恰好在乱世被打杀了?所以他亲爹的消息没法查探了?”
高小小心说,这宋书生的身份,最好是真没有问题。但假使他身份有问题,那么想找出他真正的身份,也不太好找了。不得不说,他舅舅舅母还是有一些成算的。
万商按例打赏了高小小,嘱咐他这事不要往外说,才叫人离开。
然后她沉思片刻,决定起身去云夫人的院子里逛一逛。正好今天放晴,虽然还是冷,但有阳光,叫人心情都跟着好起来了。万商走到时,云夫人正在和万喜乐下棋。云夫人的棋力虽然不怎么样,但万喜乐是个新手,因此她还能逗着小姑娘玩儿。
见太夫人来了,云夫人连忙站起来:“您怎么来了……”
“我正好溜达溜达锻炼身体,走走路有益身体健康。”万商笑着说,“我看看你们下棋。这个,我是一点都不会的。”像这种黑白围棋,万商就知道被黑色棋子包围起来的白色棋子会从棋盘上被拿下,反之也一样。除此之外,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看着看着,她竟是也看出了几分乐趣。
最后果然是万喜乐输了。
小姑娘笑着说:“我今天跟着道人合香,有一味特别喜欢,我去找来点给姑姑闻一闻。”说着就下去了,把空间留给万商和云夫人,显然是猜到她们有话说。
万商就把调查来的关于宋书生的情况都说了一遍。
云夫人略一沉吟,道:“太夫人您有什么安排,直说便是。”
万商说:“我觉得此人……学问确实没得说,为人……至少明面上很正派。但如果觉得他有问题呢,他又确实像是有问题的样子。他接近舒儿,究竟是真的一见如故,还是别有用心,短时间里不好分辨。”
“所以……”
“但此人就算身份有异,应该也不会是什么特别大的问题。因为当时东西两城基本没有发生骚乱……”万商分析说。
如果宋书生来自高门大户,甚至来自前朝宫廷,那么在没有发生骚乱的情况下,这些地方都戒备森严,只靠着他舅舅舅母两个人,根本没法把孩子抱出来。而如果舅舅舅母当时还拥有其他人手,那这些人手又去哪里了呢?人越多越瞒不住秘密。
万商猜测,宋书生很可能原本就生活在南北城,是那种戒备不算严的小门小户。天降灾祸时,南北城乱得不行,这才方便他舅舅舅母抱走他,还重新弄了身份。
万商认为就算宋书生的舅舅在某些事上说了谎,但谎言中也会藏着一分真实。无论宋书生的亲爹是不是那个小行商,都可以判定他舅舅对他亲爹充满了厌恶。这意味着他舅舅选择站在宋书生父族的对立面,他试图带着宋书生一起反抗他的父族。
这个时代讲究父为子纲,父族天然拥有对一个孩子的“处置权”。
所以,如果宋书生真的来自高门大户,瞧着他舅舅舅母的样子,也不像是要奇货可居,他们很疼孩子。那么,为了孩子的安全,为了对抗高门大户,他们完全可以彻底离开京城,再不出现。但他们好像就安心在坪县住下了,并不担心会被人找到。
“总之他就算有问题,也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万商先说了自己的判断,又说,“既然没有什么大问题,我们再安排人看着些,哪怕他真别有用心,也出不了事。所以我不打算提醒舒儿。如果他找上舒儿果然没好心,看舒儿能不能自己慢慢发觉。”
云夫人明白万商的意思了,赞同道:“咱府上虽在守孝,也不是彻底就沉寂了。一个小书生而已,真藏了坏心思,还怕他不成?就把他留给舒儿,让舒儿历练吧!”
见云夫人如此通情达理,万商松了一口气,又解释说:“主要舒儿过了年也十四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若是想走文官之路,以后还要碰到多少心怀叵测之徒呢?总不能每一次都是我们替他筛查、替他把关。那固然是安全了,但他又如何成材?”
尽管理由正当,她没有对詹木舒不好的心思,但毕竟云夫人才是亲娘,所以万商会主动来找她解释。要不然,万一人亲娘关心则乱,大家生出误会,这就不好了。
误会不利于府里团结!
云夫人自是明白万商的善意,感激一笑。这就是她一直认认真真教导万喜乐的原因了,因为太夫人也在用心善待詹木舒。对外头的事,她看得总没有太夫人透彻,但只要太夫人认真解释了,她竟然也能听得懂。她知道太夫人的安排确实是妥当的。
回荣喜堂的路上,万商正好遇见木蕾,就招呼了一声。
木蕾最近一直在和她亲娘信件往来。
关于刺绣精品班这事,她亲娘一开始果然不敢答应,倒也不是自持身份,而是担心自己会误人子弟。在木蕾的再三劝说下,她娘终于点了头,说只要有学生送来,她就认真教。这事算是落定了。她们母女却还是忧愁,愁的是另一件事,就是那位从族里过继来的嗣子,怎么还没有被送到京城里来?她们担心族里那边又出幺蛾子了。
虽说冬季不太能行远路,但这更多是针对水路来说的。水会结冰。
木家一族的老家和京城之间都是陆路,有官道,按照白日赶路、晚上休息来算,十天左右差不多就能到。来回就是二十天。可现在年前年后都算上,时间早超了,就是不见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