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书生抬头望去,乍一看新招牌和老的其实没什么区别,店铺名字还是那个。
那换招牌的意义何在?
恰在这时,掌柜的发现宋书生了,笑着说:“宋书生,您有些日子没来了。这不是巧了,我家主子刚吩咐下来,以后我们书铺都要优礼书生、厚其待遇。也不光是这间铺子,瞧见那只兔子了没有……”
掌柜伸手一指招牌。
宋书生确实发现兔子了,新招牌和旧招牌的区别就在于新招牌上有一只憨态可掬的兔子,还特意用了不知是贝母还是什么材质镶嵌,叫人一眼就能瞧出是只白兔子。
掌柜说,只要是画了这只兔子的店铺,日后都会给读书人提一提待遇。
宋书生为了把詹木舒写的传记改编成杂戏,已经有几天没出门了,所以不知道京城里现在吹得什么风。怎么就突然要讨好读书人了?这又是谁,在唱的是什么戏?
掌柜已经兀自说起了待遇,说是读书人只要能为店里抄一——抄书的工具都由店铺提供——就可以拿走一套笔墨纸砚。那纸足够读书人用上一个月的。而且读书人抄书期间还能住在铺子里,铺子后面有几件空房,面积是不大,但如果读书人暂时没找到落脚处,只当临时住一住,那么条件也算不得差了,关键是店铺不收钱啊!
宋书生眼神一动。
读书人都是爱面子的。哪怕有些读书人心里头五毒俱全,私底下蝇营狗苟,但对外表现出来的都是风光霁月的样子。所以店家如此贴补读书人,其实并不会亏进去多少,因为不至于有读书人舍了面皮、使劲占这个便宜。但话又说回来,如果真有读书人靠着抄书一直住店里,说明他真是走投无路了,那店家这么做无疑是雪中送炭。
关键是书铺处处都没有提钱,说起来嘛还是读书人凭抄书给自己挣来的福利。
连读书人的自尊心都照顾到了。
如果书铺背后的主子是个不差钱的,根本不指望书铺赚钱,那么靠着这个贴补读书人的方法,悄无声息地就能赢得不少穷苦书生的好感。而在一百个穷苦书生里,只要有一个人能通过科举爬上高位且始终心怀感恩,那书铺主子就都算没白费功夫。
宋书生佯装好奇地问:“敢问抄得是什么书?”
掌柜道:“最近主要都是农书。”
怕宋书生这样正经的读书人看不起农书,掌柜连忙解释:“主要是我们主子有位好友,打算在庄子上办一个能教穷苦人技艺的学堂,这是做善事啊。书里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抄的这些个农书会免费送去技堂,只要能帮上穷苦人,哪怕叫地里多出产一口粮食,叫穷苦人家的老人孩子多吃一口,也是大善啊!”
这话要是叫一个单纯书生听去,人可不得撸起袖子使劲抄书去了?
宋书生偏还知道技堂。
这不是安信侯太夫人弄出来的吗?那书铺的主子又是谁?
太夫人尚在守孝,没听说她出来交际,但似乎人脉路子已经铺陈开了?
宋书生对安信侯太夫人越发有信心。他压下心里的种种想法,道:“既如此,那我肯定要帮着抄一本。不过,我近来家里还有事,想拿回家去抄,不知道行不行?”
掌柜忙说可以。他表示,他们和宋书生都已经这么熟了,无需押金之类的,宋书生直接把抄书用的笔墨纸砚拿走就是。甚至掌柜还直接把抄书的报酬都提前给了。
提前给报酬,固然会存在逃单的风险,但对于读书人来说,却非常熨帖。
宋书生这次来庄袁街本就是为了添置笔墨纸砚,这下不用自己买了。
等他回到家,舅舅舅母政难得地和一个常来摊子上买豆腐的老主顾闲聊。他走过去听了一会儿。那老主顾说:“我在后巷住了这么些年,真没想到那一家子能吐钱!”
舅舅怕宋书生听不懂,还帮着解释:“就是孙娘子的婆家。”
孙娘子就是那个死了丈夫后被婆家赶出门的寡妇,她女儿靠着自己琢磨,会染一种颜色的布料,被宋书生推荐给安信侯府了。
据老客说,孙娘子那丧尽天良的夫家大哥竟然找过来了!
“城门上不是贴着告示么,谋害寡妇者,当抄家灭族。当年孙娘子丈夫刚死,她夫家大哥就联合她公婆,怪她没给夫家生下儿子,直接把她家占了,把她们母女赶出门去。现在她夫家大哥看到告示怕了,把当年的家财折合成银票,非要孙娘子收下。孙娘子本来不打算收的,还是她家姑娘机灵,直接抢过银票塞她手里了。”老客说。
用小姑娘的话来说,这本来就是她们母女该得的。孙娘子是心里有恨,不想原谅婆家人。但也没说收了银票就原谅他们啊,银票确实是收了,心里还继续恨着呗。
“要我说,那一家子还是没安好心,知道她们只母女两人,非要大张旗鼓地跑来送银票,银子嘛其实没多少,但这要是招了歹人的眼……”舅舅露出了厌恶的表情。
老客说:“幸好孙娘子还有远亲能投奔,她们已经投奔远亲去了。”
其实是提前住到五溪铺的庄子上去了。
宋书生很喜欢看到舅舅这一副鲜活的样子,这意味着舅舅在“走出去”。
他心里倒是十分清楚,其实城门口的告示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老客的话中存在不少谬误。许多百姓对朝廷告示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有时就连“其一”也都理解得不正确,这倒不是说百姓蠢,只因为他们见识有限,自小也没学过什么大道理。
如果百姓们能自己看得懂告示而不需要他人转述,他们能拥有稳定的获得讯息的渠道,他们能有机会学一学很多其实不难的道理,他们就不会时常听风就是雨了。
但有时错了错了,也能有好的结果。孙娘子母女不就收到赔偿了吗?
单说告示上强制守寡、逼死寡妇的现象,其实这种情况最为严重的,是在那种宗族力量非常强大的地方,尤其是一个姓氏聚居的,有时候所有人都是“共犯”,连官府都奈何不了他们。带着捕快打过去,宗族里的年轻人能扛着锄头打回来。当然,要是官府发了狠整治乱象,直接与当地武官申请,靠着军队肯定能把他们铁血镇压了。
想不流一滴血就把一个新政策推行到底,几乎是不可能的。
除非不在意效率,用水滴石穿的功夫,潜移默化地改变人们的想法。
比如说……
宋书生陡然一惊,视线下意识看向自己的书房,书房里摆着他改编好的戏本。
比如说……用这种通俗的必然会在民间广为流传的杂戏?
这也在那位太夫人的意料之中吗?
第60章
心里既存了怀疑, 宋书生下次上安信侯府找詹木舒时,就忍不住试探了一二。
他的试探通常不会流于表面。如果流于表面了,那说明他可能还有别的目的。而这次确实是为了试探太夫人对于传记的态度, 因此宋书生的试探非常隐晦且自然。
他甚至都不用说什么, 只需在刚刚完成改编的那一折杂戏中略省几笔。
哦,詹木舒写的传记已经确定被命名为《詹水香传》了。虽然需要避长者讳, 但传播这个传记的目的毕竟是为了帮姑母找到姑父嘛,所以把姑母的大名说出来就很有必要。因此,宋书生根据传记改编而成的杂戏也暂时被命名为《詹水香逃灾记》。
詹木舒拿着戏本认真阅读时, 看到宋书生省略的地方,表情果然有所变化。
宋书生敏锐地注意到这一点,笑着问:“怎么了?是哪里没有写好吗?”
詹木舒自然猜不到宋书生是故意省略的, 只说:“大体上很好……甚至可以说是超出我意料得好, 我虽然不像你那样精通音律,但也认得谱子, 刚刚还在心里哼了几个调儿, 从曲到词、从词到曲, 我都挑不出毛病来呢。宋兄的才华果然叫人叹服!”
说着,詹木舒把戏本摊开放到宋书生面前,指着其中的一小节说:“唔, 只这一处……喏, 就是这里,传记中有很多关于前朝恶吏的描述,宋兄好像全部省略了?”
宋书生早就想好了借口:“我只是想到百姓看戏时, 往往不会究其根本, 我们自己知道是在写前朝恶吏,但万一百姓当成是新朝的恶吏来看了, 从而骂上官府……”
詹木舒赞叹宋书生的细心:“你想得很有道理,是我疏忽了。这样,本来就是根据我姑母真实经历改编的,等把戏排出来了,在戏开演前,我们先强调下戏的来历?再强调一下我们府里要帮姑母和姑父团圆的决心?百姓应该就不会产生误解了吧!”
“那我把有关恶吏的描写都加上?我原本觉得不加也不影响什么。”宋书生故意说。
“我写传记时改过好几版,最开始那几版就没有过多描述前朝恶吏的可恶嘴脸,后来我在庄子上把传记讲给大家听时,母亲提醒我说,应该要加上的,这样就能用恶吏来衬托姑母的英勇无畏了。改成戏的话,加上后,似乎更能调动看戏者的情绪。”詹木舒道。母亲说,看戏之人总会习惯性地陪着戏里的主角一起愤怒、一起悲伤。
宋书生做出了恍然大悟的样子。
他心说,所以这一段果然是在太夫人提醒之下加上的。三公子詹木舒到底年纪小,哪怕文笔不错,但他没有生活的阅历,所以传记中的无数个细节果然都来自太夫人。如果没有太夫人的描述,三公子很难把恶吏的形象刻画得这么传神,叫人真想把恶吏从文字里揪出来,狠狠地揍上一顿。
“你不觉得加上之后,我姑母的形象就更丰富了吗?”詹木舒笑着问。
宋书生一边点头,一边继续在心里说,不仅是你姑母形象丰满了,加上前朝恶吏的描述,会让刚从乱世里走出来的百姓更痛恨前朝,从而感激新朝,这其实是在向当今的这位皇上表忠心啊。太夫人真正的目的肯定是这个。
宋书生完成了试探,也拿到了答案,就心满意足地说:“你说得很有道理,不过我刚刚的担忧……你也得承认确实有可能发生,对吧?那么,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发生,我觉得可以在整部戏的最后,再加上一段唱白,大意就是前朝如何可恨,而今的新朝如何如何好。”
既然是给百姓听的戏,而百姓几乎不识字,那不如把相关唱词改得更直白些。
“行啊!”詹木舒说。
宋书生思索着太夫人推动传记出现的这一系列行为的真正目的。她的目的不可能仅仅是为了帮大姑姐夫妻团聚,这只是明面上的,她肯定有一个更深层次的目的。
改编成杂戏后,这个戏能不能在民间彻底推广开,能不能让百姓自发去追戏,主要是看情节够不够吸引人。而这一点肯定是没问题的,传记的内容已经足够精彩。但除了戏本身,还需要考虑的更为重要的一点是,官府不能去禁这个戏。最好官府不仅没有禁,还帮着大力推广,那么再配上这个戏的情节出众,它绝对会迅速传播开。
太夫人要求在戏里加上前朝和新朝对比的剧情,前朝明确是坏的,新朝明确是好的,这绝对是考虑到了地方官府在地方上的影响力。文官们多会见缝插针啊,只要在戏里看到这种对比,他们肯定会花大力气推广,以此讨好皇上。甚至因为现在新朝刚立,民心归顺对皇上有极大的好处,说不定就连皇上本人都会默许它彻底推广开。
到了那时,剧中人的事迹也会彻底传开。
百姓看戏时,明知道戏只是演的,但如果戏子把一个恶人演得太过可恶,他们都恨不得冲到台子上去揍人。要是被他们知道这个恶人有原型,肯定一人一口唾沫。
好人也是一样。
既然《詹水香传》中的主角如此讨喜,人们肯定会自发地喜欢她、向往她,又因为她已经去世,于是这份喜欢和向往最终会落到安信侯府里每个还活着的人身上。
再说,戏里又不是只有主角、没有配角了。
在戏里,太夫人的哥哥嫂子是重要配角,太夫人本人也是重要配角,甚至当詹木宝这个现任侯爷随着剧情深入从小娃娃长成少年,他也有了一点戏份。在戏里,现侯爷是一个憨得甚至有些傻的孩子,但这种憨厚、这种记恩,却是人们喜闻乐见的。
所以,只要《詹水香逃灾记》真正做到了深入人心,使得天下人都习惯以戏中人的形象来定义安信侯府,那么至少在天下人心里,安信侯府就都是无害且纯善的。
这个时候,如果有人想要对付安信侯府,想要把安信侯府整个儿毁掉,那么为了堵住天下人的嘴,他们就需要先破坏安信侯府对外的这种良好的形象。
偏偏安信侯府的这些形象大致上是真实的,现任侯爷就是这么憨厚!
所以,只要现任侯爷能够始终坚守本心,他的这个形象很难被人破坏掉。
换句话说,只要现任侯爷能够始终坚守本心,他就是安全的。
其他人也是一样,太夫人的哥哥嫂子、太夫人本人也都是一样。
想到此处,宋书生不得赞叹太夫人的高明。
宋书生心里甚至还有一种猜测。就是传记里的那位名叫詹水香的主角,有多少事情真的是她做的,还是不少事情其实是太夫人做的,只是被按在了大姑姐的头上?
因为传记里那令人拍案叫绝的一桩桩、一件件,决不是一般人能干出来的,她必须拥有强大的智慧,必须拥有当机立断的决心,有时候还必须反其道而行之。而细究那些事件背后的行为逻辑,宋书生觉得非常符合太夫人对外表现出来的性格。
难道詹水香和太夫人性格一致?还是说,太夫人之所以会有现在这样的性格,是因为受到了大姑姐的影响,学到了大姑姐的处事方法?
不,宋书生有一种更为大胆的推测。
如果所有事情都是太夫人自己做的,她却没以自己为主角去写传,反倒是把所有事迹都安在了大姑姐身上,宋书生觉得这其实也并不叫人觉得奇怪。
因为世家和安信侯府的矛盾随着皇后之位的落定已经无法调和,这时候若太夫人还以自己为主角去写传记,即便写出来了,世家也不可能给她机会让她去推广开,反而就是一盆天大的脏水泼过来了——因为世道就是如此,哪怕你做了天大的好事,只要你敢自夸,就会站出一堆人来批评你。世家偏偏就是在“道德”上占据了至高点。
他们说一个人虚伪,世人(主要指读书人)就会觉得那个人果然虚伪。
他们说一个人自大,世人就会说那个人果然自大。
哪怕有人说,毛遂自荐其实是好事啊,自夸也没什么啊,孔子当年还说做了好事要领奖赏,子贡赎人时,孔子说:“取其金则无损于行,不取其金则不复赎人矣。”
但世家依然能把事情朝着不利于太夫人的方向定性。
所以,太夫人还不如就把所有事迹都按在大姑姐头上,她推广传记时找的理由又很绝妙,说是为了帮助大姑姐夫妻团圆,同时传记还在处处抬高新朝、称颂皇上。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便世家猜到了太夫人是想要为安信侯府造势,但是他们敢拦吗?
他们但凡敢拦,太夫人就敢站出来骂他们伪善。
如此想着,宋书生心里更觉得火热。寻常人若是拥有太夫人的那些经历,恨不得宣扬得天下人皆知,太夫人却懂得权衡利弊,直接把虚名全部推到其他人身上……
只有如此隐忍,才能获得更大的利益吧?
万商哪里知道,宋书生已经在心里把她脑补得十分老谋深算了。
其实宋书生只猜对了一部分。
万商会推动传记传播最重要的原因只有两个。一彻底把詹木宝的身世问题圆上。二她在逃灾时能做出那些事,是因为游戏当时还没成真,她拥有上帝视角的游戏面板,逃灾的困难在别人看来是百分之三百,在玩家眼里可能只有不到百分之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