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宝珠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快请大夫来看看。”
玉姨娘一边摆手,一边用茶水漱了漱口。
缓了一阵子,玉姨娘才说:“我没事……”一想自己这根本不是没事的样子,只好又改口说:“这都是老毛病了,我这个人一紧张就会犯恶心。但其实没什么大问题。”
明明刚刚还是难受不已的样子,她却好似忍住了,甚至还冲金宝珠笑了笑:“我太想把自己的才华展现出来了,却担心在太夫人面前表现得不好,所以紧张了……”
谎话。
玉姨娘是第一个进府的姨娘,入府时间在金宝珠之前。她是属于那种不显年龄的长相。从外表看,最多二十四五的样子。但按照虚岁来说,其实她已经三十一了。
莫名呕吐的这个毛病从十七岁时跟着她,也有整整十四年。
这不是身上的病,而是心上的。
如果万商和玉姨娘近距离长时间地相处过,那么她肯定能猜得出来玉姨娘心理上多少是有些问题的。如果在现代社会,那么去看看心理医生、吃吃药,说不定能控制一些,恢复好了也就和普通人一样了。但是在这个时代,并没有相关的治疗方案。
玉姨娘不想金宝珠多问,就转移话题道:“你手里拿着什么?”
“哦,是科考的真题集,我以为你用得到。”金宝珠说。
玉姨娘接过来,才打开看到里面的几行字,又忍不住犯恶心了。她赶紧背过身去,先长长地吸气,再缓缓地吐气,如此重复了好几回,才把那股难受劲压了下去。
金宝珠担忧地问:“真的没事吗?”
“真没事。”玉姨娘笑着说,“我正努力地想要当上表姑娘的老师呢。等到三娘、四娘长大了,我还要给她们启蒙,给她们当老师,把我会的这些东西都教给她们。”
等到双胞胎长大至少还要十年呢。
听玉姨娘这么说,金宝珠略松一口气,但还是说:“如果不舒服,一定要去看大夫。咱府里就有一位大夫,看病抓药都很方便。太夫人很好的,你不用过分紧张。”
玉姨娘点了点头。
想了想,玉姨娘还是说:“我的身份……先侯爷是知道的。”
“什、什么身份?”金宝珠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玉姨娘摇摇头:“你也是心大……你难道不好奇为什么我读过那么多书吗?我肯定不是戏班子班主的女儿。不过先侯爷知道我的身份,也给了我应许,只要我不危害府里,府里就护我一生一世、长命百岁。”她的执念就是好好活下去,活到一百岁!
金宝珠瞪大了眼睛。
玉姨娘说:“我入府的前后,先侯爷不是才打了一场大胜仗吗?就是那次,我给先侯爷提供了一点点情报。所以那场胜仗,至少也有十分之一的功劳能算在我身上。先侯爷是个守信之人,他问我要什么报酬,我说想要一世庇佑,然后我就入府了。”
金宝珠眨了眨眼睛,好似没有听懂。
玉姨娘笑道:“抱歉啊,瞒了你这么久。”
金宝珠说:“不对啊……既然你是立了功的,甭管功劳大小,你想要得庇佑也不一定要做姨娘啊……比如说你可以被先侯爷认作义妹,这样先侯爷也更能庇护你。”
“大约是因为我不想和其他人接触吧。”玉姨娘知道自己那时候的状态很不好,“有了姨娘的名分,我能住在府内,无需出门交际,一般人不会在意谁家后院里一个姨娘的身份来历。但要是认作义妹,我就得单独住在府外,然后难免与人打交道。”
她又不是正经姨娘,先侯爷那时肯定嘱咐过云夫人,所以云夫人不会为难她。
金宝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玉姨娘知道自己不太正常。她其实也读过几本医书,说什么情志不通之类的,这叫郁症。她那时担心自己这么病下去,哪天真就疯了,所以只想找个“长期饭票”。如果没有病,那么她那会儿提出女扮男装给先侯爷做幕僚,想必先侯爷不会不答应。
玉姨娘垂下眼睑:“至于我真正的身世……我的名字叫思玉,不是似玉。”
只说自己叫思玉,没说姓氏。
这种时候依然没说姓氏,那就是真的不想说了。金宝珠自然不会追问,只道:“思念的思?那以后我叫你思玉姐姐?”顿了顿,又说:“让三娘四娘喊你思玉姨姨。”
思玉是真的很喜欢那对双胞胎姑娘,哪怕她们不是她的女儿,和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她总想要对她们好,就好像隔着时空补偿了自己一样。她闻言点了点头。
思玉当然不会说自己的姓氏,因为她以那个姓氏为耻。
其实她原本是世家出身,虽然只是旁支,但自出生起也是锦衣玉食,又因母亲开明、父兄纵容,开蒙时就跟着兄弟们一起念书,前十六年真就丝毫不知民间疾苦。她祖父曾在济民书院担任先生,自祖父那时起,他们这一支就迁到了江南水乡居住。
那会儿还是前朝。
哪怕只是旁支,但他们的屋舍还是建得很大,待在主子们的院子里根本听不到街面上的喧嚣。家里虽然不限制思玉念书,但父亲的书房是不许她去的。偏她那时想找一,又仗着(自认为的)父辈疼爱,于是在某天下午偷摸着去了父亲的书房。
后来父亲来了,她就找地方躲了起来。
没想到平日里表现得那么正经的父亲,竟然带着美貌婢女在书房里偷情。
思玉那时真的又羞又恼,正想推几在地上,好叫父亲知道书房里有人。结果外头有人冲进来大喊:“老爷,不好了,反王攻城了!知府似乎已经弃城逃了。”
这个反王当然不是指当今圣上。
前朝末年,群雄并起。反王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像韭菜一样一茬又一茬。
父亲当时就想召集人逃跑,结果听说反王已经围城,大家都逃不出去了。而本该守城的将军却在三天前带兵支援另一座城市去了,反王就是故意趁城里留守的士兵不多才忽然攻过来。又听说那个反王是匪贼出身,毫不讲道义的,每攻下一座城就带着手下几万人烧杀掳掠、无恶不作。父亲忽然冷静下来:“看来这次是在劫难逃了。”
思玉心中也是慌乱,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忽然见父亲招呼那传话的管事,竟然要把刚刚和他调情的婢女勒死。哪怕婢女苦苦哀求,父亲却丝毫不为所动。他语重心长地劝那婢女,这是为你好,趁反王还没来,现在死了还能保住清白、以全名声。
后来的事情思玉有些记不清了,她从那时起就害下了病。
记忆都变得扭曲混乱了。
好像就是在那一天,家里的男丁全都变成了魔鬼,街面上的打杀声难得传进了院子里,家里的男丁们不寻思逃命,却要先把家里的女眷杀了。思玉谁也救不了。她试图救这个、救那个,可她自己就是女眷之一,在男人们眼中,她也是要被杀掉的。
女人们被勒死后又吊起来,那脚一晃一晃的,鞋尖上坠着晶莹剔透的宝石,那本是富贵的象征。思玉找到了属于母亲的那双脚,那鞋子还是她新做了孝敬母亲的。
思玉对着家里的男丁破口大骂,他们也对着她破口大骂。
思玉问,女人要一死以保清白,男人是不是也要一死以全忠烈?
然后好像起火了,也好像是她放了火,她记不清了。外头的打杀声音更近了,大家都在逃命。她也逃了出去。差点被反王那些人发现时,她被一个戏班子救了。
戏班子的班主是个心有成算的,早早就把城中的水流暗渠摸清楚了,他们知道跳进哪一条河里,顺着排污的暗渠往外游,就能游出城外去。虽然整个过程脏了点。
戏班子还算心善,哪怕思玉那时病得很重,但他们还是收留了她整整一年。
再后来,跟着戏班子讨生活时,思玉忽然发现,她的父兄们果然都没有死。
当时反王占据了那座城,他们跟在反王身边,一个个毫无世家风骨,比狗腿子还要狗腿子。思玉原本病得厉害,身体也害了病,心里更有病,但看到他们活着,她忽然清醒了。他们凭什么还能活着?女人要为了世家名声而死,男人凭什么还活着?
这之后,思玉想办法收集反王的消息,阴差阳错又见到了先侯爷詹水根,她觉得此人可信,就把自己收集来的情报送给了詹水根,然后换得不少银子,全部送给了戏班子那些人。詹水根大胜反王时,顺手把反王身边的狗腿全杀了,包括她的父兄。
之后两年,思玉身体上的病逐渐养好了,但心上的病却不容易好。
她看着和没事人一样,其实夜里时常做噩梦。梦里,她亲爹拿着刀要将她千刀万剐,而她的兄弟各个都长出无数只手,死死按着她,不让她逃走。她想要喊救命,却看见亲娘的脚一晃一晃的。梦醒后,她总是忍不住呕吐,但其实什么都吐不出来。
病得最严重的时候,哪怕是翻开以前最爱的书,看到什么仁义道德的句子,她都觉得好似被什么捂住了口鼻,让她无法呼吸。好不容易挣脱出来,又得吐上一回。
她有时觉得生不如死。但她不想死。
你们都说我不配活着,我偏要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哈哈,你们都死了,只有我活着。
这么想的时候,她就觉得格外畅快。
这几天,思玉想好好写几篇策论,结果又吐上了,还好巧不巧被金宝珠瞧见。她在心里说,以前我的执念只有活着,现在除了活着之外,难得又有了想做的事情。
她不能被梦魇困住。
她一定要挣脱出来。
金家大酒楼。
金胖如今很有些春风得意的样子,因为他不久前刚把自家店旁边的那个店面盘下来,稍微改了改,然后扩大了经营。从外头看,两边的酒楼有分别的门进去;从里头看,两边的装修很不相同。但其实都是他金家的。嘿嘿嘿,钱都被他一个人赚了!
之所以要这样弄,是因为他原本的酒楼里有说书人讲《詹水香传》,十分受人欢迎,以至于天天爆满。然后现在京城里的读书人不是越来越多了吗,他们来酒楼是为了高谈论阔,是为了表达自己,是作为千里马在大庭广众之下吸引伯乐,虽然说书人讲的故事引人入胜,但这耽误读书人表现自己了啊,他们需要一些更安静的地方。
金胖把旁边的店面盘下来后,这边不安排说书人,尽量往雅致了布置,空白墙上还可以供读书人们贴上他们自己的墨宝。于是读书人们来来去去,每日都很满当。
金胖经常从这边溜达到那边,再从那边溜达到这边,看着自家生意蒸蒸日上。
空闲的时候,他还是喜欢待在有说书人的这一边。因为他也爱听个书什么的,百听不厌!嘿,这詹水香可不是别人,而是他两位宝贝外孙女的嫡嫡亲的姑姑啊!
这天,他刚坐下,给自己备了一壶茶,就有机灵的跑堂从那边店里跑了过来。跑到金胖面前后,这年轻的看上去才十几岁的跑堂惊呼:“二叔,不好了不好了啊!”
这个跑堂是金胖的族侄。
生意人听不得不吉利的话。金胖板着脸说:“说多少次了,叫你们不要慌的。”
族侄很难不慌啊。他压低声音说:“二叔啊,您猜隔壁楼里谁来了?”
“谁?”
族侄唯恐被人听去,越发小声了:“我瞧得真真的,申屠家的那位七公子,然后他身边带着一个少年人。七公子说那人是他表弟。”族侄在金胖手心里写了个“二”。
金胖陡然一惊。
二皇子?
金胖让自己强行镇定下来。既然二皇子是微服私访,那么他们也没必要大惊小怪的。那样的天潢贵胄,即便是微服,身边也肯定跟着不少护卫呢,一般出不了事。
而且还不一定就是二皇子呢!申屠家的表亲又不是只有宫里的。
族侄苦着一张脸:“二叔啊,这不凑巧的……那边有两桌书生正在吵架。”
万一那就是二皇子呢?别以为文人吵架就斯文了,他们要是吵得厉害了,也会撸袖子。到时候万一谁砸个杯子碗筷什么的,不小心把二皇子砸了,那就不好了啊。
要是二皇子破了皮,不会叫他们把脑袋赔进去吧?
族侄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他还是很珍惜自己这颗傻头的。
“镇定!”金胖呵斥道。
“二叔,你自己的手都抖起来了,还叫我镇定。”
金胖苦着一张脸。酒楼里又不是没包间,那包间布置得多有文气啊,你一个金枝玉叶,身娇体嫩的,去包间里坐着不好吗?为什么要在人来人往的大堂里待着啊!
二皇子之所以会在大堂坐着,原因很简单,他就是来观察读书人的啊。
或许二皇子本人还没有太深的心思,但在申屠家看来文臣日后都会是他们的助力。而读书人都是文臣后备役。在恩科前带着二皇子出来看看,说不定能提前笼络到有用之人。他们在用这种方法向二皇子表达忠心,同时也在试图勾起二皇子的野心。
金胖擦了擦额头的细汗,起身去了隔壁。
如果真有人打架,他得第一时间用自己的圆肚子替贵人们挡下攻击啊。
隔壁确实有两桌书生在对吵。
暂且把两桌书生称之为甲桌和乙桌。据说一开始只是一些小冲突,结果甲桌某个书生得知乙桌有个书生是从南阴县来的,恰好呢这个书生姓宋。然后甲桌那个书生就讽刺上了,说前朝有个出身南阴县的宋贪官,你也出身南阴,你也姓宋,呵呵呵。
其实在同一片地方同姓聚居,这是很常见的,并不意味着真有血缘关系。
这位宋书生名叫宋雪清,和前朝那个宋姓官员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只是恰好姓宋而已。哦,他当然也和詹木舒的新朋友宋书生没什么关系。但哪怕没有血缘关系,书生意气嘛,宋雪清却帮前朝那位大官说了话:“你说宋舟大人是贪官,有何凭证?”
甲桌那书生说,宋贪官都被抄家灭族了,还不是凭证?
宋雪清道:“前朝末帝昏庸无能,朝中更是奸相当道,他们联手把宋舟大人陷害成了贪官,不恰好证明了这位宋大人出淤泥而不染,其实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