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商不是第一次听到“司马”这个姓氏了。
南济民北秋蕴中的秋蕴书院,现任山长姓程,虽然出身耕读之家,但青年时曾拜司马故为师,所以秋蕴书院就相当于是司马家的后花园,其中的人才随他们挑拣。
但前朝惠帝时期的事情距离现在确实太远了。哪怕德妃真的是世家的外室女,首先他们没有证据。而就算有证据,这事闹出来也没法给现在的世家带去太大影响。
万商只在心里把这事记了一笔。
这边,詹权正想找个时间和亲舅舅好好聊一聊。结果这事还没处理好,巡捕营里又闹出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听了下属的回报,他都愣了,忍不住追问:“谁报案?”
“是昌华郡主家的下人,据说是郡主的贴身丫鬟。”下属说。
四月里,各处的花都开了,大家闷了一个冬天,现在正是聚会赏花的好时节。四锦园作为京城里比较出名的一个园子,三天两头被人包下宴客。这天也是,院子被包下后重新布置,沿人工开凿的清渠做了隔断,清渠上游只招待女客,清渠下游只招待男客。男客们依稀能听到上游传来的欢声笑语。女客们也能听到下游的吟诗作对。
这显然是一场相亲宴。
不过此时的相亲宴没有那么强的目的性,姑娘们被家中长辈带着赴宴,很多时候都是小姐妹之间联络感情、发展人脉。男客那边也是一样,说不得他们只想传播才名。真要说相看,也是各家的女性长辈们凑在一起,说笑之间替家里的小辈们相看。
根据昌华郡主贴身丫鬟的话,郡主在池塘边逗鸭子时,差点被一个女仆撞下池塘,但郡主本身懂一点拳脚,不仅稳住了身形,还抓住了那个女仆。女仆慌张之下就嚷嚷说是冯公子给了她银票,叫她撞的。郡主把人扣下了,差了丫鬟来巡捕营报案。
离着四锦园最近的衙门就是巡捕营。听丫鬟这么说,詹权并未多想。
这要是一般人报案,下属直接带一队人就去了。但因为是昌华郡主差人报案,那敢算计她的冯公子估计也不是一般人,下属不敢擅专,只好往上司这边报。然后上司们呢,一个个全都是老油条,詹权作为年纪最轻、资历最浅的就被迫接手了案子。
那些老油条们十分理直气壮,仿佛很看好詹权的样子:“报案的是勋贵子弟,犯事的可能也是勋贵子弟,詹权你恰好就是勋贵子弟,你去了……你们之间好说话!”
詹权:“……”
活总得有人干。既然有人报案了,巡捕营肯定要派人过去。
詹权不认识昌华郡主,也没见过昌华郡主的父亲,但知道那是个了不起的人,先侯爷生前十分推崇他,在詹权面前赞过好多回。詹权心里已提前偏向了昌华郡主。
赶到四锦园,詹权远远就听见一个年轻公子在嚷嚷。
他道:“你说是我算计你?我还说是你故意算计我呢!你就是想赖上我!我爹可是户部尚书,我什么样的女人娶不着?偏要找你这个丑八怪?快回家照镜子去吧!”
詹权的眉头立刻就皱起来了。
昌华郡主的脸上戴着面纱,安安稳稳地坐在一边。看周围其他人脸上的表情,似乎大家都对郡主有一点点不满。很多人觉得既然她没有真的掉下水,那这个事情就应该先遮掩过去,之后叫长辈处理就是,怎么还闹到衙门里去了呢?这般不识大体!
年轻公子说昌华郡主是丑八怪,估计是因为她带着面纱吧。
负责报案的贴身丫鬟紧跟詹权身边,小声说:“我家郡主只是闻不得花粉而已。”
詹权看了这丫鬟一眼。怎么能把和主子有关的话往外说呢。哪怕是想要反驳那一句丑八怪,也不能说啊。万一我不是好人,回头用花粉害了你家姑娘,那怎么办?
昌华郡主懒得和冯公子说话。
冯公子却以为她怕了,越发理直气壮,嘴里越发不干不净。
詹权心里已经认定郡主没冤枉错人。若冯公子不心虚,只说自己从未收买过女仆就好,何必这么咄咄逼人?越是把脏水往郡主身上泼,越说明这个人确实不无辜。
姓冯?户部尚书的儿子?
詹权和太夫人万商聊天时,他们都觉得户部尚书的立场是偏向世家的。尚书本人肯定有能力,这毫无疑问。现在的文官很多都是打天下那时世家举荐过来的能人,确实好用,但他们的心都在世家那里。而皇上要是不用他们,那手里又无人可用了。
像户部尚书这样的,要么皇上找到一个能取代他的且全心全意忠于皇上的人,从此冷落他、不再用他。要么就得创造一个机会,让他不得不抛开世家、转投皇上。
机会这不就来了吗?
儿子没养好,自然就会给父亲招祸,这怨不得别人。
跟什么人学什么样。万商擅长扣帽子。詹权如今也很擅长。
他大喝一声:“你知道你在和谁说话吗?是皇上亲封的昌华郡主!皇上曾说,郡主就如亲生女儿一般。你对郡主如此无礼,难不成是在质疑皇上的教养?胆敢对皇上大不敬,给我拿下!”对皇上大不敬?下属哪敢犹豫,二话不说就把冯公子制住了。
要是不扣帽子,那这案子估计要断很久,这中间说不得还有人做伪证、有人消除证据。时间稍微拖一拖,各家的长辈又要出手了。詹权查到最后很可能一无所获。但是大帽子一扣,先把相关人等关到巡捕营去,詹权一下子就拥有了绝对的主动权。
詹权从头到尾都不曾仔细打量过昌华郡主,因为使劲盯着女眷看太过失礼。
因此他并不知道,其实昌华郡主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郡主的嘴角轻轻上扬。
第78章
有些事只能说是时也命也。
如果今日算计昌华郡主的不是冯公子, 而是另外的某个人,昌华郡主视具体情况而定,不一定会派人去衙门里报案。偏偏那推人的女仆供出来的就是冯家小公子, 偏偏冯公子的父亲是户部尚书, 偏偏这个户部尚书的屁股歪了……结局早已经注定。
在詹权带人抵达四锦园之前,昌华郡主反应极快地做了一些安排。
她不仅报了案, 还故意在人前把事情闹了出来,引得几乎所有赴宴的人都来围观。这就给了冯公子很大的心理压力。他不是一个有担当的,越在人前越不敢认罪。
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找理由给自己脱罪。
为什么冯公子会当着众人的面直接骂昌华郡主是丑八怪呢?还不是他心烦意乱之际, 人群中传出一个声音,说昌华郡主满脸红斑、容颜难看,哪值得冯公子算计?
慌乱之中, 冯公子把这句话视为了“救命恩话”, 思路一下子被带偏了。
因昌华郡主戴着面纱,大家看不清她脸颊上是不是真有红斑, 但是那尖酸刻薄的声音从人群中一传出来, 昌华郡主身边的大丫鬟立刻做出了一副愤怒隐忍的表情, 偏偏大丫鬟都这么生气了,却没有为主子跳出来辩解。冯公子便觉得这声音说得对。
冯公子心道,还好他算计未成, 若不然被迫娶个丑八怪, 日子还有什么趣味?
有些人就是这么无耻。
明明是冯公子算计在先,但在算计失败后,被昌华郡主在人前这么一揭露, 他反倒是恨上了昌华郡主, 还觉得昌华郡主根本配不上自己。他的父亲是户部尚书,而昌华郡主的父亲就算被追封为襄国公, 也死好些年了,昌华郡主又没个兄弟什么的,这爵位就只是摆着好看而已。再加上昌华郡主还是个丑八怪,那就更配不上他了啊!
冯公子不假思索地给昌华郡主泼了脏水。
他哪里知道,人群中那说郡主满脸红斑的人就是郡主自己安排的。不仅是他想不到,其实在场的所有人都想不到。因为一般未嫁女对于自己的容颜都非常看重。如果容颜上略有不妥,她们只会使劲遮掩过去,哪里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广而告之啊。她还想不想嫁人了?她还想不想找个处处稳妥的好夫婿,从而获得一段美满姻缘了?
因为这一招过于出其不意,在场的所有人最多就是觉得昌华郡主把事情闹去了衙门里,这样不太好。但昌华郡主也吃到教训了,被人揭露容颜不妥,她日后该怎么办啊。有那种心地善良的女眷就忍不住帮着解释,郡主只是闻不得花粉,调养一番就好了。但在这个特定的环境下,她们这种解释用处不大,更显得郡主自作自受了呢。
没有人猜到其实冯公子是被昌华郡主反算计了。
他的种种表现都在郡主的掌握之中。
昌华郡主虽然派了丫鬟跑去巡捕营报案,她心里知道詹权是皇上为她精挑细选的未婚夫,也知道詹权如今就在巡捕营里当值,但因为这事还没有公之于众,连詹权自己都还不知道皇上的安排,所以昌华郡主并不觉得巡捕营那边一定会派詹权过来。
结果就是这么巧,来的恰恰就是詹权。
在等待衙门来人的过程中,昌华郡主看似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其实一直在心里反复思量,想着要如何引导衙门里的公差把冯公子的罪定为大不敬,而不是简单的收买陷害女眷。郡主没想到,她一句话没来得及说,詹权就直接抓住了问题的本质。
于是在这个事件里,昌华郡主更显得无辜了。
她但凡开了口,事后复盘时,总有人要疑心她。因为这天下的聪明人还是很多的。但她一句话没说,从头到尾只是因为气不过报了一个案而已,她就完美藏匿了。
有昌华郡主和詹权的这一份隔空默契,今日之后,无论世家还是户部尚书亲自调查,都只会觉得是冯公子口无遮掩,又碰上詹权铁面无私,所以连累得尚书府遭此一祸。因为找不出漏洞来给冯公子喊冤,他亲爹户部尚书就没法从这个漩涡中脱身。
昌华郡主的嘴角轻轻上扬。
而詹权以大不敬之罪把冯公子押去衙门,这里头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他算计昌华郡主一事都被衬得像件小事了,昌华郡主不必再去衙门里走一趟。这也算是詹权对昌华郡主隐晦的照顾。这份照顾不是冲着郡主本人去的,郡主是承了亡父的遗泽。
詹权公事公办地从郡主下人手里押走那个被收买的女仆,便告辞了。
事情暂告一段落,四锦园的赏花宴肯定办不成了,主家无奈送客。
昌华郡主坐上了回府的马车,那负责报案的大丫鬟凑过来说:“郡主,我瞧着某人真就是一个呆子。冯公子骂您丑八怪,我特意小声解释了一句,只解释给他听的,说您只是闻不得花粉。结果他反倒是瞪了我一眼,瞧着好似对我非常不满的样子。”
大丫鬟还故意模仿了詹权瞪人的样子。
昌华郡主本就心情很好,被丫鬟这么一逗,更是直接笑了出来。
好容易笑完了,她才说:“虽说皇上已有安排,但他毕竟还在孝期,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你那么一说,他以为你随随便便暴露了我的隐私,定是觉得你失职了。”
大丫鬟摇着头说:“瞧着也是很机灵的一个人,怎么脑子就没转过弯呢?”
昌华郡主却说:“就是这样才好……你们想啊,若是你这么解释一句,他马上就意会了,心想定是郡主对我有意,所以她贴身丫鬟才急着解释。这是不是就太……”
丫鬟们顺着郡主的思路一想。其实丫鬟当时那句解释存在多种可能性,比如丫鬟只是气不过冯公子胡说八道,若詹权认定了是郡主对他有意……这确实怪怪的。好似他这个人非常自恋,女眷无论做了什么,都是为了引起他的主意,这就……额……
幸好幸好!未来姑爷不是这样的人!大丫鬟们长出一口气。
昌华郡主再次哈哈大笑。
等詹权把冯公子押送回巡捕营,那些个老油条全都惊呆了。
他们之所以把詹权派出去,是觉得你们都是勋贵子弟,说不得长辈之间还有私交,靠着这一份交情,直接在私下把事情处理了,完全不经过衙门,这样皆大欢喜。
谁能想到詹权竟然把人抓回了!
用的还是大不敬这种罪名,弄得巡捕营现在想放人都不敢放了。老油条们瞪圆了眼睛,恨不得把詹权盯出一个洞来。明明平日里瞧着挺聪明一个年轻人,怎么忽然就不知道变通了呢?你抓过来的人是谁啊,是户部尚书的小儿子!尚书可是高官啊!
其中一老油条见詹权淡定的模样,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他,那手指都是哆嗦的:“你小子……哎,你小子……你真是……”想要骂出来吧,又觉得骂出来不好。但不骂吧,心里又难受。本该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小子竟然把一个简单案子往大了办!
詹权心道,既然决定了要做皇上的孤臣,那就最忌讳瞻前顾后。
既然到现在为止,每次面圣皇上都表现得很看好他,他又有什么不敢做的?
詹权倒也知道上司的难处,普通的低级武官哪敢为些小事对上一部尚书?要是冯公子今日私藏了龙袍,那不用多说,老油条们敢直接把整个尚书府扒了。他们本质还是觉得为几句口角给尚书之子扣那么一个大帽子,会得罪文官集团、日后被清算。
詹权便把所有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淡定地说:“这个案子既然最开始是我接手的,接下来就由我全盘负责。我去审问犯人了。”若被清算,就把我一人推出去吧。
老油条们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沉默许久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案子本身一点都不复杂。
冯公子是个孬货,本来嘴巴里一直在念他的尚书爹,有了爹什么都不怕,还叫嚣着一定要詹权好看!詹权冷声说大不敬之罪会连累得全家流放。又因为被关进牢里后,时间被模糊,冯公子觉得已经过去好久,家里却还没人来救,他可能真的完了。
于是无需大刑伺候,只需拿出刑具吓一吓,冯公子就全招了。
推人的女仆确实被冯公子收买。她推人时,冯公子就躲在池塘边的假山后面。
按冯公子最初的计划,当昌华郡主落水后,他会第一时间挺身而出,从水里救下郡主。这么一救人,他浑身上下肯定湿透了,等去换衣服时,故意被几个人瞧见,他就说是自己不小心跌下水了。但同时昌华郡主也要去换衣服,也会被一些人瞧见。
他只要在暗中引导下舆论,大家就都知道其实是他救了郡主,偏他本人什么都没说,这不显得他品性正直吗?既然他这么正直,(那在他的设想中)肯定没有人猜到是他算计了郡主。郡主只以为他是救命恩人,说不得一颗芳心自动就挂他身上了。
詹权:“……”
詹权把口供丢在一边,这样的蠢人啊,合该户部尚书有这一劫。
说起来,冯公子之所以要算计昌华郡主,竟然和现在试行的选官制度有一点点关系。从某种角度来说,冯公子算是栽在万商身上了,毕竟那制度最先是她提出的。
冯公子其实是嫡次子,作为小儿子,从小被家里的长辈溺爱。他上头还有一个大哥,冯大公子才是被家族寄予厚望的。冯大公子也参加这届恩科了,名次在二甲前列,其实已经相当不错,但到底不如状元、探花那么显眼。为了给大儿子铺路,户部尚书在暗中进行了某些利益置换,冯大公子最后没进清风院,而是被督察院要走了。
因为全新的选官制度,冯大公子迟早要外放。那外放是不是该找个好地方?最好是那种容易出政绩的,最好又能和当地势力联合,这样冯大公子肯定能顺利调回京城。而自古以来与其他势力联合的方便法门就是联姻。但冯大公子已经成婚,妻子的家世也不低,他们夫妻孩子都生了,不可能停妻再娶。于是家里打算用嫡次子联姻。
反正冯小公子无甚出息,要是和地方势力联姻顺利,他也算为家族做贡献了。
冯小公子却觉得非常不高兴。凭什么大哥娶了京城贵女,我却要娶地方上的?关键是在他看来,他本人没法从联姻中得到一点好处,全然就是在给大哥铺路。冯小公子很生气,明面上什么都没说,私底下却想自己密谋一桩婚事。挑来拣去地就选中昌华郡主了,因为她没有父兄,娶了她就相当于接手了她全部财产,绝对不会亏呢!
这般算计简直无耻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