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听懂了。她的嘴唇哆嗦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世家离着他们很远很远。世家就仿佛住在月亮上一样。寻常人哪能触摸到月亮呢?虽说偶有世家人下凡,在民间做出一些事惹人讨厌,但被讨厌的也只是这个人本身,一般人想不了那么远,把月亮上的那些世家一并讨厌了。
毕竟世家华贵高雅,他们享受他们的,似乎也没碍着我们什么。
毕竟世家挥一挥衣袖,他们潇洒他们的,好像也没对我们造成伤害。
但宋书生此时说的这些话却忽然道破了一个真相。
平头百姓曾经经历多场死伤无数的海啸,他们一直以为是天灾夺走了他们的屋舍田地,是前朝皇室无道夺走了家人的性命,但更深层次的原因竟然就是月亮上的那些“仙人”们挥了挥他们华美的衣袖。他们每挥一次衣袖,都会收割无数平民的生命。
于是平头百姓终于反应过来,原来他们与世家之间早就有生死大仇啊!
舅舅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
原本真正的仇人还没有被解决掉!朝廷之所以顺顺利利出了《冤臣录》,世家没去阻拦,是因为宋家人已经死绝了。世家绝对不会容许宋家再冒出一个“宋舟”来!
那宋钰的身世就得继续瞒着了。
另一边,待到冯二被差役押解去流放地后,詹权这个抓了冯二的“愣头青”才终于松了一口气。然后他才开始有心思去琢磨之前的问题。他得找大舅舅好好聊一聊了。
为了显得有诚意,詹权特意提前下职,亲自去了兵部,打算等舅舅下职后,接了人去酒楼,然后点些素斋什么的,和舅舅好好吃一顿。吃饱喝足再和舅舅谈谈心。
他行事低调,但公门里的小吏最不缺的就是眼力劲。
詹权太有名。之前那叫不少人瞧着心惊胆战的风波不就是因昌华郡主报案而詹权真把人抓去巡捕营,这才惹出来的吗?昌华郡主如今有些不可说,反正没人敢轻慢她,那能被大家放在嘴里反复说的就只有詹权了,都觉得这人性格耿直但撞了大运。
这里又是兵部。兵部里暂时还是武勋们掌着大头。
要是文官大本营,那见詹权侯在门外,说不得会有人给他找些明面上挑不出错的麻烦。但因为是武勋大本营,詹权才停住脚,立马就有人迎上来。詹权也不倨傲,对着小吏说想等舅舅下职,小吏便说云向江应酬去了,其实就是早退跟人喝酒去了。
詹权谢过小吏,又按照小吏的指点,去他们兵部人常去的酒店里找舅舅。
到了那酒店,店里的小二竟是也听过詹权的名字。能稳稳当当地做着兵部的生意,小二自然也十分有眼力劲,知道有些人不好惹。他直接说了云向江在某某包间。詹权便又去了包间。走到包间门口刚想敲门,就听见里面一个陌生声音在挑拨离间。
那人说:“你那外甥年少有为,我这几天不知听多少人提起,都说他后生可畏,还说此番之后要被皇上和武勋记在心里了。结果他竟是独享好处,没有提醒过你?”
詹权心道,他抓冯二进监狱时确实打着为皇上分忧的主意,但他真没想到事情最后能闹那么大。等所有事情平息后,他回头看去,当然知道自己这一次没有做错。
但和太夫人万商一起复盘时,他好几次觉得后怕。
因为这里头的水太深了,但凡前户部尚书冯垠还有利用价值,世家不打算彻底放弃他,或冯垠手里有把柄叫世家没法放弃他,那么世家想要捞他出去,要么会盯上昌华郡主,要么就会盯上詹权。怎么看,都是盯上詹权,从他这边入手可能性更大。
真被世家盯上,詹权绝不可能安然无恙。
就算皇上有心要保他,他也肯定会吃些苦头。
在詹权看来,舅舅一个从四品的官员,在兵部待得稳稳当当的,哪怕是只熬资历,也总有一天会升上去,又何必在无甚把握的情况下,把舅舅扯进这场风波里呢?
但此时站在包间外头,听着这挑唆之人话里的意思,好似是他詹权轻轻松松地收获富贵了,却白眼狼一样的,完全没想过要拉舅舅一把。关键是舅舅竟然没反驳。
难道舅舅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那挑唆之人还在继续说,说去年新朝刚立时,云向江在兵部多风光啊,上司见到他都要笑着叫声“老江”。但这几个月呢?不过是月底申报时弄错了几钱银子,竟然就被上司指着鼻子骂了。这明摆着是觉得云向江背后无人了,所以故意拿他来立威。
詹权的心一点点下沉,因为他全程没听到舅舅反驳。
好一会儿,舅舅才叹了一口气,闷声说了句:“喝酒。”
那挑唆之人便越发没了顾忌。
詹权冷了脸,直接一脚踹在门上,把门踹开了。
不顾屋里人的惊疑,詹权直接找上了那挑唆之人,扯过他的领口,把人往地上一甩,将他摔在地上后,举起拳头就砸了过去。砰的一声,一拳正好砸在人鼻子上。
詹权一边揍人一边说:“好你个奸贼,明知我舅舅出身边城军,是皇上嫡系中的嫡系,对着皇上最忠心不过。你却偏要在我舅舅面前说些挑唆的话。我舅舅当你是同僚,不好直接驳了你,我这个做外甥的却是听不下去了,就要替舅舅好好教训你。”
“权儿!”云向江惊怒地叫道。
詹权没回头看舅舅,继续拳拳到肉地打人,打得人毫无还手之力:“若不是当年战乱,我父亲以为母亲和祖父母都为人所害、已经去世,又如何能错过他们?你不去怪那个世道,偏要怪我母亲还活着?与你多说一句,都是陷我自己于不孝不义中。”
詹权又说:“我亲娘虽以正妻之礼进门,但自从知道母亲的存在,知道母亲心怀大孝、伺候了祖父母过身,就不争不抢、自请出家,这正是我亲娘深明大义、规矩守礼的表现,你却偏要在话里把我亲娘塑造成一个恨不得母亲客死他乡的卑劣小人?”
这些话句句都是对被挨打的这个人说的。但其实句句都是对云向江说的。
詹权不敢拿皇家来说事,不好说安信侯府当时别无选择,一切都只能按照皇上的意思走,那就只好在话中不断地抬高万商和静华道人,把她们抬到忠孝大义上去。
待到詹权发泄了怒气,被揍之人已经说不出话,只有呻吟了。
詹权这才丢开人站起来,看向舅舅说:“舅舅,日后再有人在你面前说混账话,何必顾忌同僚情分?你应当自豪地说,全都是靠着自己的战功,承蒙皇上恩典,才顺利入兵部为官。也是靠着家里的家教,亲妹妹得知原配既在,就爽快让出了位置。”
云向江看着全然陌生的外甥,嘴唇哆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詹权又说:“就算舅舅要考虑同僚之情,也不能忽略表哥表弟们的名声啊!”有些事情既然已经发生、无法更改,那就想想怎么利益最大化吧,而不是从此自怨自艾。
詹权又忍不住想起了先侯爷。
哪怕丝毫不考虑亲情,只纯粹从利益的角度来说,先侯爷詹水根在去世前做出的几个安排,都是最好的。也是因为他安排妥当,所以府里从一开始就没出过乱子。
云家作为曾经的姻亲,完全可以拿着静华道人的深明大义来说事。
别人嘲笑你失去贵亲,你要是情绪被他们带着走,那就中计了,你应该理直气壮地说:“是的,我们云家的姑娘就是如此深明大义。”再暗搓搓说自己也不慕权贵。
这样还愁传不出好名声去吗?
如此云家的小辈在嫁娶时,就会拥有更多的选择。
偏要自怨自艾!都过去一年了还要自怨自艾!
被詹权教着做人,云向江的酒彻底醒了。
他记忆里的詹权,还是一年前的詹权。那时詹权还没当官,上头又有长辈在,因着骨子里的那份重情重义,叫长辈瞧着甚至有一些傻气。但现在的詹权却已经在官场里历练过了,被皇上召见过,敢以一个巡捕营低阶武官的身份把尚书之子抓进去。
云向江第一次觉得外甥那么陌生。
咳,或者用万商的话来说,你以为你外甥还是那种过年时给他五毛钱买炮仗,他就能撒欢一整天的孩子,然后未来一年时间里都惦记着舅舅长舅舅短。但其实呢,在过去的一年里,我作为他新鲜出炉的长辈,和他从陌生到熟悉,他陪着我分析朝堂大事,看着我制定家族方针,他不再是眼里只有炮仗的孩子了!他的眼界越发宽了!
把你外甥培养得这么好,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第82章
万商隐约知道云夫人和娘家人起了矛盾。
不过万商并没有往深了打探。
有句话叫“不痴不聋, 不作阿家翁”,这句话多用来规劝公公婆婆,但万商觉得放在当下的情境中, 也适用于她本人。要是云夫人能把娘家事处理好了, 那万商没必要横插一手;要是云夫人最终没法处理那些事,到了那一步, 云夫人肯定会来求助她。
乌嬷嬷现在对着太夫人万商很敢说一些私密话。
四下无人时,乌嬷嬷就悄悄地问:“云家那边不知出了什么事,要是没处理好, 不仅连累了静华道人,还要带累咱府上的二爷、三爷……太夫人您就真的不管啊?”
万商小声道:“其实我能猜到一点云家人的心思。我依稀听说云家那边最初的官位是比先侯爷高的,结果乱世里打了几年, 先侯爷都凭军功封侯了, 云家那边有先侯爷的真心照顾,才是一个从四品武官。我大胆猜测他最初的官位是父死子继来的。”
说白了, 就是一开始靠爹。爹死了, 直接继承了亲爹在边城军中的位置。
后来真开始打天下要凭真本事了, 妹婿忽然脱颖而出,于是又靠了妹婿。
本以为这个妹婿能靠一辈子,结果忽然冒出一个活的原配, 云家竟然不算正经姻亲了!这之后, 云向江发现自己在官场上没以前得意——也有可能是他的错觉,说不得别人只是秉公办事。你让他那样的中年人承认一切都是自己失败,他肯定不认。
他只会怪这个怪那个。
好比现代社会好多遭遇中年危机的家长, 他们在公司被边缘化, 却不想着该如何努力提升自己,只知道在心里怨天尤人。回到家看到孩子在看电视, 忽然劈头盖脸一顿骂:“老子这么辛苦就是为了让你在家看电视的?”可其实孩子根本没做错什么,他只是正常放了学,正常写完作业,甚至还做了些家务,然后看半个小时电视而已。
面对这样的家长,孩子再懂事都没用。如果家长回家时,孩子在写作业,他也有话说:“你这死脑筋,看你天天写作业好像很勤快的样子,结果第一名都考不到?”
“云向江的才华和他对自己的认知并不匹配。他自己却不觉得。老二是小辈,云夫人虽然是他平辈的妹妹,但云夫人是女眷。他习惯在小辈、女眷面前保持权威,在外事上越是觉得自己怀才不遇,在小辈、女眷面前越是要摆姿态。所以如果老二一心想讨好这个舅舅,试图叫舅舅得到满足,他会发现舅舅永远都满足不了。”万商说。
唯一行之有效的方法就是强势起来,让他知道他已经没法再控制你了。
“老二这段时间大有长进,我觉得云家人拿捏不住他。”万商对詹权有一些信心,“唯一担心的就是老二这孩子有些过于重情重义,怕是会被伤到……静华道人也是。”
万商静观了几天,那边果然就闹出了结果。
云夫人把两个小侄女接安信侯府来了。一个小侄女六岁,是她大哥云向江的庶女。一个小侄女七岁,而她二哥云向溪的嫡女。云向溪没当官,帮着家里打理庶务。
云夫人领着两个小侄女来给万商请安。小姑娘瞧着柔柔怯怯的样子。
万商就笑呵呵地按例打赏了一些适合于小姑娘用的东西。
叫丫鬟婆子把小侄女领去自己的院子里后,云夫人留下来和万商说了实话:“说出来不怕您笑话,其实我娘家人做事没章法,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先侯爷刚去世那会儿,他们就……之前我还瞒着权儿、舒儿。若不是这次权儿回来告诉我……罢了,既然他们做舅舅的眼中只有富贵,不给孩子们留情面,我又何必给他们留情面……”
云夫人直言说,这次真是差点就撕破脸皮地和娘家人谈了谈。
也终于叫娘家人知道了她的底线。
但毕竟是至亲的亲戚,就算闹得再难看,也不可能说真就从此一刀两断、彻底没了往来。云夫人把侄女接到身边来教养,是为了叫外人知道云家两位姑娘养在安信侯府呢,哪怕不算正经姻亲,但云家和侯府没彻底断了往来,云家就还能有些颜面。
云家那边呢,算计之心还是有的,不过是想借机传“云家姑娘深明大义”的名声。
万商说:“既然接来了,就好好教养。”都是六七岁的小姑娘,万商对她们肯定不存在偏见,先跟着云夫人学学规矩,要是以后能看出来资质好,跟着思玉念书都行。
云夫人叹了一口气。
她没好意思和万商说,其实她还有一个大侄女,是大哥的嫡女,年龄介于詹权和詹木舒之间,大哥大嫂分明是想要她把那个侄女接来,但她这一次咬死了没松口。
她对于那大侄女肯定是没意见的,但对于大嫂已经怕了,现在更是连大哥都不敢信,万一她前脚接了侄女过来,后脚他们向外露出口风说两边要做亲,那怎么办?
云夫人以前真的动过把大侄女和小儿子凑成一对的念头。可一个,先侯爷刚刚过世,大嫂就来信说得非常难听,生怕她为了儿子赖上那个大侄女,当时她就彻底绝了做亲的心思。第二个,万商说的近亲结婚不利子嗣,云夫人已经深深记在心里了。
因此她这次无论如何都没同意接大侄女过来。为这个,大哥又黑了脸。
谁能想到会和娘家闹成这样?
谁愿意和娘家闹成这样?
迎上万商关心的视线,云夫人甚至有点想哭。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终究还是说出来了。她自嘲道:“我娘家那边……口口声声说我只能靠他们,好似太夫人您要害我似的。可若不是仗着太夫人您心慈,我又如何敢把两个小侄女接过来呢?”
如果万商真的是个大恶人,云夫人接侄女过来,不是给万商发作她的理由吗?甚至连两个小侄女都落不着好。但娘家人好似又想不到这点了,真就把孩子送来了。
可见云夫人也好,她两个小侄女也好,在云家人心里并没有那么重要。
大书房里。
因为詹木舒提过大书房的所有书,宋书生都可以借阅,甚至可以抄录。宋书生自然不会客气。这年头很多书都不对外刻印,只被某一家珍藏,想看书还得拼人脉。
詹家的书里头有很多都属于“战争财”,是先侯爷打仗时收来的。而最近又添了木家的手抄书。木蕾过继来的弟弟木严每个月都会送几本抄本来府上,显得十分有礼。
正好掌家的太夫人从不为难人,接到木家的问候都会叫木蕾回礼。这样一来,木蕾作为姨娘,竟然每个月都能和家里人通信,不至于说死在深宅里都没人知道。
木严直言,这些抄本既然送给了安信侯府,那么侯府之后无论想怎么用,都是可以的。言下之意就是不介意外传。以木严对木家的仇恨,他不可能有家族使命感。
于是这些抄本被填充到了大书架上,专门辟了一个格子存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