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秋生很少在此间招待客人。这和他现在的职位有关。作为皇上身边的侍卫,他的工作主要是和侍卫同僚交接,不需要和朝中的其他大人打交道。如果他在家中频繁待客,那么明明是“没必要”打交道,你却“非”要和别人打交道,是不是就很可疑?尤其是作为近身侍卫,张秋生知道很多的秘辛。作为聪明人就该主动变得孤僻起来。
因为很少待客,所以张秋生此时竟在心里生出了一种生疏感。
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其实之所以会有这种生疏感,是因为他心里藏怯了。
是的,他竟然在安信侯府的太夫人面前露怯了。
万商并不知道张秋生的复杂心理,整个人落落大方,显出一股强大的气场。问清楚书房是个安全的谈话地点后,她直言道:“我这个人不喜欢文臣之间拐弯抹角的那一套,再加上我们两府又是姻亲,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我就直说了吧。”
万商说:“我希望你们把江姑娘仔细保护起来。我担心有人给她下绝育药。”
“什么?”张秋生表示根本没听懂。表妹怎么就处境这么危险了?
万商又说:“我知道江家才是江姑娘的本家,这么说恐叫你们为难,但在江姑娘与我长子顺利完婚前,我希望你们能用一切方法阻止她回到江家或与江家人接触。”
即便是在后世,都没有那种一粒吃下去就管终生的避孕药。
何况是在这个时代!
如果江姑娘真被人下了绝育药,那她的身体基本就完蛋了。
“或许你觉得很难相信,但我始终不觉得现在外头的那些风言风语是一个继室能传出来的。如果事确实是继室做的,那可以说是她见不得原配之女好,只要我们安信侯府不上这个当,她就无计可施;但如果所有事是江侍郎指使的,那他的最终目的只能是断了两家亲事。如果实在断不了,那叫江姑娘生不了孩子,联姻也不会牢靠。”
“我姑父?”张秋生难得有些失态,“他为何要这么做?”
这就显出和聪明人对话的好处了。不说张秋生以前对万商的间接认知,只说今日桌上的那一锅“常胜汤”,就让张秋生直观了解了万商的厉害。所以,当他听了万商的话,他不会做出一堆“我不信”、“这不可能”、“肯定是你弄错了”之类的否认的行为。
他先默认万商的判断是几乎不会出错的,哪怕这个判断有些匪夷所思。
为何一个在各方面勉强算是不错的父亲能对亲生女儿下这样的毒手?
万商语气平静地说:“真是一个好问题。是啊,他为何要这么做?”
同样的问题被抛给了张秋生。
张秋生沉默。
但他的脑海里却顺着万商的话回忆起了这些年的点点滴滴。
表妹每次回江家小住都会受她继母和异母妹妹的气,这一点是他知道的。都说男主外女主内,男人不一定知道内宅里的勾勾绕绕,但男人真就毫不知情吗?不见得吧?连他这个张家人都知道表妹受气了,江大人这个江家的一家之主真就一无所知?
等等!
张秋生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表妹每次受异母妹妹的气,基本都是被异母妹妹嘲笑没规矩、没教养。如果江大人从始至终都知道她们姐妹之间的口角,但江大人从来都没有出面阻止过,是不是说明其实是江大人在嫌弃大女儿没规矩、没教养,只是他不好得罪原配的娘家,所以自己从来都不说,而是借小女儿的口,让小女儿来说?
再联想到在表妹小时候“虐待”她的那个严厉嬷嬷,那嬷嬷就是江大人请来的。张秋生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认知,也许江大人根本就是对嬷嬷的作为一清二楚呢?他就是认同那种女孩子吃饭只能吃六分饱、睡觉时要用软布把手脚都捆起来的教导方式呢?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们张家把表妹接回来教养,在江大人看来就是耽误了她!当表妹回江家小住而被异母妹妹挑礼,表妹不以为意,在江大人看来就是冥顽不灵!说不得江大人心里早就对原配的娘家充满怨气了,也觉得大女儿已经完全被教坏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大女儿还能发挥一点作用,比如结了个贵亲,对江大人仕途有利,那么他也能装出一个慈父的模样,对着亲家和和乐乐;可一旦事情出现变故,这门贵亲忽然变成了某种妨碍,那么江大人自然也能毫不犹豫地牺牲掉大女儿。
张秋生忽然打了一个寒噤,显然是被这份真相吓到了。
“侯爷与表妹的亲事不是口头之约,而是有了正儿八经的订婚书,不是姑父……不是江大人想退就能退的。安信侯府又有圣宠,他若贸然退亲,直接见罪于皇上。所以他只能费尽心思地挑动侯府,叫侯府这边提出退婚,他还能假装是受害者。”张秋生恍惚着说,“至于表妹会不会真为流言所累从而孤苦一生,江大人一点都不在乎。”
万商点了点头。
张秋生起身,对着万商郑重行礼,谢过她的仁义。
安信侯府不退婚。外人只看到了第一重,那就是太夫人没有听信流言,反倒是第一时间上门安抚女眷,这已经很仁义了。而张秋生在这一刻忽然明白,太夫人明知道表妹有那样一个父亲,一个对安信侯府不怀好意的父亲,她却依然没有选择退婚。
这是何等的仁义之举啊!
万商却阻止张秋生行礼,说:“江姑娘是江姑娘,江大人是江大人,我不会把他们混为一谈。尤其江姑娘这些年几乎算是完全由张家教养长大,她就是你们张家的姑娘。一个人但凡有些良心,都不会去质疑节义之后、烈士遗孤。我很喜欢江姑娘。”
“节义”指的是张秋生的爷爷张老太爷。
“烈士”指的是张秋生的父亲,已于多年前战死沙场,生前和先侯爷有些交情。
张秋生听了这话,心里会是什么感受?这一刻,他顿时理解了为何爷爷会亲自下厨去做常胜汤,用招待同袍的大礼去招待太夫人。爷爷定然也感受到了这份热忱!
在某些问题上达成共识后,一个疑惑亟待解决。
为什么江大人想要退亲?
或者说,为什么安信侯府的亲事之于他忽然就成了妨碍?
“礼部最近有什么动静吗?”万商自然而然地问。
大概是因为她的态度太过坦然,所以张秋生并没有察觉到自己被套话了。再或者就算套话也是应该的,两家都是江家的姻亲,如果江大人背地里投靠了世家,即便江大人想要算计的是安信侯府,但张家真能独善其身吗?张家一样会为江大人所累!
被江大人这么一搞,安信侯府和张家倒是更为密切了。
被利益同盟套话能叫套话吗?这叫交流情报。
张秋生也不至于缺心眼到真把一些不能说的秘辛说出来,能说的自然都不是秘辛。他道:“礼部……礼部这几月已经被皇上打回去好几个折子。前些天,竟有人上书要遵循旧例把前朝皇族找出来,然后封个安乐侯什么的,以此彰显我大朝气度。”
万商用意念缓缓打出一个问号:“前朝皇族不是都被反王杀光了吗?”
“嫡枝近脉确实都被杀光了。但前朝国运共两百三十一年,皇族在两百多年里繁衍出多少人口?想要找的话,总能在民间找出个血缘已经非常稀薄的皇族后代来。”
万商只觉得无语之极。
纵观历史,确实存在新朝的皇帝从前朝的皇室中挑个人出来赏他爵位的情况,但那是因为前朝皇室的人没有死绝,或者更干脆的就是前朝末帝还活着,直接杀了吧,叫人觉得新朝不仁义,那就先赐个爵位,然后花个十几二十年的慢慢把人弄死。
但这一套完全不适用于本朝。前朝末年,各路反王轮番杀进京城,前朝皇室基本都被屠尽了。当今圣上根本不用头疼怎么去处置前朝皇室,因为已经没有人了啊。
礼部却非要无中生有地去造个人?
他们是不是蠢啊!
“不,不能把他们当成蠢货。能从乱世里活下来并顺利当上官的,怎么可能是一帮蠢货?”万商自言自语,“我们之所以觉得他们蠢,或许只是没参透他们的目的。”
张秋生却说:“其实也不用把他们想得太聪明。礼部那些大人说不得就是在故意博人眼球。他们拿着古礼说事,一旦皇上真被说动了,那他们就能借机名满天下。”
万商若有所思。所以,这和某朝文官集体撞柱是一个意思?那些撞柱的人里头有几个是真的忧国忧民的?不过是把“撞柱”视为在历史书上留下好名声的手段而已。
文官们的这种心思吧……细究起来挺恶心人的。
张秋生又说:“他们被打回去的折子不止这一封。之前还有人上书皇帝改公主这个称呼为帝姬,也是说什么要恢复古礼。皇上一开始没理会,结果那人连上了三封,直接惹怒了皇上。可周天子时之所以称天子之女为王姬,是因为周朝国姓为姬……”
叫张秋生来说,天天盯着皇帝之女的称呼,这完全就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叫公主又如何?叫帝姬又如何?难道改一个名字就能让天下承平、百姓安居乐业了吗?
皇上已经很忙了,某些文官还要添这个乱,都叫他们回家吃自己的就对了。
万商忽然想到一件事,忍不住问:“听说之前有人提议皇上重修族谱,难不成这个折子也是礼部官员呈上的?”这个事情被压下去了,万商是从姜小霜那里听说的。
张秋生有些诧异地看着万商。
皇上针对这个事情封过口,张秋生本来不应该多说的,但因为万商已经知道了个七七八八,张秋生犹豫了一下,还是说:“确实是礼部的官员呈上的,为此,皇上直接罢免了三个官员。本以为他们之后会消停些,但估计名扬天下的诱惑太大了。”
类似于撞柱有可能会死,但为了名垂千古还是想方设法去撞?
当今圣上至少还没有因为这类的折子杀人,至多就是免官,所以他们并不怕?
万商却没来由地想起一件旧事。
她刚入职场时,当时她那个组里有个同为新人的关系户。公司安排了一位前辈负责带他们这批新人。但那个关系户非常难搞。能力不够还是其次,关键是态度非常不认真,前辈被折腾了几天,有心把关系户送走,谁知这个关系户的关系非常硬,根本送不走。后来前辈转变思路,开始“全心全意”盯着那个关系户,“手把手”地教人。
万商起先以为前辈妥协了,努力想要把关系户教出个样子来。但随后发生的事情证明是万商单纯了。因为在前辈的“紧盯”之下,关系户很快就受不了了,“逃”去了别的组里。关系户“逃”走后,所有人都觉得前辈没错,认真教导别人怎么会有错呢?
可万商非常清楚,其实前辈极其讨厌那关系户,早就想要把人送走了。
“认真教导”也只是前辈送走关系户的手段而已。
如果礼部的某些官员上折子被打回甚至被免官,也只是他们的一种手段呢?
“有没有可能……我是说有没有这种可能,礼部故意三五不时地上一些会惹怒皇上的折子,由着皇上不断把折子打回,甚至还罢免了几个官员。然后,接下来皇上做某件事情时,礼部就可以借机沉默,做出一副他们根本规劝不了皇上的样子?”万商说。
张秋生好似压根没听懂万商在说什么。
不,他不是没听懂。
只是万商说的内容太过骇人听闻。
“这可是欺君!”张秋生一句话戛然而止,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往下说。
第111章
欺君确实是重罪, 但君王和朝臣的关系说穿了也不过是东风压过西风,或者西风压过东风。尤其是当下的局势并不明朗,世家掺和其中, 谁知这背后藏了多少鬼。
张秋生一时间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万商眉头紧皱:“之前听说有人上折提议皇上重修族谱, 我就有一种直觉,这事是世家推动的。如果皇上当时应了那一封折子, 真叫先人成为那两位某某公的后代,又恰好那两位某某公都和世家有着牵来扯去的关系,那世家接下来自有另一番操作。但皇上毫不犹豫打回了那一封折子, 于是世家调整策略,最终选择了当下的操作。”
朝堂局势是动态的。
世家和礼部的某些官员之间应当也是一点一点加深合作的。
江大人着急忙慌地算计安信侯府,试图叫安信侯府退亲, 他想必知道点什么。
“当然, 以上都是我的揣测而已。”万商却又改口,“总归皇上是圣明天子, 必然不会被这等小人蒙蔽了。”别管世家在算计些什么, 总归民间舆论和天下军权依然在皇上手里, 只要皇帝不猝死,某些人小动作再多,也不可能在朝夕之间改换了天地。
而只要战线拉长, 再完美的阴谋诡计也会露出破绽。
说不得他们很快就能知道世家的底牌是什么了。
这日的傍晚, 万商带着詹木宝离开了张家。
回程的马车上,詹木宝骄傲地表示张老太爷非常喜欢他,还带他去练武场上, 指点了他好几招。论功夫, 詹木宝自然半点没有,胜在有个健康的好体格。张老太爷几招之内就能擒拿住詹木宝。他这样的好手愿意指点詹木宝, 詹木宝觉得非常幸运。
万商笑眯眯地看着这个傻儿子。你未来媳妇也是张老太爷指点着长大的呢,强将手里无弱兵,你确实得学几招,不然别到时候抱不动媳妇,反而被媳妇公主抱了。
这日之后,万商直接对外放了话。
就是她在张家说的那些,比如她想去宝济寺吃素斋,比如她认错了送子观音的法相,然后得出一条最终结论——外头传我长子未来无子无女,这都是为了恶心我。
此言一出,真是叫不少人惊掉下巴。
万万没想到,关于江姑娘不利的流言冒出来,不见江家人站出来替她澄清,也用不着张家人出手,竟然是安信侯府的太夫人在第一时间站了出来,把问题都揽她自己身上去了。
馋一口素斋难道很光荣?认错菩萨法相难道很光荣?太夫人明摆着是宁可舍了自己的脸皮,也要给未来的儿媳妇作脸。甚至她还拿自己儿子说事,叫江姑娘在最新的流言中隐去了。太夫人这份心,便是母亲待女儿也不过如此,她待得却是儿媳妇。
要知道江姑娘的这门亲事,她还是高嫁的啊!
常有人说高嫁后的日子就是吞针,所有的苦都得往肚子里咽。但江姑娘还没有过门,安信侯府的太夫人就这样力挺她,叫人怎么看都不觉得江姑娘未来会吃苦呢。
一时间,江姑娘这个众人眼中被继母陷害的倒霉蛋就摇身一变成为了叫许多人羡慕的对象。也有人说,江姑娘能叫未来夫家力挺,她本人肯定德行非常出众。如此一来,江姑娘的名声反倒是莫名其妙地变得更好了;与此相对的则是她继母的名声。
大家私底下都说,太夫人有一句说错了,传闲话的人不是为了恶心她,而是见不得江姑娘好;又有人说,太夫人当然知道事情的真相是什么了,但这不是为了维护江姑娘的名声么,真喊破了继母待她不慈,便会有那种闲人质疑江姑娘不孝。所以太夫人是故意说错的。当这番言论一出来,越发证明太夫人为江姑娘着想得面面俱到。
因为詹木宝还在守孝,所以江姑娘虽然订了亲,婚期却还没正式定下,按照风俗还能照常参加各类聚会。幸好万商及时解决了问题,江姑娘外出时丝毫没受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