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是真正的老狐狸,规则和潜规则都玩儿得明明白白,反正都是一死,那就死得物有所值,最起码他护住的那些人会善待他的家人。
他出身低微,靠着岳家的扶持一步步爬上如今的高位,他以为他对发妻从始至终只有利用而无感情,可死到临头,他才知道彼此一起生活了三十年,三十年来同床共枕,人生中又能有多少个三十年,又能有几个同床共枕之人。
死到临头的这一刻,他脑子里想的竟然全是与发妻的过往,如今他方明白,他反抗的从来都不是发妻,而是命运的不公。
如果他与她一样出身贵族,如果他们有一个正确的开始,或许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结局。
如果时光可以重来,他想,他大概还会走上今天的老路,因为这个世上从来没有如果。
有了证据,为了撬开对方的嘴,周二郎可以对刘永年动用诏狱所有的刑罚,不论死活。
自诏狱建立以来,还从未有一人能抗住诏狱里最后三个逼供手段,从未有过!
周二郎放弃了。
他给了这个男人最后的体面和尊严,也答应了他最后的请求,转告他的发妻,他在临死时念叨的一直是外室的名字。
诏狱里的老鼠极为讨厌,在周二郎的脚底下蹿来跑去,周二郎不理会,盘腿坐在沾满血污的干草上与刘永年把酒言欢。
刘永年笑道:“听闻周大人的洁癖极为严重,看来传言有误,并非如此啊。”
周二郎摆摆手,“不,对我来说坐在这种脏兮兮的地方比死还难受,不过这世上总有些人会让我破例,比如刘大人你,本官敬你是条汉子,你所遭受的那些酷刑,老实说本官亦未必会撑得住。”
刘永年哈哈大笑,随后凑近周二郎,低声说道:“不瞒周大人你说,其实在下若是硬撑亦是撑不住的,不过有个诀窍,在下可以传授给周大人,希望周大人永远都不要有用上的一天。”
周二郎呵呵一笑,“你我皆为盘中棋子,命运半点儿不由人,说不定哪天本官还真用得上,还请刘大人不要私藏。”
说着话,他亲自为刘永年斟满一杯酒。
刘永年端起来,一饮而尽,笑道,“其实也很简单,就是想着你心里最重要的人,比如我,我就会想假如今天受刑的不是我,就会是我妻子,所以我不能让我妻子一个女人家受这种罪,我得替她抗,能抗多久是多久。”
顿了顿,刘永年又道,“这诏狱里的大刑真他娘的不是人受的罪,到最后想着妻子已经不管用了,得想着儿子,我跟周大人一样,只有一个嫡子,男人的第一个儿子嘛,还是嫡子,总会是感情与其他人有所不同的。”
“我就想着,为了我儿子,我得忍,忍不了也得忍,后来我自己整个受刑的过程昏昏沉沉,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忍过来的。”
“不瞒周大人你说,倘若你真让我走完诏狱里鼎鼎大名的那三个刑罚,说不定我还真能行,成为这诏狱建立以来唯一没有在这三个酷刑下屈服的硬汉。”
周二郎拈杯一笑,顺口接道,“你是没机会了,说不定我可以做到。”
刘永年轻笑,“那周大人一定是很疼爱自己的儿子。”
周二郎点点头,“不瞒你说,要星星都恨不能上天给摘了去。”
“周大人果然是至情至性之人,你我若非政敌,当为知己,来,干杯!”
两人各自一饮而尽,周二郎诚恳地说道:“刘大人黄泉路上不怪凤青便好。”
刘永年放下酒杯,亦诚恳道:“今日你我易地而处,我也必然会做出周大人这样的选择,在下今日对周大人还有最后一个不情之请,还请周大人答应。”
说罢,刘永年一撩袍子就要给周二郎跪下。
周二郎没拦着他,长指遮眉,半晌发出一声轻笑。
“刘大人,我现在真有点儿想立刻就杀死你了,合着刚才跟我情真意切好一大通铺垫,最后跟这儿等着我呢,嗯?”
刘永年深深伏下身去,标准得五体投地,“还望周大人体谅一个做父亲的心。”
“起来吧,别跟这儿演了,本官自己的儿子还照顾不过来,没那闲工夫管你家的闲事儿,你自己的儿子自己照顾去!”
刘永年猛地抬头。
周二郎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本官会想办法保住你,记住,你欠了本官一个人情。本官将来讨回的时候,收利息。”
周二郎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快走出门口的时候,刘永年突然叫住他——
“周大人,你并非皇帝最信任的人!”
周二郎回头一笑,“多谢提醒,不过从你死也要保住他的那一刻,本官就已经清楚他是谁的人了。”
官场上哪来的情谊,只有利益,刘永年如此老奸巨猾之辈,何故愿意替人顶罪,原因只可能有一个,对方他招惹不起。
所以,冯明恩其实是皇帝的人!
周二郎不得不重新估量冯明恩这个人了,有意思,竟然跟自己一样,有着双重身份。
明面上是徐庚的人,实际上却是皇帝的人。
能瞒过人精徐庚,也能瞒过端王手里锦衣卫的眼线,当真不简单。
出来诏狱,周二郎吩咐胡安直接回家,最近查林文,抓捕调查刘永年,几乎马不停蹄地,精神上和身体上都很疲惫。
若不是黄河修堤坝关系着十几万老百姓的生死,他真是懒得把自己搞得这么疲惫。
周二郎回到家,下车后看见家门口停了医馆的马车,心里“咯噔”一下,有了不好的预感,快步进了屋,果不其然,钰哥儿蔫蔫儿地躺在床上,老郎中正在给诊脉。
“孩子怎么回事儿?”
“今儿下午跑去贺府玩儿角球去了,兴许是玩儿得出汗了,今天又有点儿小风,导致邪寒入体,发起热来。”朱云娘解释道。
“爹,我没事儿,待会儿喝了药出出汗就好了。”
周锦钰声音听起来有些有气无力。
周二郎坐到儿子床前,探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滚烫。
老郎中这会儿切完了脉,笑道:“大人不必太过担心,其实小孩子偶尔发个热,也并非绝对的坏事儿,正如刚才夫人所说,只是着了些风寒,吃些驱寒的草药,再休息个一两日就可以了。”
周二郎听他如此说,稍微放下些心来,他被周锦钰生病整怕了,只要孩子一生病,他就焦虑,唯恐诱发钰哥儿的喘症。
虽然有端王给的药丸,但周二郎直觉那药治不了钰哥儿的病,只能缓解症状,让孩子发作起来没那么难受,不至于会发生上不来气的情况。
是药三分毒,还是端王给的药,周二郎本能地不想让儿子多吃,虽然找人检验过那药并无问题,他也总觉得不安心,不是迫不得已,能少吃还是少吃一些。
二郎照顾得精心,周锦钰已经好长时间没有生过病,亦没有喝过汤药了,这次给开的汤药里非但有甘草还给加了少量的黄连,喝起来那味儿简直绝了。
周锦钰捏着鼻子一口灌下去,苦得张着嘴巴直哈气。
二郎接过秋霜递过来的糖水,打算给灌几口,让孩子把那苦味儿给压下去,想起儿子说他自己长大了,不喜欢让人喂,把小碗儿递到了儿子手上,“快喝点儿糖水压一压。”
周锦钰接过来,咕咚几口喝完,总算觉得嘴巴里好受些了,冲周二郎咧嘴儿一笑,“爹,不苦了。”
周二郎嗔怪,“爹跟你说过多少次,倘若玩得出汗了,一定要去室内让汗自己落下去,再跑出来玩儿,咱们不比贺景胜小牛犊子一样的身体,所以钰哥儿要比任何人都更爱惜自己的身体,明白吗。”
第147章
喝完汤药后不久,周二郎摸着孩子的后背开始有微微的潮意,怕儿子不舒服,取了软布给擦干。
周锦钰发着热,不舒服,眼皮一耷拉,嘟囔道:“爹,我有点儿困了,想睡觉。”
说完,小身子一翻滚,面儿朝床铺里侧睡去了。
周二郎把被子往下扯了扯,露出小孩儿的脖颈来,发着热,还是透点儿气好,不能给捂得太严实。
朱云娘这会儿走进来,轻声道:“二郎,先换了衣服去吃点儿东西吧,钰哥儿这儿由我看着就行。”
周二郎点点头,站起身出了屋,秋霜已经提前把他要换的常服准备好,挂在落地架上。
单手扣开腰间象征着权力地位的宽大腰封,腰带滑落,宽摆曳撒随之铺散开来,华丽绣纹中的金银丝线在阳光下流光闪烁,荧荧其上。
周二郎的视线在胸前的四爪金龙上停留了一会儿,瞳仁幽深。
……
吃过晚饭不久,周锦钰就已经退了热,精神肉眼可见地变得大好,大眼睛变得明亮了,话多,人也活泼,在被窝里也不老实,一会儿趴着,一会儿又要爬起来。
周二郎伸手把他按下去,“睡觉,生病就该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才好得快。”
“云娘,把灯给他熄了,省得他闹腾。”
周锦钰才刚刚睡过一觉,一点儿困意也没有,不满地咬了下嘴唇,黑暗中睁着眼睛又发了一会儿呆,闭上眼睛开始数羊。
周二郎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儿子,想着朝堂上的事。
冯明恩现在暂时是不能动了,但未必不是一件大好事。
都不用自己动手,他只需想办法给徐庚一点儿暗示,一旦冯明恩被徐庚边缘化,就会同时成为永和帝的弃子——
那么,到时候自己就会成为永和帝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夜阑更深,妻儿依靠在他身侧酣睡,一种名为野心的东西在周二郎心底野蛮滋长。
对于拥有极端掌控欲的人来说,永远不会甘心久居人下,哪怕这人是万人之上。
小孩儿翻了个身,毛茸茸的脑袋拱进周二郎的臂弯里,二郎抬起另一只手,一下下轻抚着儿子柔软的小头发。
说什么天生贵胄,血统高贵,那他的钰哥儿还是皇室血脉呢,云娘亦是前朝的公主或者是郡主,可又有什么用?
没有权力的支撑,什么皇帝,公主皇子的,就仅仅只是个称呼而已。
……
永和十一年,大干朝的官场经历了一场不小的地震,全国各地查处大大小小的贪官污吏共计万余人,上至朝廷三品大员,下至连品级都没有的芝麻小吏,涉及范围之广前所未有。
与以往的整治吏治不同,这次朝廷加大了对基层贪污的治理力度,阎王好斗,小鬼儿难缠,这些距离老百姓最近的人得到惩治,使得周二郎在民间的声望继续拔高。
虽然得罪了朝堂上的一些人,周二郎并不畏惧,只要不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利益当前,这些人随时都可以对手变朋友。
皇帝诛了你的全族,你是漏网之鱼,你会怎么办?
绝大多数人会说那是奸臣所害,陛下只是受了蒙蔽。
所以,当你的力量可以绝对压制对方的时候,他不会傻得来跟你讲道理,因为你就是规矩,你就是道理。
此次共计缴获贪墨银两一千两百多万两,数额之大,就连永和帝自己都震惊了。
他成日里为一贫如洗的国库发愁,朝廷穷得快揭不开锅,这帮子下面人却个个儿富得流油,随便一刮就够修两次黄河了,简直岂有此理!
震怒之下,永和帝命刑部联合大理寺、都察院重修大干吏制,加大对官员贪污的惩治力度!
不放心这帮子人干事儿,永和帝又给周二郎安了个刑部侍郎的头衔。
好嘛,六部之中周凤青已经兼任了两个侍郎职位,虽说六部已经基本被内阁架空得差不多,可那也是实权部门啊。
这次不光徐庚带头反对,就连向来不理事儿的高弘也急眼了,太子都还没上位呢,永和帝就给再弄出一个权臣来,这叫太子登基后如何能施展拳脚?
满朝文武反对声一片,其实话一说出口,永和帝就后悔了,知道自己刚才是太冲动。
此时群臣反对,他倒想顺水推舟来着,可若依了他们的意思,有损他皇帝的权威;若是不依,等于是给了周凤青太大的权力,并不是什么好事儿。
当真是骑虎难下,正左右为难之际,周凤青向外一步,站了出来。
“启奏陛下,臣如今身兼多职,虽力所能及,然,周凤青内心惶恐,唯恐有负陛下皇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