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陛下赐座。”
周二郎落座,永和帝一抬手,屏退了左右,周二郎心中微微诧异,不知永和帝此举何意。
等到暖阁里只剩下君臣二人,永和帝身子往罗汉榻上一靠,把小桌上的奏折推向一边,道:“看了大半天的折子,头晕眼花,剩下这些你来帮朕看看。”
对于永和帝的身体状况,周二郎了如指掌,在他的授意下,魏伦更是经常在永和帝面前似有若无的“提醒”他身体不宜劳累。
所以永和帝有今天这个决定,周二郎一点也不吃惊,这也正是他想看到的,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永和帝话说完以后,眼睛一直盯着周二郎观察他的反应,就见对方脸上的表情,由迷茫到惊诧再到惶恐,随即起身跪倒在地,“陛下,臣不敢——”
永和帝盯住他,沉声道:“告诉朕,你在怕什么?”
周二郎俯首:“臣怕陛下,更怕徐大人和端王殿下,若要他们二人知道臣越俎代庖帮着陛下批阅奏折,臣的脑袋不够掉。”
周二郎此话翻译过来就是:陛下,我担心徐庚和端王要杀我,而您保不住我;再直白一点——陛下,有些事你说了不算。
“你——放——肆!”
永和帝音量陡然拔高,猛得拽过桌上的茶盏,怒气冲冲砸向周二郎!
周二郎没躲,任凭瓷器将将擦着脸颊掠过,落在身后不远处,发出令心颤的破瓷声,不用回头看,也知道那只精致的茶盏已然粉身碎骨。
差一点儿,这茶盏就砸在了周二郎的面门上,后果不说是毁容,定然也不会好受。
周二郎低眉敛目,不吭气地承受着,冷静地从永和帝气急败坏下手没轻重中判断出对方内心的巨大恐惧。
调整了下情绪,周二郎跪在地上深深俯身下去,以额触地,平静道:“陛下息怒,惹陛下生气,臣罪该万死——”
一股邪火发泄出来的永和帝深吸一口气,斥道:“周凤青,你好大的胆子。”
周二郎收起刚才的谦卑,直视着皇帝道:“微臣的胆子是陛下给的。”
永和帝:“怙恩恃宠,你还有理了?”
周二郎坦白道:“得罪了陛下,臣或许会受些责罚,但陛下了解臣的忠心和为人,小惩大诫不会真的杀了臣;可若挡了徐大人或者端王爷的路……,臣,真的会害怕。”
永和帝闻言,逼问他:“倘若朕非要你和他们二人对上呢?”
周二郎抬起头来,“陛下,臣不早就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了吗?臣能好好活到今天,全凭陛下在后面护着臣。”
他又道:“陛下在,臣就好;倘若那天陛下不好了,臣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所以臣比任何人都盼着陛下长命百岁。”
顿了顿,周二郎继续言辞恳切:“陛下日夜案牍劳顿,操劳国事——协助陛下处理奏折,为陛下分忧,臣理应效劳,只此事若要传出去,周凤青的一条命微不足道,可他们若是以此为由,说陛下您的身体不宜操劳国事,以此为借口行夺权之实,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周二郎一番话说得永和帝倒吸一口冷气。
他这番话说的实在高明至极,永和帝要周二郎协助他处理折子非是出于自愿,而是不得已而为之,对周二郎充满了猜忌和不信任。
周二郎的着手点倘若是处理他和永和帝之间信任与不信任的矛盾关系,只会陷在里面让君臣关系越来越不可调和。皇家的父子兄弟之间都没有任何信任可言,他又怎么可能会完全放心你一个外臣?
所以,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把自己和永和帝之间的矛盾成功转移成了永和帝同端王以及徐庚的矛盾,既稳固住自己在永和帝心中的地位,又为端王和徐庚挖了坑。
接着,他说徐庚、端王等人会以永和帝身体为借口行夺权之实,不但悄悄暗示了徐庚和端王的不轨之心,让永和帝升起危机感对二人更加忌惮;另外一方面也是让永和帝自觉保守秘密,不让任何人知道他在暗自帮永和帝处理奏章。
他此举实际上也切断了魏伦参与进来的可能,偏听就会偏信,假如永和帝只能听到他一种声音,也就相当于他变相的控制了永和帝。
徐庚在永和帝面前要体面,端王在永和帝面前掩饰野心,周二郎在永和帝面前摆最低的姿态,说最柔软的话,干的却是夺权控场、置对方于死地的狠事!
徐庚只想当权臣,不想造反;端王要等到万事俱备才敢反;周二郎想好了要反,就开始步步谋划,绝不迟疑和动摇!
永和帝亲自扶周二郎起来,拉他一同上榻。
周二郎坚决不肯,说是不敢逾越。上面人赏识是上面人的事,恪守本分却是你自己的事,心里怎么想不说,面儿上必须做到位。
果然,永和帝的面色又好了几分,笑骂:“帮朕批阅奏折的事儿你都干了,还在乎这点儿僭越?”
周二郎不跳坑,道:“陛下,不一样。前者是情况特殊,陛下身体为重,臣不能迂腐;后者是为人臣子的礼仪,天子威严为重,臣不可僭越。”
永和帝哈哈大笑,“你呀,真是长了一张让朕又爱又恨的嘴。”
话音一转,他道:“那你来说说,当下的局面,朕当如何应对?”
周二郎一拱手,“陛下您无需应对。”
永和帝挑眉,不解道:“此话怎讲?”
周二郎缓缓道来,“陛下,三足鼎立最为难办,如今您这一病,或许是一个打破僵局的绝好机会。”
“继续说下去。”
永和帝直起身子来了精神。
周二郎继续道:“如今朝堂的局势就如一池湖水,因着陛下的病情,外界诸多猜测,原本躲在水底下活动的鱼都探出了头,蠢蠢欲动。”
“不需要您出手,这些鱼就会为了各自的利益争斗起来,所以,陛下什么也不需要做,装病,坐山观虎斗即可。”
听完,永和帝深深地看了周二朗一眼,道:“若爱卿是朕的敌人,朕一刻也不能留你。”
此话既是对周二郎才华的褒奖,亦不无敲打之意。
周二郎听完一笑,“陛下是臣的伯乐,没有陛下的赏识臣什么也不是。”
永和帝就喜欢周二郎这一点,知道谁才是他的靠山,龙心大悦,留下周二郎中午一同用膳,这次周二郎没有推辞,陪永和帝用完午膳,这才出了皇宫。
回到府上,屋里冷冷清清的,没人。小丫鬟说是夫人去铺子里了,周二郎撇了撇嘴角,反正男人和银子,女人总会爱一样。
周二郎抬手要脱官服,见小丫鬟仍旧在屋里站着,不悦道:“你不出去,在这儿杵着干什么?”
小丫鬟脸红,讷讷道:“夫人吩咐奴婢伺候大人。”
周二郎:“……”
好半晌,周二郎怒极反笑,嘴角儿抽搐着,慢慢打开一抹有尺度的凉笑,好好好,好你个朱云娘,自己不想睡了,转手就让人,你可真是不浪费男人,你用完了给你的丫鬟用是吧?
你当本官是什么!
夫妻二人同床不同枕很久了,周二郎是正常男人,半夜里偷偷自己自足,朱云娘看得出来,只是装做不知而已,想着与其有一天让周二郎提出来,还不如自己来安排。
她哪里能猜到周二郎如此清奇的脑回路,一般男人遇到这种情况肯定是顺水推舟了,周二郎却是自恋至极,跟谁睡都觉得自己吃亏——色相、气力以及那什么,三方面的损失,亏大了。
他的极度自恋里又包裹着冷漠的自虐,宁可自己不痛快,也不想便宜别人,他喜欢朱云娘,一半是因为喜欢,一半是因为朱云娘是他已经认可了的自己人。
可这次朱云娘真的让他伤心透顶。
他看了眼面前清丽可人又有些眼生的小丫鬟,朝小丫鬟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因为竭力压着火儿,男人压低的嗓音中带着一点儿沙,这种低哑的沙与他明润谪仙一般的外表形成鲜明的反差,使周二郎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诱惑。
小丫鬟像受是了蛊惑般不由自主往前走了几步。
周二郎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她都许诺你什么了,你同老爷我一字不落的讲。”
……
半晌后,小丫鬟被周二郎打发出来。
周二郎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大床上良久,沉默不言。
这当会儿,府上负责养鸟的刘三儿在外面求见,周二郎起身来到外间,刘三儿满面喜色的对周二郎道:“老爷,小的终于找到和少爷死去的那只百灵一模一样的鸟了。”
周二郎目光一亮:“鸟儿呢?”
刘三儿:“老爷,那人狮子大开口,张嘴就要——”
周二郎打断他:“不管多少银子,去给我买下它,钰哥儿回来的时候,两只鸟必须都得给我活蹦乱跳的。”
第192章
周二郎不惜重金要求刘三儿把那只百灵鸟买回来,想了想他道:“你再去弄回一只猫来,要干净、要可爱、要好看招人待见——最重要它不能抓过老鼠,更不能吃过老鼠。”
刘三儿:“……”
不抓老鼠不吃老鼠,哪还叫猫吗?
就听周二郎又道:“嗯,这样吧,你就去找刚出生没多久的小猫崽子,弄回来以后,我要你给我从小训练,务必让它做到见到老鼠撒腿就跑,不管是见到活的还是见到死的。”
刘三儿脑袋裂开了。
老爷,您这是为难小的还是为难猫呢?
不过既然老爷交代了,他就得尽力去办,周府这么好的饭碗他上哪儿找去?
刘三儿领命下去,周二郎逗弄了下屋檐下鸟笼里的小鹩哥儿,想着钰哥儿很快就能回家了,他要满足一下儿子养猫的小心愿。
很早之前,钰哥儿跟他提过一嘴想要养只小猫,他没当一回事儿直接给拒绝了,直到那日梦到前世的事以后,关于前世的记忆好像在脑子里开始苏醒了般,记起来的事越来越多。
他想到当初小鱼也不知道从哪里抱回一只小野猫来,有一日,他竟看到那猫叼着老鼠向小鱼邀功,他顿觉那猫脏得无法忍受,便命人把那猫扔出去,又骗小鱼说丢了。
小鱼聪慧,知道是他故意把猫给扔掉,为此跟他闹,甚至用不吃饭来抗议。
当时他气坏了,一个畜生而已,也至于让他跟自己的父亲闹成这样,甚至不惜伤害自己的身体。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想拿身体做筹码来威胁,也要看他这当爹的答不答应,都跟哪儿学来的东西,还学人绝食?倘若这次让他尝到甜头,那以后是不是就要给他整绝食、上吊、投湖三件套?
简直胡闹!
那是他第一次动手打小鱼,小鱼从小娇生惯养,不似现在的钰哥儿这般乖巧听话识实务,挨打的时候嘴里还不闲着,说他霸道,说他□□,说他冷血无情没有同情心……
当时他本就正在气头儿上,孩子竟然为了一个长毛的畜生来骂自己的亲爹,他当真是忍无可忍,下手的时候就有点儿控制不住力道。
打了几下,他就已经开始心疼后悔,明熙那般顽劣,他都没有动手打过,顶多是罚跪,罚抄书,罚面壁。
那会儿但凡小鱼说个软话认个错,他也就顺台阶下了,只不过他忘了小鱼这是第一次挨打,孩子心里受到的伤害远远大于身体上的疼痛,小鱼梗着脖子和他较劲。
他一咬牙,打都打了,那就要起到作用,让孩子记住教训,第一次教训儿子就让他拿捏住,以后他这当爹的说什么他都不会听。
好,不服是吧,那就打到你知道怕,知道有些底线你不能触碰为止。
最终这件事以小鱼哭着承认自己错了,表示再也不敢做出闹绝食这样的事情结束,孩子被他打得屁股几天都挨不得板凳。
如他所愿,这次动手打孩子的效果很好,简直好过头了,建立了他作为父亲的绝对权威,可也让小鱼一夜之间长成了懂事的大孩子,再不敢在他面前撒泼耍赖。
一时之间,他竟不知道该高兴多些,还是失落多些。
如今想来,不就是嫌猫吃老鼠脏吗?叫人把它训练成不吃老鼠的猫不就可以了。
这样既满足了儿子小鱼,也不会让他自己觉得看见那猫就别扭,不是两全其美吗?何必为了这点小事要去伤孩子的心呢。
周二郎逗弄了一下笼子里的小鹩哥儿,如今钰哥儿不在家,他每天照顾无忧这个小畜生,竟也渐渐有了感情,大约体会到些小鱼当时对那只小猫的感情。
他又想到明熙出事的前一天晚上对他说:“我是倒了八辈子霉运才投胎给你做儿子。你总说我妒忌弟弟,其实你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