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娘远远地看着,曾几何时,她亦有过如此甜蜜的时刻,区别在于兰姐儿永远有后路,不怕被辜负,而她害怕失去的东西太多。
害怕失去,终会把人变得面目全非,越是执着就越是沉重,或许人只有在做自己的时候才最自在,最快活吧。
只是冥冥中注定了般,总有一根或许称之为命运的线牵扯着你踏上属于自己的命运之路。
一步步踩在回家的路上,二郎仿佛看见了十多年前的自己,恍惚间,一切彷佛是昨天,又久远的像是上辈子,三十年的光阴眨眼就过了,快得就好像只是打了个盹而已。
明明灭灭的浮光掠影中,唯有眼前的儿子最是真实,周二郎忍不住握了下儿子的小手,周锦钰抬眼看他,周二郎道:“手凉,去把斗篷披上。”
周二郎回乡,整个周家庄都沸腾起来,周家庄出了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官,这是多么值得骄傲自豪的一件事,不要说是小小的周家庄,整个南州府都引以为荣。
族长周长元率领全族的人敲锣打鼓出来迎接,不是同宗同族的都没有迎接的资格,能出来迎接的人俱都兴奋异常,那锣鼓声响彻整个大青山。
周家的老宅如今已经被保护起来,有专人定期打扫,另外五年前大郎回乡祭祖时命人新盖了宅院,以备家里人回乡祭祖时居住,同老宅一样,有专人打扫照料。
再次踏入老宅,轻轻推开门扉,水井依然,老树仍在,葡萄藤也在,甚至大哥多年前砍得柴火都整整齐齐垛在墙角,只是少了鸡鸭,少了毛驴,少了人声……
王重礼会办事儿,知道周二郎回乡后必定想要宿在自家的老宅,无关条件如何,这是一种人人都有的情怀,毕竟这是周二郎从小长大的地方,意义非同凡响。
在得到周二郎要回乡的消息之后,他就亲自过来监督着工匠对房屋家具进行了修缮打理,即便无人居住,也日日有炭火烧着,防止长期不住人,阴凉潮湿。
另外,东厢房周二郎居住的房屋内,那张一动作就吱扭作响的大床,王重礼想了想没让人修,以前的苦方能衬托出如今的甜,不是么。
一家三口重聚在这间载满回忆的小屋里,二郎的手抚摸着身下的架子床……
彼时云娘贤惠娇羞,钰哥儿乖巧可爱,他喜欢一手抱着儿子,一手牵着云娘,他是父是夫亦是他们的天,发誓要让妻儿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如今他做到了,只是往日的情谊终归留在了往日。
周锦钰亦是触景生情,美人爹年纪轻轻却守身如玉五年了,真能忍啊,天时地利人和,不如今天就由他做个和事佬,让两人重归于好,周锦钰先拉起了周二郎的手,又拉起云娘的手。
他想把两个人的手放一起,云娘的指尖微颤,似是犹豫了一下,最终仍是选择了后撤,她太过了解周二郎,破镜重圆,裂痕犹在,二郎容不下这种瑕疵,倒不如似现在这般过得洒脱自在。
这边周二郎的手后撤得毫不犹豫,郎心如铁不给云娘留一丝一毫的奢望和念想,本就凉薄淡漠的人,在复杂残酷的朝堂上摸爬滚打多年,愈发冷酷无情。
可偏偏这种无情和禁欲气质,让他比十年前高中状元打马游街时更加吸引人。
云娘找个借口出去了,周二郎斥责周锦钰自作主张瞎操心,周锦钰好心没好报,冲他爹甩出一句:“爹喜欢当和尚就继续当呗,我吃饱了撑的要替您操这个闲心,你们两口子的事儿又关我什么事儿。”
闻言,周二郎不耐烦冲儿子做了个挥手的动作,那意思大概是:有多远滚多远,别跟我眼前作妖。”
滚就滚,有本事你别叫我滚回来。
周锦钰冲周二郎翻了个小白眼儿跑出去了。
一出门儿,跑得太急,却是差点儿撞上一位姑娘,周锦钰忙低头道了谦,正要避开,却听那位姑娘道:“你就是钰哥儿吧?”
周锦钰不由抬头看去,对面的小姑娘十四五岁的样子,单眼皮,眼睛不大,却亮得惊人,闪着很有主见的光芒,冲他一爽郎一笑,有种野性又泼辣的美。
“少爷还认得我么?”
周锦钰腼腆的笑了笑,想起当年对方凶巴巴的命令他:“周锦钰,俺叫周——春——笛。你记住了没有!”
他笑道:“离开周家庄的时候年龄还小,只是觉得有些面熟,却是想不起来姐姐是谁了。”
二妮儿的脸上不由闪过一丝怅然若失,又有一些释然,钰哥儿长大了,比他爹长得还要好看,他说话还像从前那样温柔,温暖的像是三月里的春风,他乌黑的长发上系了银色的绸带,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他仍旧是自己高攀不起,更加养不起的样子。
二妮儿正想说什么,周二郎从屋里走出来,招呼周锦钰。
周锦钰冲二妮儿点了点头,转身跑去二郎身边,没好气道:“刚才让我滚,现在又让我回来,您叫我干嘛?”
“陪爹出去走走。”
爷儿俩往门外走,二妮儿大方上前叫了声:“周叔,我来送东西。”
二郎嘴角儿打开的弧度相当之吝啬,冲二妮儿微微点了点头。
若非对方是周二狗家的闺女,他能直接给人扔出去,钰哥儿才几岁,就来勾搭祸害,欺负我儿子单纯么?!
爷儿俩出了门儿,往小青河边儿走,街上空无一人,族长周长元下了命令,没事儿不准出来瞎转,摄政王不喜欢闹腾,谁要冲撞了贵人,族规处理!
就算没有周长元的吩咐,众人也不敢围观搭讪,开玩笑,那可是堂堂的摄政王,听说皇帝都得让着三分呢,二郎身居高位,周家庄得到的实惠不要太多,供着还来不及,那敢惹人厌烦。
周二郎边走边警告儿子:“男女授受不亲,钰哥儿今年虚岁十三了,当注意避嫌才是,于你而言没什么,对人姑娘家却是影响名节的大事,倘若刚才你二人攀谈的事被人瞅见,指不定传出什么风言风语,二妮儿小小年纪,万一想不开,就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周锦钰自是知道这个世界对女性的压迫和残酷,听二郎这么一说,不由后背发凉,忙道:“爹,我记住了,以后看见姑娘家,我都躲着走,省得给人家招惹麻烦。”
周二郎道:“钰哥儿明白就好,不喜欢人家就不要招惹,喜欢就更不应毁人名节,钰哥儿将来的亲事,自有爹为你操心把关。”
周锦钰:“……”
那到底是您娶媳妇儿还是我娶媳妇儿???
如今离成亲的年龄还早着呢,周锦钰也不与爹争执,爷儿俩沿着小青河走,周二郎不由同儿子谈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一些趣事,他面色温柔,眼里有光。
夜里,周锦钰睡着以后,周二郎躺在床上难以入眠,回到周家庄,难免触景生情,往日种种还是勾起了他内心的一丝柔软,起身披了衣裳,到云娘屋里。
云娘显然没料到他会突然到访,有些手忙脚乱,要给他沏茶,二郎摆摆手,道:“别忙活了,有几句话要同你说,说完就走。”
周二郎给了云娘两个选择:第一、和如今一样,只不过王妃的身份升为皇后。
第二、趁这次回乡,明面上宣布云娘病故,实则为云娘改换身份,从此便是自由身,是否另嫁二郎都不会干涉。
周二郎的占有欲不是一般的强,上次说放云娘走只不过是假大方,云娘要真敢离开周府另嫁,他大抵是不会让云娘得逞的,这次连改换身份都说出来了,想来是真心的。
朱云娘笑问:“天下之丈夫贤于二郎乎?”
周二郎明白她的意思:天下乌鸦一般黑,他这只乌鸦还算是黑乌鸦里有点儿良心的。
周二郎明白了云娘的选择,起身告辞,云娘叫住他,说是想在周氏族人里收养个女儿,二郎点头应允。
大年初一,周氏宗族开祠堂祭祖时,发生了一件震撼全族的奇观,一条威武的火龙腾空而起,出现在周氏宗祠上空。
方圆几百里的人全都看到了,甚至不少人纷纷下跪。
其实什么火龙,不过是故意放了一把火。
方圆几百里的人全都看见了,亦不过是以讹传讹。
但越是玄幻神秘之事,传播的速度就越快,加上背后有人推波助澜,传言的版本不断升级,最后终于演变成——神龙现,帝王出!
一时间新皇赵正桓乃是低贱的野种,摄政王大人才是周天子转世真正的天命所归,前来救万民于水火的言论席卷整个大干朝。
上至朝堂,下至黎民,几乎异口同声拥护摄政王登基称帝!即便是有一些微弱的质疑之声,亦淹没在大势所趋中。
赵正桓虽说早产,但长相上还是很有几分永和帝影子的,否则以永和帝的多疑也不会留着他。
不过,他是不是又有什么重要呢?
解释权又不在他手上。
赵正桓惶惶不可终日,终于盼到周二郎回京,慌忙奉上早就写好的退位诏书,求周二郎放他一条生路。
五年监国,周二郎的势力早已无可动摇,在他的治理下,国泰民安,他号召老百姓开荒垦田,种植高产耐虫害的番薯作物,极大程度上缓解了老百姓的吃饭问题。
他放宽重农抑商的政策,进一步扩大海上贸易,在商人中亦取得极大的威望。
除此之外,他还发布了一系列的惠民政策,让因为赋税过重,不堪重负的百姓得以休养生息。
他的登基乃是民心所向,众望所归,周二郎兵不血刃的实现了改朝换代。既无宫变,也无兵变,平稳过渡。
周二郎端坐在龙椅之上,头戴十二旒九珠平天冠,身着明黄色缎地织金龙袍,象征着九五至尊的五爪金龙腾跃其上,霸气凛然。
群臣行三跪九叩之礼,奏丹陛大乐,周二郎正式登基称帝,改立国号为大周,年号太初,登基第一天即册封周锦钰为太子,大赦天下。
太初元年,历史翻开了属于大周王朝的新篇章。
老爹一路升级打怪,直接干掉终极大BOSS自己登基上位,当真是顶破权臣天花板——只能说太上进了。
这一眨眼,天下就成自个儿家的了,爹操着全天下的心,比往日更加忙碌,可不管他有多忙碌,总也有时间盯着自己,可真是难为他了。
“太子殿下,陛下在养心殿等您。”小太监躬身拦住了周锦钰的去路。
“我爹心情看起来怎样?”刚从宫外溜回来的周锦钰眨巴眨巴眼问道。
“这……奴婢不敢窥探龙颜。”
周锦钰:“……”
他揉了揉额头,对旁边儿周佐和高敬道:“好像有点儿不太妙,我爹八成是知道我又偷摸出宫了。”
周佐给他出主意,道:“殿下不妨先认错,再说好话,把陛下哄得气消了,您再哭诉自己被圈在宫中的烦闷和痛苦,想必陛下会理解的。”
周锦钰挑眉看他,“你以为我爹是那么好唬弄?记住,没有下一次,我们父子之间的事还轮不到外人插嘴,我爹就是打死我,也是我乐意,用不着你替我抱不平!”
说完,周锦钰就冷着小脸儿甩袖离去。
所谓皇权之下无父子,无非是以皇子为代表的利益集团同皇帝所在的利益集团发生了冲突,周锦钰绝不会养什么幕僚党羽,更不会允许自己的手下成为什么所谓的太子党,也绝不可能让自己的手下给自己出主意对付自己爹。
看着太子生气远去的背影,高敬冷笑着看向周佐,“左卫率只效忠太子殿下而不效忠陛下呢。”
周佐默了片刻,淡声道:“是又如何。”
“不如何,只是提醒你一下,别太自以为是,你懂的,太子都懂;你不懂的,太子亦懂;你有意无意在分立太子与陛下,别以为太子看不出来,殿下只不过装傻而已。”
周佐握住佩剑的手不由紧了几分。
高敬又道:“没有看出自你摘下面具之后,殿下对你多有包容么,高某劝你好自为之,倘若继续执迷不悟,我会亲手宰了你。”
十七岁的高敬,阴柔的目光中淬了毒般,泛着与年龄不符寒光,周佐看了他一眼,暗暗佩服周二郎还真是会挑选人才。
高敬别的本事或许比不上周佐,但总能洞察到别人所看不到的小细节,搁现代,妥妥的刑侦天才加心理分析师,他看着周佐离去,嘴角儿勾起一抹淡淡的嘲讽。
太子殿下如何应对陛下,还用得着别人教?
简直笑话!
说什么陛下不理解太子被圈在宫中的苦闷,更是无稽之谈,倘若陛下真不允许太子出宫,就算给太子按上俩翅膀,你看看他能扑棱出宫墙半步不?
陛下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太子别太出格,他哪能真的和太子置气。
周锦钰踏入养心殿时,二郎正在批阅奏折,见儿子进来,抬眼瞥了儿子一眼,“钰哥儿在外面玩儿得高兴吗?”
他说话的语气不咸不淡,不冷不热,完全听不出喜怒来。
周锦钰陪着笑,绕到他身后,先把他爹手上的折子给抽走,又殷勤地给按着肩膀,道:“爹,我体察民情呢,安京城的老百姓都夸爹呢。”
周二郎身子后仰,微微闭了眼,道:“夸我什么?”
周锦钰:“夸爹是有史以来长得最好看的皇帝,谁人不识周天子,皎如玉树临风前。”
周二郎嘴角抽搐,“瞎扯。”
周锦钰一脸沮丧状,“好吧,不是安京城的百姓说的,是钰哥儿自己说的。”
周二郎道:“爹已经三十二岁了,很快就会老去,鹤发鸡皮,惹人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