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郎冷了脸,狐皮是儿子孝顺,特意为他选的,岂能给不相干的人用。
对方听不懂人话,他也懒得多言,直接拽下门帘,闭目养神。
那人碰了钉子,心中不忿儿,嘟囔道:“自私自利之徒,毫无一点同情怜悯之心,枉读了圣贤书。”
周二郎淡漠的声音从帘子后传出来,“这位仁兄倒是没白读,敢问哪本儿圣贤书教你强人所难了?”
不等对方开口,他又道:“再要啰嗦,影响本人休息,莫非是要叫监考过来主持公道?”
那人不敢吱声了,他亦知道将监考叫过来,他不占理,对方没有义务将毯子或是狐皮借给他,关键是冠冕堂皇那套说辞是讲给别人听的,实际上同场竞争,对手发挥好就意味着自己危险,莫说是陌生人,就算是亲兄弟,能不能借都是两说。
周二郎本就不是妇人之仁的人,他若看对方可怜,让出一条毯子也不是不可以,对方上来讨要就惹人生厌了。
我想给你的,你可以要,我不给你的,别惦记。
这场雨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中午,才算收住,天气开始放晴,只到了第三天早上又开始了阴雨绵绵。
周二郎尽管没有冻着,可接连几天蜷缩在逼仄的号舍里,吃着馒头咸菜就稀粥,也不好受,本来今日过了午时考生有做完的便可以提前交卷。
只这次其中一道考题出得实在刁钻生僻,竟是取自《论语》中极不起眼的半句话。
意思倒是浅显易懂,一句话即可解释清楚,可越是简单越不好写,且还要以圣人之言用标准的八股文格式写出至少三百字,着实不好做答。
是以,到了午时,并无考生提前交卷儿。
周二郎虽已经做完,却也没有动,考官大人绞尽脑汁儿弄出如此刁钻的题目,你却轻而易举破解,岂不是让对方没面子,打了人家的脸?
事实上,此时几位主考确实正捋着胡子洋洋得意,南州才子众多,若要考生之间拉开距离着实不易,且南州书院那帮子人猜题之准也是出了新高度,他们这些出题的考官为了出题也是头秃了。
出题过程是艰难的,效果是显而易见的,看着这帮考生抓耳挠腮,想想自己当初科举之不易,属实快乐了。
申时,到了交卷时间,周二郎交上考卷,随着人流出了贡院儿。
周老爷子和周大郎早已在院门外等候,薛神医也在。
周二郎精神尚可,却也难掩疲惫,往日红润的唇色发白发干,毕竟在那么小的空间里想要休息好太难了。
周大郎忙上前接过二弟手里的东西,周老爷子把手里的水囊递给儿子,来时周锦钰用系统提取了人参的精华,趁人不注意偷偷给滴进去了,怕爹上火,还滴了几滴金银花露。
周二郎接过水囊痛快大喝了几口,感觉干哑的嗓子好受了许多。
薛良这边也没好那去,周二郎是休息不好,他是题目太难,没时间休息。
两人休整一下,明日凌晨还要继续来贡院排队,重复第一场考试的流程,俩老头儿不敢耽误儿子休息。
将俩人送到住处,给钱请租住那家的娘子将带来的滋补鸡汤给热了,鸡是周老爷子挑选的大公鸡,汤里的各种药材是薛神医配的,熬了足有两个时辰,精华都在汤里,好消化。
除了鸡汤,还有在酒楼买来的几样小菜也一并热了给两人吃。
农历八月二十,九天大考终于结束,周二郎脚步虚浮,勉勉强强扶着墙出了贡院门口,看到在外面等候的家人,精神一松,人晕了过去。
实际上贡院门口瘫了的考生不在少数,好多人因为第一场考试时那场雨染了风寒,十年寒窗苦读,一帮子文弱书生全都是凭着一股子强大的愿望和意志力才撑了下来。
没有人能清楚这期间他们所付出的艰辛,尤其是如周二郎这般家境贫寒的学子,就更是不易。
所以,周二郎才如此厌恶那向他借毯子的考生,他肩负的是全家人的希望,对你仁慈,便是对我自己的前程,对我家人的辛苦付出不负责,你哪儿来那么大脸在考场里跟我讲仁义道德。
周二郎这一觉睡了一天一夜才算慢慢缓过点儿劲儿来,一连九天蜷缩在一米见方个地方,不仅仅是腰腿酸痛,整个人也被环境影响得很压抑,脑袋发胀。
他完全不想动,就想在床上摊着,尤其外面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愈发觉着躺着舒服。
周锦钰见周二郎总是揉眉心,猜想爹是头不舒服,前世三叉神经痛,他跟着老中医学了一套放松神经的手法,爬到床上想着帮爹缓解一下。
等他手指放到爹的头上,才发现自己现在是小娃子,手劲儿不够大。
周二郎以为儿子在跟他玩儿过家家呢,他当病人,儿子做郎中,于是配合地闭了眼,道:“我这头痛之症,已经发作多日,去了几家医馆看诊都不见好,今日小郎中这样一按,却是舒缓了许多,果真是名不虚传的神医。”
周锦钰愣了一下,道:“一分钱一分货,我的医术高,诊费自然要比别人贵,给你按一刻钟收你一两银子。”
“好,那就劳烦小郎中先来十两银子的。”
周锦钰跪在他头顶上方,找准爹头上的穴位,依靠小身体的重心下移带动手臂手指的力量,按压他的头皮。
别说,周二郎感觉被儿子的小手在脑袋上一通胡乱按,还真得挺舒服。
舒服归舒服,周二郎知道孩子有喘症,意思意思就行了,不能让孩子真给按一刻钟,清了清嗓子,道:“抱歉,我出门时忘记带钱袋,身上只有一两银子,今天就先来一两银子的吧,改天再来找小郎中诊治。”
说着话他睁开了眼,却见儿子小脸儿通红,鬓角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子,却是周锦钰怕他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尽量用嘴巴配合着呼吸呢。
周二郎心疼死了,猛地翻身坐起,把儿子搂在怀里,“你这娃子,瞎逞什么能?”
“爹,我没事儿,好好的,只是有一点点喘,不碍事,你听我说话,好好的。”
虽然穿越不是周锦钰的本意,穿越到原主身体上时,对方也已经灵魂离体,可到底是用了人家的身体,享受着原本属于原主的父爱母爱。
周锦钰如何能心安理得,他亦想最大程度回报周二郎和朱氏,回报周家人,对方是个好父亲,那他就努力做一个好儿子。
一家人中,爹,大伯,和爷爷都是同性,感情到那儿了,自然就亲近起来,至于大姑,在周锦钰心里大概属于女汉子般的存在,也不会有太多障碍。
反而对于娘,他别扭了好久,才慢慢适应,主要娘是个中年妇人也还好,关键是娘才二十岁呀,他实在没办法做到像跟爹或者是大伯那般自然随意。
一开始,他还特别忐忑,怕朱氏看出异常,毕竟朱氏不似周二郎常年不在家,跟原主朝夕相处,甚至可以说寸步不离。
他哪里想得到,原主继承了周二郎的聪明劲儿,简直多智近妖,正因为多智近妖,小娃子想得太多,性子极其冷漠,厌世得很,除了对周大郎,其他人都不想搭理。
原主认为爹是自私的,在爹心中,科举比儿子重要,某种程度上确实也是如此,男人不似女子经历过十月怀胎有着天然的母性。
周二郎一两个月回家一次,对孩子基本没付出过什么辛苦,原主很小时不会与他交流,会交流了不想搭理他,他的父爱仅限于天然的血脉相连,一年前孩子突发急症,唯一的骨血差点儿就没了,才一下子激发了男人骨子里本能的护犊之情。
周锦钰则从小失去父亲,又寄人篱下长大,对父亲有着天然的渴望,对周二郎的爱护自然是回应积极,愈发让周二郎发现孩子原来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东西。
原主听到娘在庙里上香,求菩萨保佑能再生一个娃子,认为娘在心里其实已经放弃他了,却不知道站在朱氏的位置上,她根本别无选择,她不给周二郎生,周家亦会找别的女人为周二郎生,从她肚子里出来的至少是他的亲弟弟,孩子从别的女人肚子里出来,娘俩儿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所以,朱氏非但没觉得他冷漠,反而觉得儿子病好以后,对她亲近了许多。
说起来,有其子必有其父,周二郎自己小时候亦是个性子冷的,且十分好妒小心眼儿。
有一次周长庆在地里犁地,大郎和凤英跟在后面儿撒种子,周二郎蹲在地头儿哭唧唧,因为来的时候没注意看路,一脚踩在新鲜的牛粪上,把他最喜欢的一双鞋子给弄脏了。
周家庄就只族长家有牛,牛粪极其稀少,周二郎简直冤枉死了。
周长庆说哭个啥劲儿,回去洗洗就干净了,他说洗了也会有牛粪味儿,周长庆不搭理他了,想哭就哭吧,一会儿自个儿哭累了就不哭了。
来来回回跟着撒种子是个辛苦活儿,因为地里土松,可不跟走平地一样,周凤英走累了,直接撂挑子不干,往地梗子上一坐,“爹,俺走不动了,俺不干了。”
大郎是个实在的,姐姐不干,他一个人干,最后一趟播完种子,空着犁往回走的时候,周长庆心疼大儿子,自己一手扶着犁,身后背着大儿子往回走。
二郎在地头儿上看见爹背着大郎,可不干了,哭着嚷着说周长庆只能背他,不能背大哥,非要周长庆也背他。
从哪儿背的大哥,就得从哪儿背他。
大中午的,他也不嫌热,更不嫌累,撅哒撅哒迈着小短腿儿从地的这头儿跑到那头儿,要周长庆从那头儿像背大哥一样把他背回来。
周长庆简直要笑哭了,哪儿来个傻儿子?可他就惯着周二郎,颠颠儿从屁股后边儿跟过去,真就从地的那头儿把小儿子又给背回来了。
逗得旁边儿地邻哈哈大笑,“长庆,没见过你这么惯孩子的,二郎大了要不孝顺你,你可亏大发了。”
周二郎冲人家怒目而视,“俺长大了做大官,让俺爹比你们都享福。”
周长庆干一上午活了,能不累嘛,可他累也愿意,背在身上欢喜着呢,听到儿子话,就更是乐得不行。
要不说会撒娇的娃子招父母疼宠呢,有家里的一家之主爹给撑腰,周二郎就是这么“霸道”的长起来的,长大了,懂事了,骨子里其实霸道的底子仍在。
也正因为长大了,懂事了,他也知道自己小时候有多过分,也得亏是生在周家,爹娘朴实,大哥憨厚,大姐爽朗,好歹没把他给养歪。
别看他说大姐骄纵兰姐儿的时候义正辞严,其实心里虚得很,唯恐大姐把他小时候,爹有多娇惯他的事情拿出来堵他的嘴。
想到自己小时候做那些过分的事儿,再看看眼前乖巧孝顺的宝贝,把周二郎臊得不行,将自己身上的毯子撩开,把儿子搂过来,“快躺下歇歇,爹给钰哥儿讲故事。”
周二郎一边轻抚着儿子的后背帮他顺气,一边道:“从前,有一个愚人,得到了一笔银钱,放那儿都不放心,于是花钱买了一个十分结实的箱子,又买了一把最结实的锁,把钱放入箱子里锁上以后,钥匙时时刻刻放拴在裤腰上,走到哪儿都放心了,有一天邻居大喊,“愚人,有人偷了你的箱子了!”愚人不紧不慢道:“慌什么,钥匙在我身上呢。”
第41章
考生考完之后,考官誊卷、阅卷、评卷需要大量的时间,公布榜单怎么也得是半个月以后的事情了,周二郎难得清闲下来,教导起儿子和外甥女儿读书习字。
平时宠爱归宠爱,在读书一事上,周二郎对周锦钰要求十分严格。
首先,拿书本前须得先净手洁案,兰姐儿就见弟弟手脚并用爬到桌案前的椅子上,小手里拿着一块儿干净的抹布一点点认真的擦拭本就没有什么灰尘的桌案,她想上前帮忙,被二舅眼神制止了。
擦干净桌案,周锦钰又从椅子上爬下来,跑到外屋蹲在周二郎提前给他准备好的水盆前,将抹布涮洗干净,周二郎递给他一条干毛巾擦手,并帮他将洗好的抹布搭晾起来。
兰姐儿吐了吐小舌头,弟弟桌子都还够不着呢,二舅也不嫌麻烦,若是娘的话早就嫌费劲,直接上手代劳了。
钰哥儿端端正正坐在桌案前,小背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放在桌子上。
其实周锦钰也不想弄得跟个幼儿园小朋友似得,但他拧不过周二郎。
坐立行走方面,朱氏本来就对周锦钰有要求,只不过心疼娃子小,常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求不严格。
周二郎却认为好习惯必须从小养成,大了以后再纠正,孩子大人都不会好受,所以只要他在家,就会纠正周锦钰的各种小毛病。
周二郎的提醒最多三次。
三次之后就不再说教,直接来实际的。
周锦钰坐姿尚可,就是站姿有些随意,总喜欢把胯骨顶出去,重心放到一边儿腿上,他觉得这样很舒服,周二郎说了几次不管用,便罚他贴墙站直。
罚站的过程中腿若再敢打弯儿,罚站时间翻倍!
周锦钰惹急了也会恼。心说爹你差不多得了,我都已经很努力改正了,于是故意当着周二郎的面儿,小身子贴着墙壁,一点点儿慢慢往下出溜,黑亮的大眼睛看似无辜,实则挑衅地看向周二郎,直到一屁股坐地上——
就不站了,你能怎么着?
周二郎既不凶他,也不打他,不急不缓道:“今天不想站便不站了吧,明天再站,明天若还不想站,就后天,总之这事儿你可以拖,也可以逃避,但迟早是要面对的。”
所以——
告诉爹,你是选择这次好好罚站把这事儿过去了,还是想让爹每天追着你罚站?
“我就歇歇。”
周锦钰惹不起周二郎,只得磨磨蹭蹭贴着墙又站起来。
一段时间后,身体慢慢有了记忆力,坐立有姿就变成了本能,也不觉得累了。
现在钰哥儿和兰姐儿站一块儿,明显可以感觉到两人的不同,钰哥儿虽然年幼,可往哪儿一站就有说不出的大气来,让人不敢小视。
周二郎对自己儿子可以严厉,对外甥女儿却是不好管教太多,兰姐儿毕竟是大姑娘了,原则上的问题可以说一说她,一些小毛病却是不该由他这个大男人来纠正。
两个孩子在书案前坐好,就听周二郎道,“钰哥儿,你随便翻开论语书其中一页。”
周锦钰眨了眨眼,小手儿一掀,翻开了论语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