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说话么?
周锦钰可不这么认为,明知道地上凉,还不是跪够了才让起来,面儿上不计较,其实是已经计较过了,他一个堂堂王爷总不好过分为难一个几岁孩子,况且还有爹那层合作关系在呢。
周锦钰站起身来,揉了揉自己的两个小膝盖,自认倒霉,谁让自己话多来着。
走远了的端王玩味着周锦钰刚才的反应,心想这个小孩儿当真很聪明,上次见到自己的时候还是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这会儿倒是醒悟了,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那丹药不是白给他的。
若是自己有儿子,也当这般可爱漂亮又聪慧吧——可惜,大概永远都不会有了。
端王狭长的眸子里升腾起蚀骨的恨意来。
说起来怪得很,每次看见周锦钰这小孩儿,他都有一种强烈的熟悉感,不但熟悉,还有那么点子说不出来的亲近。
大概是这小孩生得招人喜欢又和自己同病相怜吧,端王如是想。
到了午宴时间,周锦钰同贺景胜一同回了宴席,王府的厨子果真如贺景胜所说,手艺十分不凡,那怕是随便一道餐前小点心都异常的精致美味。
周锦钰小口小口地品尝着梅花饼,真想把端王府的厨子占为己有啊,好吃到让人想流泪,呜呜呜,太没出息了。
算了,美食无罪,不能浪费粮食,再来一个。
旁边的孩子看着周锦钰一连吃了两个小点心,脸上餍足的小表情不要太享受,心说有这么好吃么?
他也拿了块儿梅花饼咬了一口,好吃是好吃,可也没有好吃到那般夸张吧。
他哪里知道,周锦钰同贺景胜吃的点心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是端王把自己吃的点心命人悄悄给端过来了。
外形看着是差不多,可这内里的乾坤却是差远了,给王爷吃的跟招待普通宾客的能一样吗?
……
正月十六这日,大郎从军营回来了,云娘千挑万选的身世清白,长相好,性子好,女红亦好的小姑娘满脸羞涩地被带到了大郎跟前。
周大郎一身戎装,阳刚的面容俊美又正气,与小姑娘想象中的呆头呆脑的哑巴完全不一样。
云娘道:“大哥,以后就让素云这丫头在你屋伺候着吧,铺床叠被,洗洗涮涮之类的活儿就不用大哥再辛苦了。”
虽然朱云娘说得隐晦,周大郎又不是傻子,自然听得懂是怎么一回事儿,微微拧了眉,随后拽着周老爷子进了自己屋,顺手把门儿带上了。
老头儿满脸高兴,对着大儿子道:“大郎,你弟媳给你挑得这丫头真不错,要不是出身差了点儿,娶回来做娘子也是绰绰有余的。”
周大郎没有理会他,径自取过纸笔,研了墨,在纸上写:“爹,这事没人提前和我商量过。”
老头儿是识字的,看得懂大郎所写,乐呵呵道:“这有啥好商量的,以后有人给我儿暖被窝了,你就偷着乐吧。”
周大郎写:“爹,我不需要人暖床,没有立业之前不会成家,爹转告云娘,心意大郎领了,把那姑娘送回去吧。”
老头儿一看他这话,急了!
“大郎,你这是啥意思?什么叫没有立业不成家,你要立那门子业?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给爹生个大胖孙子就是你最大的功绩。”
周大郎看了自家老爹一眼,爹真是欺负老实人欺负惯了,逼不了二弟来逼自己。
以前为了不让家里人操心,给他找啥样的媳妇儿,他都认了,现在他不想被人安排了。
将军百战死,马革裹尸还,他喜欢军营的生活,战场或许就是他的最终归宿,一个人了无牵挂挺好。
周大郎难得强硬了一回,他写:“恕难从命,大郎不孝。”
周老爷子风中凌乱了,这还是他那个老实又听话的憨厚大儿子么?
老头儿嘴上跟大郎说不愿意就算了,不强求,一转身就跟云娘说大郎对素云很满意,就是大郎性子太过腼腆,让素云主动点儿。
他还就不信了,那么俊俏水灵的一个小姑娘躺被窝里,大儿子还能把人从被窝里扔出来不成。
大郎的确不能把人从被窝里扔出来,只是在发现自己屋里睡了人之后,二话不说,骑上幻影,连夜回了军营。
素云哭哭啼啼来找云娘,朱云娘看着梨花带雨的美娇娘,简直快要佩服死周大郎了,当今柳下惠非他莫属!
一时之间云娘也搞不清大哥是对素云不满意,还是他自身什么原因,不管什么原因,大哥如此抵触,这事儿也只能不了了之。
只是这素云的安排一时间倒成了个问题,银子已经花出去,对方的卖身契也在自己手里了,可让她留在府里云娘是一万个不放心。
说实话,担心二郎说自己给大哥找女人不尽心,这个素云有一半儿是按照二郎的喜好标准来找的,留在府里就是个祸害。
二郎是挑食儿,可他绝非大郎那样的柳下惠,朱云娘完全无法保证二郎碰到对他胃口的会不吃。
思来想去,云娘还是连人带卖身契一块儿给送回去了,银子也不要了,损失点儿钱财罢了,总比留家里个祸害强。
……
周二郎说得是开春以后就回京,可是一推再推,草长莺飞,桃花开了,柳树绿了,桃花又谢了,杏花都开了,他仍旧呆在禹北。
分开这么长时间,周锦钰一开始特别不适应,很是想念他爹,后来时间长了,好像慢慢地也就习惯了。
没有了二郎的各种管束,周锦钰的日子也没能自在多少,朱云娘倘若生在现代绝对是最会鸡娃的家长之一。
她看不得自己儿子那点儿不如人。
第118章
朱云娘无意间看到了贺景胜写的字儿,转头儿就给周锦钰请了专门教习书法的先生,每日过来授课。
这位书法先生是个极其刻板的老学究,坚持认为写不好是练习的量不够,每日要求周锦钰至少写满五张纸才肯罢休。
周锦钰忍不住写信和二郎诉苦,二郎从儿子的字里行间能感受到小孩儿的委屈不满,但更能看出儿子无论是写字的手感还是对笔锋的控制都有那么点儿章法意思了,于是写信给周锦钰,夸奖他书法进步很大。
收到周二郎的回信,周锦钰悄悄把信藏了起来,这要给云娘看到,鸡娃成果得到老公的肯定不定怎么再接再励呢。
习惯在于养成,熬过最初的枯燥阶段,周锦钰开始能掌控手中的毛笔,同时对写字也有了一点儿自己的小感悟,写字水平突飞猛进,先生和云娘都夸他写得越来越好,夸得周锦钰有些不好意思。
不知道是否是穿越福利,周锦钰感觉自己学东西好像是挺快的,无论学什么。
禹北。
周二郎虽是临时代理知府之职,但因为其对禹北的巨大贡献以及出色的解决问题能力,手下的支持者众多,俨然成了一方的封疆大吏,权势滔天,在禹北无有敢与其作对者。
过完年以后,周二郎在禹北干得第一件大事就是派人对整个禹北境内的土地重新进行丈量登记,绘制新的鱼鳞图册。
这一举动不但使那些隐田漏税者无所遁形,同时也查出了大批的土地兼并案,使得大量土地重新还田于民。
利益被触动,当地豪绅自是不愿,但不愿亦没有办法,周二郎乃是皇帝派来的人,与他作对就是与皇帝为敌,至少明面儿上没人敢从中作梗,这是其一。
其二,周二郎不但站在正义的至高点上,他手里还有着绝对的权力。
当然,最重要的是周二郎拥有民心。
不要小看这民心,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现在谁敢动周二郎,挨过饿,在死亡边缘被周二郎救回来的禹北老百姓能把他活吃喽。
而那些豪绅所依仗的不过是有人撑腰,一旦撑腰的不给力,亦不过是乌合之众,那点儿反对的声浪掀不起任何波澜。
此外,周二郎还鼓励老百姓开垦荒田,对于无主的土地,谁开垦谁耕种,凡开垦的荒地,前三年免税,承诺十五年之内不会收归朝廷所有,关于这一条周二郎自然不敢擅自做主,乃是上报后得到皇帝首肯的。
周二郎自己一整个春天几乎都长在了田间地头,无论是丈量土地,还是指挥着播种春小麦,播种从番邦弄回来的向日葵籽,掌握第一手的基层资料,及时解决出现的各种现实问题。
如月华般的玉面郎君在日头的洗礼下,肉眼可见得不那么白了,周大人都如此敬业,下面的各级官员敢不看齐?
周二郎雷厉风行的改革措施让整个禹北大地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生机,其声望在当地节节攀升。
安京城,皇宫。
东厂首领大太监王海正在秘密向皇帝汇报周二郎在禹北的一举一动,听得永和帝直皱眉。
王海道:“陛下,此人极为善于收买人心,禹北的老百姓只知周青天而不知陛下,禹北的地方官人人都为周凤青马首是瞻,且周凤青此人做事极其大胆,不拘规矩约束,倘若他日势大,其专横程度比之徐庚有过之而不及也。”
永和帝半晌没有说话,许久才叹了口气,道:“身为臣子,本事再大,总也越不过去忠心二字,若是不忠,这本事就成了祸乱之源。”
他又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真正能令朕放心的也只有你等家奴。”
“老奴乃是无根之人,从进宫那天起就无父无母,无牵无挂,心中唯有陛下您一人,陛下就是老奴的天,也全凭沾了陛下的福泽,老奴才能过得好。”
永和帝瞅他一眼,“周凤青若是能如你这般想,朕倒也不必操这么大心了。”
王海上前一步:“陛下不必太过担忧,监察百官乃是东厂职责所在,无论何时,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行了,这都是以后的事儿,现在暂时用不着考虑这个。”永和帝打断他,“不过最近朕是有点儿太过宠信这个周凤青了,你让御史台那边的言官找些合适的理由弹劾周凤青,朕下道旨意招他回京,就这么办吧。”
“老奴这就去办。”
“对了,端王府那边最近有什么动静?”永和帝突然又问起端王。
王海答道:“说是身体欠佳,最近一段时日基本没怎么出过府门,得了只叫尺玉的猫,宠得不行,下人因为没照顾好这只猫,还差点儿被杖毙。”
永和帝斥了句“玩物丧志。”嘴角却带着笑意。
四月中旬,周二郎接到催他回京的圣旨,整个禹北的形势刚刚开个好头儿,周二郎不想让自己大半年的努力受到影响,写信给永和帝请求在禹北再多待一段时间。
这封信对于生性多疑的永和帝来讲,无异于火上浇油,在他看来,周凤青这是胆敢公然抗旨,翅膀都还没硬呢,就敢忤逆他,就如王海所言,倘若哪一天,他手里的权力足够大,恐怕自己这个皇帝他都不放在眼里了。
勃然大怒的永和帝不等周二郎回京,直接下旨意撤了周二郎的代理知府,撤了他的钦差头衔,甚至连南书房行走的职务也一并撤掉,又重新降为了翰林修撰,这就相当于给打回原型了。
甚至永和帝想要把赐予周二郎的宅子一并收回,好叫周二郎明白,没有朕,你周凤青便如丧家之犬,什么也不是。是魏伦给在旁边给求了情,这才作罢。
圣旨传来,周二郎震惊、难以置信!他不吃不喝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整两天两夜,四月下旬,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禹北,人间四月芳菲天,车窗外的春光大好,车内的周二郎,瘦得几近脱相。
他机械地捏着一块儿糕点用力往嘴巴里填塞,他得让自己到达安京城之前看起来不要那么憔悴,医书上说甜食比肉更容易让人长胖。
五月初,周二郎到达安京城,没有回家直接去了皇宫向皇帝陛下请罪谢恩。
请什么罪呢,都是莫须有的罪名,皇帝说你有罪便有罪。
又谢得那门子恩?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周二郎在御书房前整整跪了一个上午,往来的太监宫女从他身边经过,更有朝中的大臣不断受皇帝召见。
不知道皇帝是否有意为之,今天受召见的大臣似乎特别多,首辅大人徐庚前脚刚走,后脚礼部尚书冯明恩又来了,皇帝甚至亲自召见了今年的新科状元郎。
他们每一个人都看见曾经意气风发、恃才傲物、站在云端的周大人老老实实地跪在那里,一身憔悴……或许还有难堪。
五月份的日头已经算得上是很毒辣,周二郎被晒得头晕眼花,控制不住地往上犯恶心,又不得不努力把喉咙里返上来的东西用力咽下去。
魏伦为皇帝斟上一杯今年新上供的龙井茶,轻声道:“陛下,周大人的身子一直在打晃,再过会儿,怕是要晒晕过去了。”
皇帝撩起眼皮瞅了魏伦一眼,淡淡道:“你吃了他什么好处?倒是总为他说好话。”
“哎呦,我的陛下,老奴不是拿了周凤青的好处,老奴是清楚陛下您心里并没有真的恼了这个周凤青,您若是不想给他机会,也就不会让他在外边儿跪着了。”
“呵……”永和帝接过茶水,轻抿了一口,瞥了一眼外面跪得笔直的周凤青,道:“别看他人在这儿跪着,心里面老大的不服气呢,哪个请罪的人像他这般跪着,这是请罪呢,还是来跟朕示威呢。”
魏伦斟酌了一下,道:“周大人到底是年轻真性情,他若是如徐大人那般圆滑,也就不会惹陛下生这么大气了。”
魏伦这话说到了永和帝的心坎上,周凤青在他面前不掩饰自己的情绪,恰恰说明了周凤青对他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