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嘉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扑哧笑出了声。
他觉得这小孩真有意思,人不可貌相,她比许多大人更加敏锐。
也因为,她是小孩,他对她降低了戒心:告诉她又有何妨呢?
“对,我一直在被我爸爸打。”
把这视为一种交换,她同样坦然地说了实话:“对,我很多天没吃东西了。”
林嘉和姜小婵都没有继续提问,陷入放空。
其实,他们都没打算要揭开自己的伤,分享给一个不太熟的人。
两人之间没有信任。
没有信任的吐露,必须接受的规则是:要想知道更深的秘密,得敞开同等量的心扉。
恰好,孟雪梅和姜大喜回来了。
他们只聊到了这里。
林嘉和姜小婵都是不爱管人闲事的人,他们已经自顾不暇。
但巧合的是,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在这次短暂的接触之后,对于对方的生活做出了干预。
姜大喜回到家之后,领着姜小婵上了楼。
林嘉与孟雪梅有了一段简短的谈话。
他怕自己说得不够直白,没有效力,一说话就直接切入了正题:“阿姨,我感觉这次见到的姜小婵,没有小时候那么活泼开心。或许,您需要对她留心一些。”
姜小婵并不知道楼下正进行着对话。
同一时间,她拉住姐姐,结合一整天的观察和自己的直觉,推心置腹地跟姜大喜讲了林嘉的坏话。
“姐姐,能把别人心思看穿的人,一定很聪明,却不一定是好人。或许,你得对林嘉小心一点。”
第26章 溃烂伤
姜小婵的话没效果,没有人会相信一个10岁小孩的恋爱建议。
听完后,姜大喜压根不当回事,转头就去研究林嘉给她整理的错题本了。
林嘉对孟雪梅说的话,同样效果甚微。
姜小婵的不开心,其实孟雪梅早就意识到了。
把孩子送养的决定,简直戳断了孟雪梅的脊梁骨。
这两年镇子里多少人说三道四:再穷也不能把孩子送人啊,孟雪梅还算个妈吗?送去有钱人家里,指不定他们怎么虐待小孩。人家替你养孩子,对她没有爱的,只是当个工具。姜小婵爸爸没了,又摊上孟雪梅这样的妈,真惨。
当时做这个决定前,四面八方却全是劝她送养的声音。
三姑六婆、大师占卜、左邻右舍,也都说得头头是道:你死了丈夫,又没一技之长,自己都养不起,怎么养好两个女儿?大伯家里有钱,富亲戚愿意帮衬,赶紧把孩子送过去。人家能让姜小婵这个好苗子上国际学校,给她更好的资源,身在大城市能培养孩子眼界。姜小婵跟着你就属于耽误,可能学都上不起,上完初中就要帮着家里打工了。
那时,刚刚丧夫,大伯那边又催得紧,拿不准主意的孟雪梅听了大家的劝。
后来,她给大伯家打电话,每次电话里只有大伯母,没有姜小婵。孟雪梅的担心涌了上来,想着孩子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她止不住地担忧,又拚命安慰自己不会的——能出什么事?都是亲戚,人家体体面面的,不愁吃不愁穿,能少着姜小婵什么?她又不是个挑剔的孩子,每天吃吃喝喝上个学,学校也比小镇的好。估计真是乐不思蜀,没空接老家的电话。
直到,看见回来的姜小婵……孟雪梅知道,她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
日日夜夜以来的担忧成真。女儿过得不好,甚至,比她想像的最坏的情况还要坏。
说实话,孟雪梅不知如何应对。
这个事怪不了别人,只能怪她。她做了愚蠢的决定,两年来,又因为不敢面对这个错误,盲目乐观,酿成了今日的局面。
姜小婵表现出的反常,是一根扎在孟雪梅心里的刺。
这刺扎根太深,拔了就疼。
她过于怯弱,怕拔了那刺喷出大量的血,宁愿选择闭上眼,不去触碰它。
今天工作时想着这些心事,孟雪梅没找准使力的穴位,客人对她很不满意。
客人说脚被捏肿了,得去医院检查,找店长要求这次免单加医药费赔偿。店长不同意,客人在店里大闹。最后的结论是,让孟雪梅自己赔了客人的钱。
姜大喜很懂事,知道她遇到麻烦,赶过来帮忙一起处理,陪着她给店长和客人道歉。
店长不过三十出头,劈头盖脸地骂着比自己大十岁的孟雪梅。她点头哈腰,不停认错,生怕丢了这份工作。
——这一赔,家里的经济状况雪上加霜。暑假结束,大女儿得继续上高中,小女儿那边呢?
——以这一份微薄的薪水,怎么撑起这个家?她们的未来该何去何从?
当天夜晚,孟雪梅失眠了。
同样失眠的,还有睡在楼上的姜小婵。
换上自己从前穿过的睡衣,听着姐姐规律的呼吸声,姜小婵的心情却难以平静。
她焦虑地数着暑假剩余的日子,在家的时间仿佛被倒置的沙漏。
姜小婵不知道,等暑假结束,她会不会又被妈妈送走。
但凡有一丝可能,但凡妈妈不是铁了心要让她走,姜小婵就要争取留下来,她不愿意再回到大伯那里。
……
多日以来,姜小婵时不时暗示妈妈,表达自己很想一直呆在老家。
孟雪梅没有接她的话茬,没有一次态度鲜明地表现,她是否同意让姜小婵留下。
睡不着、睡得浅,已是姜小婵的日常。
哪怕回家了也一样。摇摇欲坠的睡眠状态,像在走钢丝。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她便有掉下钢丝的警觉,立马惊醒。
一旦醒来,通常没有办法再次睡着。
被窝闷热异常,翻来覆去更加燥热。
有一回,憋得难受,姜小婵尝试在姐姐和妈妈睡着时走出家门。
凌晨的镇子,外面一个人都没有。
世界平静而空旷,空气清新。
夜空中的繁星亮闪闪,无穷无尽地蔓延到目光所不能触及的远方。
蝉鸣、蛙叫、凉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响动,大自然为她开了一场专门的演唱会。
在大家醒来前,姜小婵轻手轻脚地回到家,装作自己没有出来过。
成功出门游荡了一次,她便喜欢上了这项活动。
睡不着的时候,姜小婵总会出来走一走。
整个暑假的夜游,姜小婵谁都没碰上,也没被家人发现。
唯独,她看见了林嘉两次。
*
第一次。
浅眠中,姜小婵忽闻窗外有一声不寻常的响动。
“卡。”
像是瓶子砸到墙壁,脆生生地碎了。
响声不大不小,吵醒了她,没了后续。
三十分钟后,姜小婵爬出被窝,赤着脚走下楼。轻轻打开家门,她在门外换上拖鞋,往常去的小池塘走。
没走两步,忽然又是一阵钝器被砸碎的声音,比先前更响。
在户外的姜小婵听出了响声的来源,是林嘉家。
有些好奇,她悄悄地走过去。
走近了,不止是摔东西的声音,屋里还有男人在骂脏话,吵吵闹闹的。
窗户开着,望进去能看见一地的酒瓶,屋里一派被毁坏过的狼藉。
男人是林嘉的爸爸,林栋光。
他喝得太多太醉,脚步虚浮。
正在被他随意砸碎的东西却不是啤酒瓶,是林爷爷的药瓶。
“老头!你到底什么时候死啊!我回来就是等着继承你的钱和房子的,每天你用这么多药干嘛?吊着半口气不舍得死?嘻嘻,我给你都砸了,你去下面慢慢用呗!”
瘦得皮包骨头的林爷爷斜斜地倚在躺椅上。他半身瘫痪,头发全掉光了。苍老的眼神里全是怨恨,他颤颤巍巍地指着他,声音像破败的风箱。
“混账!我会撑到你死的那天,再死,咳咳咳咳……家里的一切都留给我孙子,你一分钱都别想拿走。”
林栋光捂住肚子放声大笑,神色癫狂。
“谁?孙子?你说那个野种吗?”
从角落拽出一个人,林栋光用鞋碾他的脸。
“就凭你,配跟老子抢财产啊?”
少年的眼睛像一个空空的黑洞,怀里护着家里仅剩的药。任凭林栋光对他又踩又踹,他也没有松手。
“老头!你是老糊涂,还是病糊涂了?钱不留给亲儿子,你惦记一个不知从哪来的死杂种?我照顾着你多少年了,他能比吗?”
林栋光往他的身上啐了口痰。
“怎么不反抗我?是不敢吗?来,野种,也往我脸上揍一拳,把我打一顿!我也送你去坐牢,让你试试那是什么滋味!”
林嘉毫无反应,仿佛没有尊严,痛觉也消失了。
“挺能扛的呢。我看出来了,你想攒着伤,再送我进去是吧?哈哈,你身上的伤够关我几天啊?”
他单方面地挨着揍。
身体被甩向地板,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像一袋沉沉的水泥坠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