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她早就忘了当年姜绾出生时的样子,那并不是什么值得铭记的美好回忆。
荒草丛生的破庙,奄奄一息的女人,满屋的血腥气,还有像猫儿呜咽般的哭声,给人编制出一幅可怖的画面。
可此时姜绾俏丽的眼眸,却奇异地,和她从朴月璇手里接过她的一幕重叠了,如出一辙的清澈眼眸,正天真无邪地看着她。
姜静行将指节分明的手掌盖在小姑娘头顶,叹了口气,她很少回忆过去,净是些不开心的事。
“当年你出生的时候,我是第一次在这世上感到害怕,你太小了,又小又软,夜间我都不敢睡,生怕你没了,我也不知道你有没有吃饱,等将你送到你外祖家时,我着实松了一口气。”
姜绾咬唇,眼底又泛起泪花,“爹爹……”
姜静行继续道:“我当时对你唯一的期望,便是你能平平安安的活下来,即便到了今天,这份期望也没变过。”
她伸手抹掉姜绾脸颊上挂的泪珠,在小姑娘亮晶晶地注视下给出一个承诺:“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你都是爹爹最爱的乖女儿,你要相信,无论爹爹做什么,你都是重要的,所以不哭了好不好?”
“真的吗?”姜绾强撑起笑脸,可心结不是那么容易解开的。
但耐心哄她的父亲太温柔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心底的顾虑,“绾儿不是不想父亲娶亲,只是……”少女微哑的嗓音满是低落,“绾儿怕父亲以后有了其他孩子,父亲就不会像今日这般疼绾儿了。”
“怎么会呢。”突然知晓了小姑娘在害怕什么,姜静行简直哭笑不得,“我就你一个孩子,哪来的其他孩子。
别的不说,她连自己的真实身份都不敢告知陆执徐,哪来的孩子!
做梦倒是很有可能!
所以说,人说话还是不能太满,容易打脸。
姜绾的不安太过明显,她只好肃声道:“就算为父有了其他孩子,绾儿都是父亲最疼爱的姑娘,谁也不能越过你去。”
姜绾还是委屈,她抽了抽小巧的鼻翼,试探道:“那,那父亲是打算与外面的夫人断了吗,还有后院的绿阁,也要送走吗?”
哪能说断就断,姜静行腹议道。
不过她既已知晓姜绾在怕什么,又有心让她宽心,自然不会这么说,她想了想,换了个说法:“他幼年吃了不少苦,身体不太好,而且他现在不在上京。”
姜绾嘴角的弧度逐渐僵硬,袖口越攥越紧。
这是姜静行的失误,她只顾解开女儿的心结,一时竟忘了她现在这么说,无疑是承认自己外面养了个人。
“唉——”姜静行叹气,不可避免地想到远在荆州的人,她不禁有些想念。
“他和我在一起,大约是早就放弃有子嗣了。”
姜绾微愣,是身子不好,所以不能生育吗?
想通这一点后,姜绾心底不可避免地生出轻松,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真是自私,哪有她这样为人子女的,竟然还会为着没影的弟弟妹妹拈酸吃醋。
此时又见父亲蹙眉低落,似有伤感之意,心疼顿时压过对弟妹的敌意,也跟着揪心起来。当然,姜绾是为了失意的姜静行伤心,至于那位不知样貌的夫人,她才懒得理会。
“家里好些药材呢,若是那位夫人身子不好,父亲不如将人迎进府里吧。”姜绾主动道,像极了贴心的小棉袄。
姜静行轻讪:“以后再说吧。”
她转移话题道:“今日既说开了,以后可不能再哭鼻子了,若是受了委屈,你大可说出来,若什么想法都闷在心里,再生了病,才是真的受罪。”
姜绾被说的羞红两颊,低低应了一声,等再抬起头来,眉眼便舒展许多。
她本就宜喜宜嗔的年岁,多年心结一朝解开大半,素来温婉的眉眼又添了几分活泼。
姜静行留意到这点变化,顿觉舒心不少,连日的坏消息里,总算有桩让人满意的了。
小半个时辰转瞬便过。
秋霞院地方不小,朴玲住在的正房里外两层,出了里屋,走上两步便是中堂。
丫鬟见自家少爷回来了,赶紧打起帘子。
朴律霖额间冒汗,两鬓微湿,沉着眉眼走进中堂。
跟在他身后的李管事在门前止步,抹把汗,自顾寻了快凉荫地避暑。
里府外来回两趟,他是跑上跑下,可把他累的不轻。整个人热的头昏眼花,脖颈的汗珠子将前襟都浸透了,不过可算是将人找回来了。
朴玲一出事,朴家人当即便派人出府去寻朴夫人与朴律霖回来,朴夫人快儿子几步,等朴律霖进屋的时候,她正在抹泪,姜璇立在一旁,温言软语地宽慰着。
朴夫人红着眼眶,握紧姜璇的手,只觉心都要碎了。
她好端端的女儿,怎么出趟门回来,就受了这么大的罪!
那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啊,从小用金玉养着,何时受过这种罪,一想到女儿额角渗血的伤口,她这做娘的就心慌。
第131章 将来有你受的
朴玲用了一帖安神药, 朴夫人归府时,她已经睡了,小姑娘平日里灵动的杏眼紧紧闭着, 即便在睡梦中, 眉眼都笼着不安。
侍女掀开床帐,朴夫人在床沿坐下,摸摸女儿冰凉的俏脸,心里是又痛又悔。
朴家扎根江浙, 那一带水系四通八达, 百姓靠水吃水, 少有不通泅水的, 就如朴律霖, 哪怕出身富贵不用劳作, 也熟识水性, 倘若她早知今日有此劫难, 当年就不拘着女儿,由着女儿去学泅水了,若是哪日丢了命, 就算有个名门淑女的名头又能做什么!
姜璇性子柔软,见床上昏沉的人,也跟着揪心。
她见朴夫人险些哭出声,忙劝道:“嫂子莫哭,大夫说玲儿身子无碍, 额角也是皮外伤, 将养两日便好。咱们府里各种好药都有, 抹上两日,保管留不下一点疤痕, 将来孩子还是个俊俏姑娘。”
朴夫人听罢,用帕子按按眼角,勉强露出个笑模样来。
“妹妹见笑了。”
姜璇看着朴玲叹口气,“让玲儿安心睡吧,咱们去屋外坐着。”
朴夫人看了看床上的女儿,人还睡着,也怕吵醒了她,便起身绕过花鸟屏风,随姜璇到外头中堂坐着。
这里没了顾忌,朴夫人搭着丫鬟的手坐下,叫来朴玲贴身的侍女,厉声追问起今日的事。
她做了朴家近二十年的主母,在朴家下人眼中,最具威势狠心。
侍女神色慌慌,跪地不起,却也口齿伶俐,将当时的事有条有理地说来。
她不知这里头还有李清婉的事,只道是长公主养的狸猫发了疯,亭子里乱了起来,一时不查,她才离了小姐身边,等回过头去寻时,却见小姐裹着袍子,被一位公子从水里抱上岸去。
朴夫人听得攥住手下椅子手柄,一听此事因长公主而起,她心就凉了大半,嘴里直发苦。
长公主是何人。
那是皇帝的亲妹妹,真正的皇亲国戚,别说只是连累她女儿落水,就算害她女儿丢了命,也只有朴家自认倒霉的的份儿!
待听女儿被一陌生男子在众目睽睽之下从水中救起,匀称的身形晃了晃,颓然跌坐在椅子上。
姜璇心有同感,赶紧将人扶住,命人端一碗安神静气的百合茶来。
“嫂子莫急,救起玲儿的是魏国公长孙,那魏国公府的大公子也来了,正和兄长说话呢。”
最怕的事成真,此时朴夫人也顾不上还有下人在场,眼泪簌簌落下,“我苦命的女儿,这可如何是好,若是事情传出去,还有哪家的好儿郎愿意上门提亲……”
说着泣不成声。
朴律霖进来见到的就是这一幕,他见一向强势的母亲落泪不止,面容哀戚,脸色陡然一变。
忍着心头的不担忧,他问道:“娘,姑姑,玲儿如何了?”
朴夫人暂时顾不上儿子,更何况女儿家的事,他做兄长的又能怎么办,便只道人无碍,用完药睡下了,让他自己进去看看。
既然妹妹无碍,又为何啼哭?
朴律霖皱眉忍下心中疑惑,抬步进了里屋去看朴玲。
姜璇等他走了,轻声叹喂,半是规劝半是开解道:“嫂子,你听妹妹句劝,咱们这样的人家,不愁吃穿金银,儿女也争气,还有什么好求的,以后日子过得安稳才最重要。”
“玲儿是位好姑娘,长相又拔尖,总是不愁好人家求娶的,与其让她嫁进权贵人家勾心斗角,但不如嫁个可心人,没那些糟污事,日子过得才顺遂。”
朴夫人自然也晓得这个道理,可为人父母,总是盼子成龙,盼女成凤。
但如今女儿遭了罪不说,还平白丢了名声,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只觉一股气怄在心口,疼得慌。
过了好半晌,她才垂泪道:“这世上哪有当娘的不盼着女儿婚姻和美,可人心易变,后宅多的是吃人的地方,我怎么敢赌?我就想着既然痴心人难求,那就嫁的富贵些,有这些身外之物傍身,总好过日后受人冷眼。”
姜璇听她这么说,无言片刻,默道也是慈母心怀,为女儿打算着一辈子。
末了,无奈地叹息一声,只盼着姜静行快些过来,好拿个主意。
朴夫人忧心女儿婚事,姜璇也忆起做母亲的不易,二人沉浸在各自的心情里,一时也忘了去看朴玲的朴律霖。
朴律霖站在屏风后,将外面的对话收进耳中,总算明白了他娘为何落泪。
屋里躺着的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险些丢命不说,日后还要平白受人非议,他岂能不怒!
素来温润的郎君绷着下颚线,眼皮轻阖,与他面上波澜不惊的神情相比,墨色的眸子里像凝结着霜雪,看的人那怕身处炎炎夏日,心底也忍不住窜起一股凉气。
直到门外侍女行礼的声音响起,他才又恢复到往日进退有度的模样,侧身从屏风后走出来。
门外候着的侍女屈膝掀开门帘,姜静行抬手进去,夏日艳阳打在脸上,纵使十分的泠然,也显出三分温情来,更何况是她那张让人目眩神迷的脸。
一般人哪敢多看,生怕丢了魂儿,即便看着,也只看到自带三分笑意的眉目,哪还留意到她眼底的沉肃。
姜璇见姜静行来了,明显松了一口气。
朴夫人整理好仪容,也站起身来。
姜静行目光落到她微红的眼角,眸色微凝,不过以防失礼,很快便移开。
“大嫂快坐下。”
她没坐上首,反而在朴夫人对面落座,温声道:“玲儿如何了?”
走出屏风的朴律霖面色如常,朝几人略一颔首,上前搀扶朴夫人坐下,“妹妹睡下了,可还是受了惊,睡得不大安稳。”
朴夫人神色倦怠,只道:“让你妹妹安心睡吧。”
姜静行点点头,转头嘱咐身旁的姜璇多上心,让她去主院里拿些好药来。
姜璇自是不用她说,可此时屋里气氛凝滞,她有心缓和几分,便应了几句。
“明日是玲儿的及笄礼,可刚才大夫说要静养,不能耗神,若是赶在明日办,肯定来不及了,好在这月好日子多,等过几日再挑个吉日出来,好好办上一场。”
朴夫人都忘了这回事,既然姜璇已经拿了主意,便不再说什么。
姜静行端坐一旁,趁姜璇说话的功夫,心里斟酌起如何解决朴玲的麻烦。
其实要她说,干脆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人都是善忘的,反正朴家也不是上京人士,朴玲自幼长在清河郡,若是不喜上京,大可回家去,以现在消息的传递速度,只要朴家人不多嘴,出了上京地界,今日的事还有谁知道,自然也不会对朴玲有多少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