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一直没有消息传来, 不过涌入上京周围郡县的流民倒是少了许多, 大人慧眼识英, 想来荆州水患已得到控制, 灾情有了缓解, 百姓才不愿忍受背井离乡之苦。”
姜静行眉梢微动, 到底也没说什么, 只伸手示意管家将信递过来。
夜晚的书房一向是靖国公府最寂静的地方,连纸张打开时翻折的响动也一清二楚。姜静行凝神看了半晌,神色愈发浅淡, 就连跟在她身边十多年的管家,一时也拿不定她心中是喜是怒。
姜秋老神在在地站着,忍不住在心里感叹了一句多事之秋。
姜静行看完,一手将信纸揉成一团,一手掀开一口未动的茶盏, 将密信扔了进去。
带着热气的茶水瞬间将纸张浸湿, 上面的墨迹融进清亮的茶水里, 待变成乌漆的一团后,她才看向管家道:“荆州的民乱很快会平息, 预计辰王下月就会归京,届时安排人手保护辰王,府中的人不要动,只从上京城外调人,切记要小心,不要让人查到府上。”
“是。”管家恭敬领命,正欲转身离去,却又被姜静行叫住。
许是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她说话时语气比刚才轻快几分,道:“明日我去趟魏国公府,备些养生的药材,让人带上做礼。”
“库中有颗五百年的老参,您看如何?”
还想着韩燕信里提到的事,姜静行随意地点点头:“就人参吧。”
见主家没了别的吩咐,管家这才关门离开。
因着密信,刚才管家进去的时候,把门口站着的侍女打发到了廊下。白秀在几人中身份最高,正坐在石凳上,百无聊赖地听几人奉承自己,她与之前的红锦是天差地别的性子,面对小侍女的讨好,也不怎么说话,只偶尔状似害羞地笑笑。
有人眼尖,看管家向这边走过来了,便赶紧起身问好:“姜管家好,可是书房里头国公爷有话吩咐?”
姜秋点点头,对白秀道:“大人不喜刚才的茶,你再去泡上一壶,赶快送进去。”
白秀面色一紧,还以为是哪出犯了忌讳,赶紧屈膝应下,转身便去了茶室沏茶。其他几人见她走了,也只好回去当值。
白秀步履匆匆。
大雍百姓善喝茶,也知喝茶的好处,在有些不通药理的百姓看来,还认为茶为百病之药,万万不可少,更有文人雅士烹茶为乐,以著茶经出名,而受这股风气影响,权贵世家往往会单独辟出来一处地方,专做茶室,平日里沏茶或做储存茶叶之用。
白秀进茶室时,惊讶地发现里面已经有了人,等看清来人是谁后,她脸僵了一下,定了定神才走进去,柔声细语道:“绿阁姐姐,你怎么来了。”
绿阁看她一眼没说话,只低头专注手上的活计。
她从描有金文的木匣夹出一块茶饼,在离炭五寸的距离小心炙烤,等鼻尖闻到淡淡的茶香时,才开始煮茶。
绿阁望着水波翻腾的泥炉出神,白秀看了一会儿,不得已提醒她道:“绿阁姐姐,水要煮老了。”
“姐姐怎么来这儿了?若是不急着用的话,我先去书房奉茶了。”
说着就要去拿绿阁手边的木匣,谁知刚动手便被人叫住。
“你不必去了,一会儿我去就好,以后炙烤茶饼时要用炭火,大人才会喜欢。”绿阁踱步到白秀身边,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声音低哑的像是从鬼魅嘴发出来的。
白秀这时才发现绿阁脸色苍白,根本不像下人口中备受国公爷宠爱的模样。
绿阁盯着白秀看,看的白秀有些害怕,她不由挣脱道:“绿阁姐姐若是病了,不如和大人说一声,请大夫来看看。”
“我劝你最好什么都不要做。”绿阁拉住她,不让她从手下逃走,然后将人推到自己身后,用自己的身子挡住白秀可能逃跑的路。她眼神冰冷,一字一句警告道:“我不管你得了他们什么命令,没我的允许,都不准你伤害她!”
这就是撕破脸了,险些被推倒的白秀索性也不装了,她揉了揉自己的手腕,一改平日的温顺羞怯。
“怎么?绿阁,靖国公府的日子太好了,让你忘了自己的身份?还是你真爱上了姜静行?”白秀说话时一如既往的温声细语,只冷酷的眼神却显露出此人绝非良善,“你可别忘了,当年狗皇帝可是流放了你全族,若不是主人心善,你早!死!了!”
白秀上下打量绿阁,在她头饰和颈上璎珞上流连许久,有些不屑道:“不是被人打死就是被人玩死!”
绿阁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越发青白,却不显得可怖,石青色的衣料本就给人厚重之感,此时衬着她的脸色色,却有几分弱不胜衣的风流姿态。
绿阁好半晌没说话。
白秀一直瞪着她,直到感到不耐烦,想起来还要沏茶时,才收回视线。
见她动了,绿阁突然开口道:“主院的吃穿从不经外人的手,姜管家做事严谨,府外的东西万万到不了你手上,你要是动了什么歪心思,就是找死!”
火炉上的热水开始沸腾,白秀懒得再烧水,直接拿了这水装盏。
她冷哼一声,道:“我也不瞒你,上头的命令是让我找机会杀了姜静行,既然已经相爱了令,那就肯定不止我一人,府外头怕是时刻都有人盯着。“
白秀瞥着绿阁:“怎么,舍不得她死?”
似是不屑又似鄙夷,她嘴里轻哼道:“比起我们这些端茶的下人,你都成姜静行后院的女人了,难道还找不到机会动手?可别说你没收到上头的命令。”
绿阁一直沉默,白秀却说个不停。
“我劝你也别清高了,就算脱了奴籍,你也只是个妾,倒不如听上头的话,好给自己换条好路走。”
“上回宫宴可差一点就成功了,要不是被姜静行看出马脚,那狗皇帝和他几个儿子早死了!可惜靖国公府查的太严,姜静行近日也不出城,教里是一点动手机会都找不到。若是姜静行死了,你我又何必再做这些伺候人的活计!只要有了这份功劳,我们便是对教里有大功之人,将来荣华富贵,还不是想要什么有什么。”
“说起来当年你也是个官家小姐,又在青楼待过两年,难道就没学点留住男人的手段?”
白秀端着茶盏,经过绿阁身边时,目光一转,满怀恶意地贴近她说道:“我是没机会动手,可你有啊,拿出你的手段来,趁着她在你身上的时候杀了她!”
似乎是联想到了她话中的景象,绿阁瞳孔微张,目光近乎僵硬地望着地面。
可迎着白秀不怀好意的目光,她转瞬却笑了起来,扭头以一种怜悯的语气说道:“你嫉妒吗?”
“你胡说什么!你有什么值得我嫉妒的!”白秀气的不行。
绿阁不受她影响,用手指挑起颈间赤金璎珞,平静道:“是嫉妒我长得比你好,还是嫉妒我出身比你好,别人都高看我两眼,或是,你嫉妒我有人宠着疼着,想要什么有什么?”
白秀脸色瞬间狰狞,她捏紧手中木盘,在看到那串华贵无比的璎珞时,更是气的说不出话来。
因为那串璎珞是她得了姜静行的命令,亲手送过去的。
绿阁心里不好过,却也不想让白秀好过。
她深知白秀的痛脚在哪。
说起来两人也是缘分,却是孽缘不假。
比起她这种前朝落魄贵女,无论将来是被送人,还是当做细作培养,起码还会被教里好吃好喝的养着,除了整天待在一方小院子里,日子倒还好过。
那间院子里多是些落难的官宦女子,绿阁十岁就住在那儿,平日里琴棋书画学着,吃穿也不差,可白秀被人带回院子之前,只是街上行讨的乞儿,若不是后来靠着心狠被院里的管事娘子看重,如今还是院里做粗活伺候她们的丫鬟呢。
大约是出身的原因,白秀自小便看重身外之物,格外向往荣华富贵。
白秀的确被绿阁踩了痛脚,可身在靖国公府,她只能暂时忍下,可她看向绿阁的眼神,越发的狠毒冰冷。
她径直撞上绿阁肩头,冷笑着扔下一句:“记得我说的话,若是哪日成功了,可别忘了我这出主意的人。”
绿阁垂下眼眸,等人走了好久,才轻不可闻地叹息道:“永远都不会有那一天……”
白秀端着青玉盏向书房走去,她脸色沉得可怕,若是有人看到,说不定还以为见鬼了呢,幸好夜色渐深,能在主院伺候的下人都是守规矩的,不敢轻易走动,这才免得将人吓一跳!
转过两处过人的小巷,灯笼渐渐多起来,她脸上的表情才变得不那么吓人。
书房外的走廊上每隔一仗便有一盏灯,将院中的人影照的分明。
白秀见书房前站着人,只好换了一张笑脸,边走边问道:“可是表小姐?”
朴玲本来还在出神,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先看了一眼书房的方向,见没人出来,才转头低声道:“白秀姑娘还没睡吗?”
白秀走近她,轻咦道:“表小姐怎么一人在这,也没个人出来迎?”
朴玲抿唇:“我一个人出来的,本有些事要见姑父,院门外的侍女也说要送我进来,只是夜深了,我不愿劳烦各位姐姐,便独自进来了,我看书房的灯一直亮着,怕扰了姑父做事,就想着在院子里等一等。”
她嗓音越说越低:“本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明日再说就是了。”
白秀目光闪烁,眼神在她额角伤口转过两圈,便柔声道:“表小姐今日才落了水,怎么能一直站在院子里吹风呢,若是染上风寒可就不好了。”
乍然被人提起落水一事,朴玲本就低落的心情更是沉闷,就像是刺进心口的一根刺,不动还好,一动便心痛难捱。
她心里那点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勇气霎时散了一半,当即便有了逃离的念头。
“夜深了,我先回去了。”
白秀拦下她,好意道:“表小姐怎么就要走了?正巧我要进去奉茶呢,表小姐稍等,我去回禀大人一声,您一直等着也不是事呀。”
说着不等朴玲拒绝,她直接上前敲门道:“大人,奴婢来换茶。”
屋里传出姜静行的声音:“进来吧。”
白秀捧着茶盏进来,不漏一点破绽,恭敬行礼道:“大人,表小姐来了……”
说着微微抬头,谁知正好撞进姜静行眼里。
姜静行从桌案后抬头看她,神色幽深,眼若寒潭,明明什么都没说,却让底下站着的白秀有一种被人看破的后怕,她只觉悚然,背后窜起一股凉意,瞬间噤声,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姜静行见她被自己看的微微发抖,心中微末的不满才渐渐散了。
她早知道朴玲在院里站着,若是她连这都不知道,早死了八百回了。
之所以不将人叫进来,一是她不知道朴玲来找她的缘由,也不知她来了又为何不进来。二是想到小姑娘白日里才落了水,一时只怕心里脆弱的很,所以想着还是不要逼人吐露心声,顺其自然的好,等人想通了,自然也就进来了。
谁知就听到外面有人说话。
虽只是简单两句,可姜静行敏锐地察觉到白秀话语中隐藏的不善,所以才想看看这小侍女抱着什么心思。
按理来说,白秀和朴玲没有交集,两人也不可能有什么矛盾。
白秀露出不解的神情,小声道:“大人……”
暂时看不出来什么破绽,姜静行不由反思自己是不是想多了,也许不是有心,只是说话不谨慎才会戳人痛脚。
姜静行缓和神色,淡声道:“让她进来吧。”
“是。”白秀小声应道。
她躬身在桌角放下茶盏,屈膝退下,一直不敢再抬头,生怕被桌案后的人看出她的紧张,等走出姜静行的视线后,她才发觉手心一片冷湿。
白秀回望书房的方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咬牙去了绿阁的院子。
不管怎么说,她和绿阁是一条船上的人,一损俱损,况且刚才绿阁有句话还是说对了,冒然出手就是自找死路,有些事还是要商量着来吧。
白秀不禁回想刚才姜静行的眼神,心底一寒,脚下步子都快了几分。
书房里,姜静行看看桌上两盏茶,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心虚什么?”
系统挺久没见她这么笑了,简直被她笑的毛骨悚然,但还是嘴硬道:“你怎么就看出人家心虚了?我看你就是疑心太重。”
“她要是不心虚不紧张,如何会忘记将旧盏端走,她可从来没犯过这种小错。”
系统不服气,还要为白秀辩解几句,却被门口的脚步声打断。
一般有人在的时候,姜静行都不搭理它,系统只好再次掉线。而且最近不知怎么了,系统掉线的时间越来越长,时常离家出走。
姜静行也发现了这点,一时也问不出原因,毕竟系统死活不愿说,她也没办法。
上回逼着系统说实话,还是在泰安楼那次,那回是被她拿陆执徐的性命威胁,被迫说了实话,而以如今她和陆执徐的关系,就算她设法再来一次,系统也不见得会信了。
万幸姜静行心态好,遇到暂时解决不了的问题,她从来不多想,从来都是走一步看一步。
朴玲低着头走进书房,屈膝行礼,有些艰涩地说道:“深夜叨扰姑父,玲儿失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