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用监掌理御前所用围屏、摆设器具的事务,管事太监是个姓刘的老太监,他一见是御前的人,赶紧丢下手里活计迎了上去。
“什么风把小李公公吹来了?”刘公公监笑的谄媚。
被称了一声小李公公的内监却受的心安理得,毫不客气道:“是件要紧的差事,刘公公得赶紧办了。”
刘公公笑眯眯道:“您说着。”
小李公公负手而立,高声道:“今早陛下召见靖国公,国公闻了殿里的香气,喜欢的很,开口向陛下讨要,公公也知道,靖国公要的东西,咱们陛下就没有不应的,所以赶紧着吧,赶紧装上一车,给靖国公府送去。”
刘公公点头,对着一旁站着的小太监招手,喊道:“都听见了,还不赶紧着。”
几个小太监立即分散开,刘公公本人则向屋里摆手,“我这得了些好茶叶,小李公公里面坐。”
小李公公摆手推脱,客气几句便转身走了,刘公公目送他远走,等看着人出了院门,变脸似地收回老脸上的笑容,骂道:“山中无老虎,猴子敢称大王了,真跟那小鹿子一路货色,狼心狗肺的东西!”
可骂归骂,差事还得办。
眼下宫里就属小鹿子最得力,原本以为张公公被叫回来了,小鹿子也该倒了,谁知道不仅没倒,反而带了一杆子人帮陛下做事,还得了出入宫禁的特权。
又琢磨了一下香料的事后,刘公公招手叫来一个小太监,凑近耳语几句,将人打发去了临仙宫。
正可谓上头一句话,下面跑断腿,得了吩咐的小太监一路小跑。
临仙宫位置算不上顶好,离明光殿有段距离,可里面住着的人掌着宫权,各司各局自然是紧着最好的送来,这不刚过秋分没几日,其他宫还不到做秋衣的时候,尚衣局的掌事却一早带人过来了。
云贵妃懒懒地倚在太妃椅上,面容昳丽莹润,锦绣候着一侧,另一侧则坐着两位宫妃,一轻盈一丰满,正轻声闲谈着。
几人五步开外,两排宫女垂首站开,每人手里都捧着布料。
长相颇为圆润的掌事女官立在一旁,为几位娘娘耐心介绍着每一匹布料的材质样式。
“娘娘您瞧,这是荆州独有的映影纱,托在手上,就跟没放东西似的,罩在衣裙外,走动间格外摇曳生姿,今年荆州遭了水灾,映影纱只供上来几匹,可全在娘娘这了。”
云贵妃只随意看了一眼,并未说什么。
见她对衣料兴致廖廖,较为丰满的宫妃眼波一荡,转头说起自己听来的闲话,“娘娘听说了吗,昭阳长公主极爱这映影纱,以往每每都要拿这纱裁制新衣。”
另一位宫妃接话道:“今年没要?”
“没要,长公主病了好几日,听说是因着靖国公要娶亲了,长公主心中郁郁,这才病了。”
那位宫妃以扇掩唇道:“英贵人说的可是真的?那长公主岂不是相思成疾。”
“谁说不是呢。”英贵人点点头,她是上京长大的,有关靖国公和长公主的风言风语,她可是听了不少,可公主府势大,靖国公更不是好惹的,谁又敢说什么呢,左不过是隐晦地说上几句。
见人好奇,英贵人起了谈性,谁知刚张嘴便被截了话头。
只见上首的云贵妃神色慵懒道:“娶了又如何,不娶又如何,这世间男子只要有些富贵,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若是娶了便是真心,岂不可笑?一颗真心分了几份儿,哪儿还称得上是真心。”
笑完世间的男人,她拨了拨指甲,又讽笑道:“长公主若真痴恋靖国公,总有法子嫁给心上人,耽搁了这么多年,可见也没多少真情在里头。”
云贵妃自然知道陆筠痴心姜静行,可她更明白武德帝。
以武德帝的脾性,绝对不会允许妹妹嫁给自己喜欢的人,至于那胡绮楠,更是完全不被她放在眼里。
食色性也,只当是伺候姜静行的女人。
其实云贵妃也不在意姜静行会不会娶亲,总归以二人的身份肯定是不能光明正大在一起的,那么姜静行是否娶亲,对她又有何影响?
听出云贵妃话中的嘲讽,那位长相娇小的宫妃面色讪讪,她比不上云贵妃位分高,也得罪不起长公主,只好诺诺不说话。
可英贵人性子直些,出身也好,别人不敢说的话她敢说,“娘娘说的不假,可靖国公这么些年都没娶亲,又不纳妾,可见对发妻如何情深,如今要娶魏国公府的小姐,定是有几分钟爱在的,说不定是哪日碰见了,俩人一见钟情呢。”
云贵妃笑容不变,掐着护甲道:“正是念着发妻,才对新妇没多少真心。”
英贵人被这话噎的不轻,她年岁轻,对情爱还抱有一丝幻想,可让云贵妃这么一说,那点幻想也没了。
正巧外头进来个小宫女,二人立即起身告辞。
云贵妃让尚衣局的宫女也跟着走。
等人都走了,来传话的太监跪下将香料的事儿抖出来。
听完,锦绣不禁目露担忧地看向云贵妃。
自从知道了她家娘娘的心思,她是日夜担惊受怕。
那香料虽不会直接要了人命,可长久用下去,也损伤五脏内腑,让人长久不到哪里去。
谁知云贵妃不急反笑,“既然陛下不喜新送来的香料,便换回原先的吧。”
说完挥退小太监,等屋里没了外人,她看向身侧的锦绣,语带可惜道:“真是可惜那些药了,让人处理干净了,可别露出什么马脚来。”
锦绣默声点头,手心浮起一层冷汗。
云贵妃还是觉得可惜不已,不禁自言自语道:“真是可惜了,都用了好几日了,只需用上半年……可惜啊。”
锦绣面无表情地听着,犹豫片刻后,还是走上前低声劝道:“娘娘,那药是韩妃送的,奴婢总觉得韩妃不怀好意,虽说韩妃待在冷宫里,可安王还在宫外呢,说不定这母子二人心里想些什么呢,娘娘行事还是小心些吧。”
云贵妃不以为然,朱唇微翘,眼中隐隐疯狂,“本宫当然知道韩妃不是好惹的,在宫里这么多年,独独她让人看不透,不过也不重要了,就算她是利用本宫为她儿子铺路,本宫也认了。”
锦绣听得欲言又止,可云贵妃脸色说变就变,她笑意晏晏地问道:“你说‘他’会不会将我说出来?”
这个‘他’是谁,锦绣心知肚明,可她只能低声道:“奴婢不知。”
云贵妃用手指支着额头,笑吟吟道:“本宫告诉你,她不会的。”
“她对女人总是很心软,只要我不伤害她身边的人,不做危害社稷的妖妃,她便不会杀我,顶多让我吃吃亏,以牙还牙,教训教训我。”
不得不说,最了解你的,不是你的敌人,便是暗恋你的人。
姜静行的确不喜云贵妃,却也怜悯她,只要不触及她的底线,她便不会动杀心,只可惜燕王了,替自己亲娘承接了姜静行大半的怒火,眼下还被禁足呢。
傍晚下值归来时已是戌时一刻,今日都督府公务繁多,姜静行不得不将剩余的文书带回家处理,待用完晚膳,便一头扎进了书房。
期间姜璇来过一回,见她实在是忙的不行,只好放下一碗参汤便走了。
姜静行也没在意,直到月朗星稀,批阅完桌上最后一份文书,她觉得有些口渴去端茶盏,才发觉竟然亥时过半了,参汤早就凉透了。
她喝了一口,味道不错,干脆将整盏一饮而尽。
此时靖国公府早落了灯,窗外漆黑一片,只余主院书房亮着。
主院侍候的下人熟知她的习惯,知道她若是在书房待过亥时,便会在书房留宿,因而早早在里屋备好了热水和新衣。
姜静行揉着酸胀的脖颈,慢腾腾向里屋走去。
入夜后的靖国公府极为幽静,路过小厅时,门外闪过一道人影,明月破云而出,照亮来者衣裙。
姜静行望着走过来的人,神色幽幽,慢慢放下抬着的手臂,负手立在厅中。
来人走进屋里,跪下磕了个头。
姜静行今夜是真的累,累的她险些忘了还有绿阁这桩事。她挑了把离自己最近的一把椅子坐下,开门见山道:“想通了?”
绿阁神色端凝,慢慢点头。
她早已不是世家贵女,为奴为婢多年,能活全靠那股心气撑着,可这么多年过去,也散了大半,若日后能堂堂正正地好好活着,她自然愿意。
可望着姜静行那张也曾温情脉脉的面容 ,她还是奢望,“大人昨夜说的话可还算数?”
姜静行毫不留恋,颔首道:“自然。其实你今夜不来找我,看在你父亲的情分上,我也打算送你走。”
绿阁心中戚戚,仰头苦笑道:“大人饶我一条命,我感恩戴德,可大人昨日问的事,我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如何说。”
姜静行疑惑这话的意思,“你说说看。”
绿阁艰难开口道:“大人既已查到我的身世,应知我父亲姓韩,原是前朝户部侍郎,后来因上谏被贬为白身,便随伯父投效了当今陛下。”
姜静行颔首,目光平和沉静。
第145章 少年人的热情难以招架
被她如此看着, 绿阁心里的惶恐去了不少,也有了继续往下说的勇气。
“当今陛下登基后,父亲他不愿再投身官场, 便带着母亲回了老家, 我是家中幼女,父亲对我极为疼爱,因外祖家是武将世家,母亲也弓马娴熟, 几位哥哥不愿学文, 便随着母亲学武, 那时父亲见了, 每每都要气急, 便常常坐在廊下数落哥哥们, 然后教我读书识字。”
说起幼年平安喜乐的日子, 绿阁不禁低头弯弯嘴角, 却看得人格外心酸。
那些日子如镜中花,水中月,一碰便散了。
她继续道:“七年前, 陛下登基不过一月,当时是家中伯父主持族中事务,我们一家子远在幽州老家,一日官差突然闯进家里,说伯父贪污受贿入狱, 被判牵连三族, 男丁流放, 女眷为奴,那年我十岁, 父亲早已不是官身,我不得充入宫禁为奴,只能任人买卖,便是那时被人买了回去。”
说起自己的经历,绿阁平静地像是在说别人,“买走我的是一蒙面女子,那时我虽小,却知道那女子就是奔着我来的,之后便被她带走,和许多落难的官宦女子养在一方小院里。”
姜静行脸色微沉,“为何独独买走你,只因你是官宦之后吗?”
绿阁终于红了眼,她语不成句地低泣道:“自那之后,我只见过那蒙面女子一次,可一次,我便认出,那女子与我母亲眉眼间很是相似,虽从未见过,但应是母亲娘家的姐妹。”
绿阁说的泣不成声,却让姜静行迟迟不得展眉。
她有一种预感,这一年来京中发生的事,马上就要有个突破口了。
她不禁追问道:“倘若真是你哪位姨母,你为何不认得?”
绿阁颤着嘴唇,反问一句,“大人可知,父亲他为何要带着妻儿远离上京城?”
姜静行摇头表示不知,绿阁虚弱地笑了笑,为她解释道:“我母亲姓张,与前朝废后同出一族,当年张家军被末帝忌惮,遭人诬陷流放,就连张皇后也被冠上善妒之名,被迫迁居冷宫多年,我外祖家虽也姓张,但早早分家出去,万幸并未因此受到牵连,可母亲幼年时在上京城长大,父亲怕母亲被人认出来,才带着母亲远走他乡。”
姜静行怔住了,本来混沌的思绪霎时清明。
她总算想起来了。
为何她那日会觉得长相英气的韩妃眼熟,因为她曾经见过张皇后,虽只是隔着千军万马,立在城楼上远远见过一面,却莫名与韩妃有些像。
可是不对,年岁对不上。
姜静行捂着额头梳理眼下的情报,高挑的身影陷在椅背里。
张皇后死在她箭下。
那年她才混进军营一年,还在彼时的魏国公手下做事,刚任职左营前锋不久,便要随军出征。
犹记得当年上京城十月飘雪,比去年早了近一个月,上京城中粮草困乏,守城的残余兵将饥寒交迫,她受命领兵攻城,张皇后在冷宫被人磋磨多年,早已是强弩之末,可还是拖着病体登楼,之后收拢残兵,硬生生扛了月余,而就在这短短一月里,魏末帝和前魏文武百官决意南逃,弃北方大好江山而去。
这也是姜静行打的最艰难的一场仗,即便最后攻下了上京城,却也让魏末帝带人逃了。
当然,魏史书上记载的是因战乱南迁。
姜静行第一次听闻这位张皇后的故事时,心中便十分敬佩,只可惜立场不同,只能刀剑相向。
而那时张皇后是位四十有余的女将军,韩妃大约二十岁,已经嫁给武德帝,甚至安王都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