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绾听得也有几分意动,不过一提到泰安山,她便想到那晚的事,心里那点儿开心也就散了大半,只面上笑容不变:“燕山的确是个好地方。”
姜静行见二人兴致勃勃,也不好泼冷水,只嘱咐道:“虽说有羽林卫守卫,可山林多野兽,保不准有饿极的冲进围场里,就像你说的黑熊,那可是吃人的,到时候一定不能乱跑,知道吗?”
姜璇闻言嗔了她一眼,“你当我三岁孩童不成。”
姜静行笑笑不说话,只在姜璇走后,带着姜绾去了书房。
圣驾出城定在九月九这日的辰时,宫里消息一传出,各处随行大臣的府邸便紧锣密鼓准备起来,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靖国公府住在燕山行宫里,若不想夜里睡帐篷,那便只能在山脚下置办别院。
万幸都不是寻常人家,花些金银便能安置妥善。
武德帝动身前一夜,姜静行亲自去了一趟直卫亲军大营,将一封密令交给自己的心腹。
而这心腹不是别人,正是上回被姜静行打了几十军棍的容通。
容通此人虽有些不讲理,但骨子里还是个讲义气的军汉,上回被姜静行打了一顿,脑子也清醒了几分,事后年鸣英查明真相,确实是没冤枉他侄子,得知此事后,容通暗恨一面侄子不争气,同时吓出一身冷汗,若是当初姜静行没阻止他,眼下他怕是早已罢官被贬,之后运作一番,他将侄子由死刑改判流放,算是尽了叔父恩情,随后又找到姜静行,只道万事听她吩咐。
此时容通看着手中的密信吸了口凉气,召来副将商议一番后,连夜整顿军械,以备燕山不时之需。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九月九天亮,辰时已至。
羽林左军留守京都,五千羽林右军护卫銮驾从太和门出城,浩浩荡荡往燕山行进。
陆执徐独坐在太子銮驾里,手持一卷古籍打发行路的时光,章云彻坐在角落里昏昏欲睡,自然也就没发现他手中的书卷迟迟未翻动。
护卫在车架右侧的霍鉴琦靠近车身,小声道:“殿下,前头陛下召见了靖国公。”
陆执徐嗯了一声,合上书卷闭目养神,只道:“时刻警戒。”
霍鉴琦也知这几日可能会有大事发生,因而格外警觉,时刻不敢懈怠,当即应道:“殿下安心,燕山北侧是密林,东西是守卫森严的羽林卫,若寒衣教真计划在燕山造反,那便只能藏身在北侧密林,届时派人在密林口埋伏,便能将所有贼人一网打尽。”
陆执徐想的没他那么乐观,韩妃在宫里隐藏多年,秘密发展寒衣教到今天的地步,岂非泛泛之辈,换错他,若想一举取胜,必将动用手里所有底牌。
而这些底牌都有什么,没人知道。
不过下棋的规则不正在此处,你一子我一子,总要有人先动手才好。
除了某个输了便掀棋盘的人。
不知想到了什么,陆执徐突然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
武德帝的车架极为宽敞,四周挂了帷帐,一角摆着桌案香炉,角落里还跪着手捧茶盏糕点的宫女太监。
姜静行进来按规矩行了个礼,还没弯腰便听头顶说了声坐,她也就顺势坐下了。
谁知一抬头看见武德帝,她竟然晃了下神。
今日武德帝作为君王要开猎,礼部给他准备的是一身玄红甲衣,只在衣角袖口上用金线绣了飞龙祥云,比寻常铠甲华丽许多,可看着还是个将军模样,如果忽视鬓角染上的霜色,仿佛眼前人还是姜静行记忆里的陆奕炳。
姜静行一瞬的愣神被武德帝看在眼里,他看着桌上一把黑木长箭,笑道:“许久没和你比试过箭术,一会儿祭告过天地后,你和朕比一场。”
姜静行掩下眼中怅然,垂首道:“臣遵旨。”
武德帝见她神色恭谨,突觉物是人非,也不知从时候开始,姜静行便很少在他面前笑了。
仔细想想,好像也不过是两三年的时光。
他还记得武德八年春日,姜静行大胜归京时的那次召见,也就是那次见面,他按捺不住心思,打破了两人心知肚明的默契,将他那些欲望摆在了人前,只可惜包括第一次在内,他每次得到的都是拒绝。
姜静行不知武德帝为何望着自己出神,不由轻声道:“陛下。”
武德帝回神,望着桌上长弓突然道:“你还是那么年轻,朕却慢慢老了,前几日,礼部尚书来问朕生辰如何安排,朕这才想起,今年竟然是朕四十六岁生辰,今早望着镜中的人影,朕都险些认不出来自己,让人不禁感慨时光飞逝。”
他的目光在姜静行一如往昔的年轻面容上停留片刻,虽是笑着,眼底却藏着些不甘,“可你呢,十年如一日的青春正健,哪里像个快四十的人,仿佛是吃了什么仙丹一样。”
说完,大约也是觉得自己异想天开,武德帝竟自顾自笑起来。
“臣竟不知陛下也会开玩笑。”
她实际年龄才三十出头,当然年轻。
姜静行勾了勾唇角,心脏却忍不知往下沉,虽然武德帝只说了几句话,听起来也像开玩笑,可她却联想到一些不好的事情。
自古以来,多少君王沉迷丹药,又有多少明君因丹药晚年昏聩,最终害人害己。
她顺着武德帝的话说道:“臣长得年轻,不过是因为万事不盈心,而陛下这些年专于国事,几乎是日夜操劳,长久以往,身上累,心里也累,自然面容衰老的快,只需找块好山好水的地方住上一阵,保准还是三十多岁。”
武德帝听得失笑,可刚笑了两声,脸上的笑容很快便转淡了。
姜静行笑着沉默,也没有说什么。
因为二人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因为没有任何一个皇帝会轻易放权给太子。
树树秋声,山山寒色。
未时末,羽林卫终于护送一众皇亲贵胄来到燕山。下了马车,宫人女眷先行前往行宫安置,武德帝稍作停歇,便带着皇子和朝臣们径直来到礼部早安排好的祭台前。
秋风习习,不远处的燕江水奔流而去。
祭台前,文武百官分列两队,陆执徐作为太子立于人前,冷眼瞧着武德帝驾马而来,只在看到他身后的姜静行时,眼底多了些晦涩。
时刻跟随左右,是多怕人驾崩了。
姜静行哪能想到,自己就是随意一站,竟还惹出来小情郎这般多思。
她看着眼前银甲裹身的太子殿下轻啧了声,见到这副模样的陆执徐她也是第一次,一身玄色的精干骑装,显出人肩宽腰细的身材,下摆也是绣着暗纹的纯黑,云纹金边的皂靴勾勒出线条流畅的小腿,雅致和威势完美结合,往那一站,便让人眼前一亮。
看完大美人,姜静行连带着又扫了两眼他身后的皇子们,都是十九岁的少年郎,个个英姿勃发,玉冠骑服,都想着一会儿在百官和皇帝面前露露脸。
谁知人群里安王突然抬头,撞上她的视线。
姜静行神色不变,揣袖颔首笑了笑,见此,安王也只好露出个温润的笑容来,随后握紧手中弓箭,不留痕迹地退到一群宗室子弟里。
姜静行错开视线,站到百官的位置里。
第164章 虎母无犬女
看了看天色, 礼部尚书高喊:“吉时已到——”
武德帝下马走到台上,台下陆执徐敛容躬身行礼,父子二人全程没有任何交流, 只按着礼制一跪一拜, 等走完一应繁文缛节,礼部尚书将祭文扔进铜鼎,礼乐长鸣,霎时响彻燕山。
此时燕山行宫上, 随行的宫妃皇亲早已安置妥当, 靖国公众人也走进了半山腰一处院落里, 姜绾刚解下发髻, 便听到山脚下传来的号角声, 厚重悠远, 惊起停留在燕山里的一片飞鹰, 姜绾推窗望去, 辽阔山河尽收眼中,让人从心底生出一阵畅快来。
秋禾看她神色轻快,便抱着一身骑装激动道:“小姐, 咱们快换衣裳吧,等会儿开猎了,咱们也去围场跑跑。”
姜绾笑了,“傻丫头,今日咱们可去不了。”
秋禾不解, “为什么?”
姜绾托腮望着窗外, “你以为秋猎就是打猎吗?”
“难道不是吗?”秋禾小声道。
姜绾给她解释, “今日是第一日,围场还是围着的, 普通人是不能进去的,等陛下祭祀完天地后,羽林卫们和皇室宗亲要先在围场里跑一回,回来献上猎物,在由陛下祭祀四方神灵,犒赏有功者,所以说晚上是有晚宴的,等明日咱们才能进猎场呢。”
“啊?”
一旁的姜璇看乐了,主仆二人一看似活泼实则沉稳,一看似沉稳实则天真,还真是一对活宝。
笑完后,姜璇便嘱咐秋禾把骑装抱走,等明日再拿出来,话刚落,便见荷叶从门外急匆匆进来,开口道:“大小姐,院子外头来了位女官。”
姜璇闻言一愣,刚要张口将人请进来,便听见门口几声吵闹。
“唉,你们怎么直接进呢。”
“让开。”
“你们不能……”
姜璇赶紧起身要去外头看看,姜绾也从窗边站起身。
正巧一行人被靖国公府的侍卫拦在院子里,为首者是位面容沉肃的女官,身后还带着几位女侍卫,女官见姜璇出来了,脸上挤出来个笑脸道:“姜大小姐,卑职是长公主府的护卫,公主在流云殿宴请百官女眷,特命卑职来请靖国公府两位小姐过去,如今差不多人来齐了,两位小姐也赶紧过去吧。”
一听是陆筠,姜璇不由得面露踌躇。
自上回姜静行告诉她陆筠野心不小后,她便再未参加过陆筠举办的宴会,可眼下所有人都去,若只她和姜绾不去,怕是会给姜静行带来麻烦,让别人觉得她们靖国公府目中无人,可来之前姜静行也嘱咐过她,在她回来之前,先不要走出院子。
姜绾从屋里徐徐走出来,冷声道:“既是公主传召,你为何要硬闯!”
那女官也冷了脸,将右手剑鞘换到左手,摆出请人的姿势来,“既然姜小姐也在,便随卑职前往流云殿吧。”
这时众人总算反应过来不对,姜璇白着脸拽着荷叶后退几步,侍卫立即上前和几人对峙。
女官见状冷哼一声,“怎么,公主传召竟敢不应,难不成你们靖国公府之人都不将皇家看在眼里吗,靖国公是想违逆公主,大逆不道吗!”
听她一味攀扯姜静行,姜绾俏脸一沉,扫视过院里的人,在脑海里迅速分析起来利弊,这里是皇家行宫,根本不许人携带刀剑武器进入,眼下几个侍卫皆是赤手空拳,身边又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眷,若冒然动手,怕是要吃亏。
心念至此,姜绾也冷静下来,她走到院子里,握住女官手中的剑鞘道:“既是公主宴请,臣女岂敢推辞,这便随女官走就是了,不过我姑姑性子柔善,见不得利刃,还望女官收剑。”
女官垂眸和姜绾对视,被眼中的凛然一惊,忍不住在心底暗道了一声“虎父无犬女”,也收剑摆手道:“请吧。”
姜绾转身回到姜璇身边,面色沉静,扶住她安抚道:“姑姑,既是公主宴请,咱们便去吧。”
姜璇还未从刚才的冲突中回过神来,可她到底跟在姜静行身边多年,也学了她几分临危不乱的气势,定了定心神后,便率先迈出步子向院外走去,那女官面露满意,留了两个人守在院子门口,便带着一群人簇拥着二人前往流云殿。
而在无人留意的角落里,秋禾从靠近后山的窗边翻过,几下跳跃,便跟着姜绾来到了流云殿外。
而此时的燕山围场里,狩猎也才刚刚开始。
武德帝和姜静行定的那场箭术比试到底也没比成。
祭完天地,武德帝翻身上马,一身戎装面容威严,朗声道:“拿出你们的本事来,让朕看看我大雍儿郎是何等英武!”
说罢,他接过长弓,满弓箭出,正中眼眶,一箭射穿礼部早已备好的麋鹿。
既已开猎,伴随着声响如雷的一声万岁,等候许久的羽林卫和权贵宗室子弟便争先恐后地策马而出,可谁知刚到山林入口,便有一群做百姓打扮的人从山里扑来,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便见那群人亮出了刀剑,而本该戍卫围场的羽林卫也遭到一轮羽箭射杀。
幸存的羽林卫大喊:“快跑!”
守卫在武德帝身边的禁军首领侧耳听去,顿时大惊失色:“山里有埋伏,护驾!”
犹在祭台前未散去的百官也瞬间变了脸色,一片哗然中纷纷朝武德帝身边簇拥而去。
今日秋猎,除了护卫天子的两千羽林卫,还有绣衣卫八百人,这些人武艺高强,当即驾马挡在武德帝和几位皇子前。
彼时远处的厮杀声越来越近,不消片刻,便和外围的羽林军交上了手,眼见战事焦灼,霍鉴琦得到指令,立即带着东宫的士卒们上前迎敌,而陆执徐本人则驾马来到脸色阴沉的武德帝跟前,状似担忧道:“父皇,如今有多少贼人尚不明朗,不如先退守至山上行宫,那里尚有三千羽林卫守护。”
听着远处高喊寒衣教的口号,武德帝哪能不知是怎么回事,他看了看身边,果然不见安王的踪迹。
武德帝心底怒火翻腾,冷厉道:“退守行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