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训练量很大吧。”谢茉声音轻缓,语调染着歉疚,“对不起,吵醒你了。”
闻言,卫明诚那双漆黑的瞳孔里暗潮流转,凝目看了一会儿谢茉,倏忽拉住她的手送到唇边,旋即亲了一下。
这一触非常轻,非常浅,似有若无般,像朗日下皱起的一缕微风。
与之相反,内里蕴藏的珍惜和爱意却既浓且沉。
他说:“你从来不用跟我说对不起。”
他的嗓音还残留着激情后的一丝暗哑,丝缕般淌入耳郭,按摩心尖。
谢茉眼睑一颤,低头敛目,她抬手捋了捋散在颊边的鬓发,仿佛也将某些情绪捋平。
她从鼻息里逸出一声绵绵的“嗯”,撩起眼皮便撞进他一双笑眼里。
蓦地,她乌溜溜的眼珠儿熠然一动,纤长食指点点他,故意装腔作势说:“你在犯罪!”
卫明诚挑眉问:“我犯罪?犯什么罪?”腔调里带着不明显的笑。
谢茉肃着脸,一本正经宣判:“教唆罪。”
“教唆?”卫明诚配合的沉下嗓音。
谢茉好心给“嫌犯”卫明诚解释:“你在教唆我不讲礼貌!”
“简直罪大恶极!”谢茉义正言辞控诉,还模仿前世纵横某站的那句台词,“我从未见过如此胆大包天之人。”
卫明诚忍俊不禁,眼角眉梢沁满笑意。
谢茉不满:“严肃点。”
“好。”卫明诚绷了绷脸,将笑意压到眉眼,“这个罪名我不能认。”
谢茉扯扯他衣领,问:“为什么?”
卫明诚耐心低声道:“我们夫妻一体,既是一体,自然不需要道歉或道谢。”
他目光温柔专注,一漾一漾的眼波,像极了笼于溶溶月色之下的春江水。
谢茉拖腔带调地轻哼一声,一双仿佛是春水里浸泡过的眸子瞪向他,傲娇道:“勉强有理。”
说完,将脸埋进他肩窝,抖着肩头瓮声瓮气笑起来。
好一阵子,谢茉缓过来,想起什么似的,问:“我一靠近你是不是就醒了?”
想到前世看过的电视小说片段,接着说:“你故意不睁眼就是想看看我到底想做什么,然后抓我个现行,对不对?”
听完这话,卫明诚不由地怔住。
顿了顿,他没解释,而是笑着默认了这一指控。
只有他自己清楚,事实并非如此,他是被她用发梢挠醒的。
战场经历,多年训练,让他一直保有超高的警醒度,刚结婚那阵子,茉茉夜间不经意朝他靠近,他都会惊醒。
就在方才,他猛然意识到,不知何时起,自己在茉茉熟悉的气息里已是全然放松的。
毫不设防。
回想两人间的种种,翻检他的心绪感情,卫明诚坦然接受了。
什么样强悍精干的男人大概在遇到生命中的那个女人后,都会情愿为她改变,为了她可以一再调整原则底线,甚至言行相悖、颠覆三观。
因为,在那么些情浓疯狂的时刻,你会觉得什么都不重要,只要她还在怀里就够了。
卫明诚耷下薄薄的眼皮,藏住黑瞳里涌动的暗光。
***
谢茉那条尝遍八大菜系的舌头理所当然靠谱,卫明诚对她带回来的几道菜给予强烈肯定。
两人的饭桌上,美食少不了闲话增味。
卫明诚先问她:“今天怎么样?”
“挺好的。你放心吧”谢茉弯眼笑看卫明诚,从容说道,“目前的人和事我都能应付得来。”
“我一直都知道你的优秀。”卫明诚给她夹了一块鸡腿肉。
谢茉莞尔一笑,戏谑道:“你是不是想我每天都给你汇报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最好细致到是哪一只脚先迈进办公室门啊。”
卫明诚挑眉笑道:“原来你记性这么好?”
略忖了忖,谢茉回过味,他竟是反揶揄回来了,伸手探到他腰间,不轻不重地拧了一下侧腰肉。
卫明诚握住她手,揉了揉。
小小打闹过一阵,话题自然正经起来。
谢茉就着拔丝地瓜,津津有味把办公室从早到晚掀起的几场小暗潮讲给卫明诚听。
卫明诚瞧她一脸兴味,低笑说:“很有意思?”
前世谢茉生存压力大,生活节奏快,娱乐的方式五花八门,她是以社畜的心态工作,当然讨厌办公室里的明争暗斗。
现在境况全不一样,心态转换成了个乐子人,再看同事间的小动作和小心思就跟看直播似的,很有趣。
“嗯嗯。”谢茉点头,“超级有意思。”她加深了程度用词。
“怎么说?”
谢茉提唇一笑:“人性的幽微就潜藏在这些不起眼的小细节里,一个眼神,一个抬头,肌肉一丝僵硬的牵动……观察、分析、得出结论……”
顿住话头,她忽问:“你小时候玩过藏宝游戏吗?”
卫明诚点点头。
“找到宝藏后,会产生新奇感、满足感、成就感吧。”谢茉笑盈盈说,“差不多的感受,特别有意思。”
上辈子即便她观察到某些小细微处,也懒怠花心思分析总结,而今却发现,只隔了一层窗户纸,轻轻一戳就能看破。
看破,趣味便油然而生。
卫明诚了然颔首。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就好。”
“嗯哼。还有更有意思的呢。”谢茉没卖关子,稍一停顿整理措辞,然后直接往下说,“邢主任安排工作,不可能跟我交代过后,不和我的直接领导提一嘴。但袁科长上午下午都来办公室巡视过,却没向我和赵梦任何一个人了解情况,连带也就没做任何工作安排。”
卫明诚筷子在半空顿了顿。
他年纪不大,但经历不少,不提如今作为部队干部的实践锻炼,就只说他小时候的成长环境,权利的顶层,耳濡目染也能看懂这里头的机锋。
两人交换个眼神,对袁峰的用意都一清二楚。
邢主任让谢茉分担赵梦广播工作这件事,袁峰必然知情,他之所以不挑开做明确布置,是因为他很了解赵梦,清楚赵梦不会让谢茉插手广播工作。
若谢茉不满赵梦的霸道,必会寻他裁夺,届时他只要依邢主任指示重新分派即可,如此对谢茉施了恩,拿赵梦立了威,他作为领导的权威也得以巩固。
而倘是谢茉默认了赵梦的霸道,袁峰一样受益,赵梦会因身后“虎视眈眈”的谢茉而精进业务,以至收敛脾性,少仗后台妄为,如是,作为赵梦领导怎能不舒心,而他手里没用掉的分派权便是赵梦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拿捏着她。
不论怎样,袁峰稳坐钓鱼台。
赵梦除了在邢国强面前端正,袁峰跟前总是大小声的说话,没个分寸,找不准自己位置。泥人尚有三分火气,更何况领导?平日无视你错误,甚至纵着你,是懒得搭理你,领导要真出手,你有后台又如何,他多的是法子和手腕辖制你。
做领导的,哪一个又是简单的呢。
卫明诚问:“你想去播音吗?”
“有点兴趣,但不大。”谢茉说,“估计体验一两回就淡了。”
卫明诚“嗯”了一声,才又掉头回应她讲述的事:“对她不算坏事。”
“是这样。”谢茉赞同地点点头。
赵梦的靠山在革委会,过几年的下场多半不明朗。
无论何时何地,人都要有自知之明。能力够不上偏走了后门的,为人行事便须低调,然后趁机学习技能,经营人际,即便不能以此为跳板平步青云,也能在靠山倒了时,多几分立足本事和资本。
人啊,归根究底还得靠自己。
***
星期天,休息日。
卫明诚吃过早饭后便骑车去县城拿上周拍的合照,谢茉则朝镇上进发。
先去农贸市场买菜。可能是休息日的缘故,人特别多,吵嚷高喝,一派热火朝天,同样的情况出现在邮电所,谢茉排了近俩小时才接通青市家里的电话。
接电话的仍是章明月。
“妈!”谢茉声音里洋溢着欢快。
章明月显然同样欣喜:“茉茉,最近怎么样?过得好吗?明诚呢,在不在你身边?”
一连串的问题穿过电流急切投递进谢茉耳朵里。
谢茉一一认真仔细回答,说她最近很好,跟卫明诚很好,过得很好,已经适应这边的生活,重新布置了房间,找老乡做了布鞋,在院子里种了蔬菜;跟邻居和新认识的朋友一起下饭馆,无意间撮合了一对很棒的年轻人;赶过几次农村集市,骑新买的自行车和卫明诚去县城拍照、购物、闲逛,卫明诚现在之所以没一起来,是去县城取照片了,甚至还提了一句卫明诚今早煮的面条里“妈妈牌”更进了一步。
章明月听得专注,时不时接一句,母女俩你来往,传递对彼此的惦念。
“您跟爸爸呢?身体还好吧?工作忙不忙?可千万注意身体。爸爸是不是又去单位加班没在家休息?”
章明月像她那般细致回答。
“您多劝劝爸爸,休息日至少歇息半天,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章明月:“你爸在家也闲不住。”
“可他在家您一转眼就能瞧见。”谢茉俏皮笑说。
章明月笑斥:“你这丫头。”
咬了咬唇,谢茉喜滋滋对章明月说:“妈妈,我工作定下来啦。”语气仿若考了高分向家长炫耀的小孩子。
章明月询问原委,听过后忍不住语带骄傲道:“我女儿,真棒!”
紧接着,她又叮嘱:“这边看不到报纸,你把那篇得奖文章写下来寄到家里,我要读读,你爸爸一定比我更急迫。”
谢茉乖乖应下。
诚然,谢茉如今的工作主要是写稿,可公社有别于报社,需求的稿件着重点不同,况且权利机关内各类问题更多更复杂,章明月难免操心,言语殷殷地提点谢茉。
余下的电话时间,谢茉一直频频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