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峰脸上光彩,倍感振奋。
本着给优秀人才多加担子深挖潜力的原则,于是这次出差县城的任务顺理成章地落到谢茉肩头上。
研讨会后邢主任就对袁峰说:“能力强的同志就多给机会,发更多光和热。”
这话正反说了两人。
赵梦能力不济就先做好手头工作, 加强学习,布置其他任务前先要考察,通过后再委以重任。若不然, 既耽误工作, 还打击年轻同志工作积极性。
谢茉能力全面, 放着不用太可惜, 多多锻炼,有助于个人成长, 拓宽前路。
邢国强作为军转干部, 天然就对谢茉这个年轻军嫂多出一份亲切, 谢茉偏又样样拿得出手, 他更愿格外关照一二。
“是, 能者多劳。”袁峰忙不迭点头。
安排赵梦画板报那事算是彻底翻篇了。
袁峰指完任务便给谢茉说:“知青们住下面村里,村支部要专门派拖拉机送他们, 你自己骑行车去,还是搭顺风车?”
谢茉眼睛一亮, 说:“搭顺风车。”
她可太久没坐拖拉机了。
拖拉机在这年月还算稀罕物,乃至谢茉幼年基本在乡村普及。那时候她经常搭村里人的顺风拖拉机去赶集,“突突突”地去,“突突突”地回。后来家家户户买电动车,还有三蹦子专做接送生意,拖拉机便渐渐消失在赶集路上。
约莫十年过去了,谢茉竟怀念起那道独特的“突突”声。
袁峰说:“行,到时候让司机来大院接你。”
“路况不好,坐拖拉机能颠得你脑门疼。不过县城路远,骑自行也不轻松。”易学英男人是村里的拖拉机手,她这会子眉毛皱得老高,那滋味仿佛重现,又叹口气说,“坐公共汽车倒是舒坦舒坦,可惜它啥时候来没个准头。”
镇上有公共汽车站点,但到站时间弹性比皮筋都大,有时候两个小时一辆,有时候三个小时一辆。但凡卡时间办事,都不会选它。
“我来这儿头一回坐拖拉机,正新鲜着呢。”谢茉笑说。
还有一层原因,她和知青们都是永河公社的人,外出最好一起行动,若发生意外还能互相照应一二。
汇演当天,谢茉先骑车到公社大院,刚翻看两页报纸,传达室大爷就出现在门口:“谢同志,拖拉机到巷子口等着了。”
“辛苦您跑一趟。”谢茉赶紧道谢,起身整理收拾。
她身上背着军绿挎包,里头放笔记本、钢笔、钱票、饭盒等零碎,脚上特地换上跟脚的解放鞋,自然还少不了出远门必备的军用水壶,沉甸甸的灌满温水。
装备得非常完善。
袁峰见到还夸她:“精神面貌不错,展现了咱们永河公社积极干练的风貌。”
易学英说:“小谢是去给咱们公社长脸去了。”
谢茉抿唇笑,摆手:“是大家爱护我这个新人。”
她诚恳说:“你们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同志,发扬风格把机会让给我一个没什么经验,最需要锻炼的新人,你们才是咱们公社基石。”
“滑头,不过这话听着浑身舒坦。”
“以后咱们就该开这样的夸夸大会,多开,天天开。”
“想听好话还用开会……”
谢茉踏着他们说笑声出门走远了。
路过和卫明诚侧脸五六分相似的黑板画,她特地顿足多观赏了两眼。这画是她昨天刚画好的,接了赵梦的活儿,承接了袁峰的指导思路,工农兵三个代表人物象仰头朝飘扬的红旗敬礼。
画面鲜活逼真,仿佛一曲无声赞歌。
谢茉心里哼唱着“五星红旗,我为你骄傲,五星红旗,我为你自豪……”,耳朵里听着拖拉机铿锵的鸣唱。
“突突突”,像新中国前进的脚步声,昂扬坚定。
谢茉的心像被轻轻揉了一下,饱满得涨。
眉眼不自觉弯起,她脚步轻快地往巷子口跑去。
拖拉机手是个三十多岁的大哥,面堂黝黑,身形壮实,完全不同于车斗里两个皮白斯文的男知青,三个女知青更是各个跟枝头梨花似的,质朴无华却青春蓬勃。
谢茉扬唇笑着跟他们道恼打招呼。
车斗里铺着厚厚的干净草席子,谢茉本打算全程站着吹野风,见状便熄了心思和三个女知青围坐在一起。
知青们年纪与谢茉差不多,都是思维活跃、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谢茉很乐意和他们聊天。
几人自我介绍一番,两个来自海城、两个来自京城、余下那个是省城人。
两个男知青从谢茉出现就克制不住地偷眼觑她,这位年轻女同志委实好看,迎光走来时应了那句“灼若芙蕖出洪波”,清艳艳的,不含一丝俗气。
太好看了,好看得他们想看又不敢看。
谢茉早就察觉到了,却佯装不知,轮到她时,她莞尔一笑落落大方说:“我爱人是军人,我随他来的这。”
她眼底的笑纹溢出眼圈,须臾间平铺到脸上,明晃晃昭示着夫妻生活的美满。
两个男知青听到“爱人”这个词不由地愣住,而后面面相窥,脸上透出失落,其中一个还失神地问:“你结婚了啊?”
谢茉含笑点头:“嗯。”
另一个扯扯嘴,找补似的说:“还以为你是本地人呢。”
谢茉笑而不语。本地人一般都说当地方言,她从头到尾包括和本地拖拉机手打招呼始终在讲普通话。
这话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其他三个女知青这会子也瞧出点不对劲,忽略俩男知青那点子小失落小心思,深挖这话题:“你结婚多久了?和你爱人是青梅竹马吗?”
女知青们惊奇,忍不住打听谢茉和她爱人的事。待谢茉说和卫明诚相亲认识时,还有个颇具浪漫情怀的女知青说“你俩是一见钟情”,谢茉笑得不行。
谢茉又挑拣着回答几句,就把话题引到她们身上,几人的话匣子一下子就打开了,从来永河的时间、知青人数多寡、劳动类型、村里趣事、家乡特色,到这回演出剧目,眉飞色舞描述这剧目的来由、编排、成型……俩个男知青也从这些热闹话题里慢慢褪祛尴尬,加入其中,几个年轻人便在“突突”声的掩映中扯高嗓子闲聊,跟放声高歌似的,心胸越来越舒畅,情绪化作轻盈高飞的鸟儿,自由松快。
说说笑笑好一阵子,车斗猛地一颠,众人屁股离席被抛到半空,不待回神又重重跌回。
这酸爽。
众人来不及讲话,抓住车邦极力稳住身形。
谢茉站起来扶着栏杆四望。
眼前这一段路坑坑洼洼,刚才更是趟过一截被雨水冲刷出的壕沟。车身颠簸,身形摇晃,谢茉却情不自禁提起唇角。
风从耳畔吹过,带出各种声响,像一段段田野诉说。诉说过去,诉说现在,诉说未来。
记忆中的过去,现世中的未来,也有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像她一般,眯眼感受大自然的抚慰,沁着泥土和青草气息。
张开手,风从指尖散开,带走曾经种种。
这一刻她恍然,这一世的重量不知不觉已压过上一辈子。
因为这里空气清新,山清水秀。
因为这里节奏舒缓,却又热火朝天。
因为这里质朴单纯,没资本放肆妄为。
因为这里有热忱的朋友和热爱的工作。
因为这里有通情达理、爱她护她的父母家人。
因为这里有……卫明诚。
此刻的她好似拂去清尘的宝珠儿莹莹生辉,旺盛的生命力洇染而出,透着饱满红润的精神气。
***
他们一行人到达工人文化宫时,远门外停放着几辆牛、驴车,赶车人凑在树荫里聊天歇息,拖拉机相对金贵,便被引至院前的广场上,和隔壁拖拉机一同窝在西南角,挨着拖拉机的南墙根还列了一排自行车。
显然,不少公社和单位表演节目的人已经先到了。
几个知青打过招呼匆匆走了,谢茉见拖拉机手下车后就无所事事地蹲在车旁,逡视一圈,见车座底下放着罐头瓶和一个小包袱,吃喝齐备,谢茉放心地和他告别。
去厕所洗好手脸整理完微乱的头发,谢茉一边溜达,一边参观文化宫,刚从林荫小道拐出来,抬眼正撞上对着一张稿纸念念有词的赵梦。
赵梦惊讶:“谢茉?你怎么来了?”
谢茉微笑说:“领导布置的任务,看汇演,写稿子。”
“嗯,我背报幕词呢。”赵梦说着抱怨的话,但嘴角却是高高翘起的,“整整三大页呢,密密麻麻全是字,背得我头昏眼花。”
谢茉瞟一眼那张纸,几个字、十来个一行成段,只中间一个四五行的大段落,算不上很艰难。
谢茉收回目光,鼓励安慰了一句,问:“这边有开放的书籍报刊阅览处吗?”
赵梦说:“我不大清楚,这来这都在礼堂和后台忙活了。”
“行,不耽误你时间我再去问问。”
谢茉离开后没去问来去匆匆的行人,而是直奔门房找到看门大爷。
路过前院广场,看到拖拉机手搓手跺脚,满脸焦急,一张脸憋得黑红黑红的。
她走进问:“周大哥怎么了?”
拖拉机手支支吾吾,在谢茉关切目光下,终于瓮声吐出几个字。谢茉很容易拼凑出前后因果。
谢茉面无异色,声音笑容都清清爽爽:“周大哥你别担心,离开一会儿没关系,车跑不了。”
“不用去问看门大爷,我刚去过厕所,我给你领路。”
没咋出过公社的社员,来到县里公家单位不敢乱跑,不敢跟人搭话,小解还能找个避人的地解决,但大解就没法了,只能硬憋着。
谢茉把人带到厕所,又从挎包里掏出草纸递过去。
拖拉机手潦草点点头,进了男厕所。
谢茉禁不住笑,抬脚快步朝门房走。刚看见看门大爷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忽然被人叫住:“同志哪个单位的?”
谢茉回头,身后站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齐耳短发,人很有气质。
看门大爷从旁指点:“这是我们高主任。”
谢茉笑盈盈自我介绍:“高主任您好,我是永河公社宣传科谢茉。”
高主任点点头,说:“小谢,很好。”
留下这四个字,高主任便被叫走了。
谢茉不明所以。
高主任走出一段距离,忽然又回头望了谢茉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