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时只说要去了解情况,未作承诺。”卫明诚继续解释,“我本打算得到他肯定答复后,再告你。”
他和家里人包括爷爷,已数年未联系,他拿捏不准爷爷如今的想法,虽他远离京里,却对那边政治形势有一定了解,爷爷处境尚稳,可受到多方桎梏。
齐老落水溅起的水花,必然会浇湿站他身旁之人,所以,谢家这回突遭横祸,其源头在最上游,可在处理谢家过程中,对方一系不但露了马脚,还牵连进“敌特”事件里,此间可腾挪操作的空隙便大了去了。
如是把柄已递出,可爷爷到底接不接,他无从断定。
他信奉“言必行,行必果”,因而在事情落定前,便没跟谢茉提起。
至于爷爷昨晚为什么不回拨给他,卫明诚敛眸,应是爷爷怕自己过于主动,会令他产生“邀功”或“胁迫”的想法吧。
“那通电话……”谢茉咬了咬唇,“很艰难吧?”
卫明诚怔愣一下,思忖片刻,他既没说当日回科研大院的一路天人交战确实熬心,也没违心否认,而是说:“其实,是这件事给了我一个和解的契机。”说到这,卫明诚内心五味陈杂,却透着股轻松。
其实在听到刚硬了一辈子的爷爷尽力软和声线关心他时,卫明诚发现他早已不怨爷爷。当年,爷爷曾多次劝说父亲打消离婚念头,是父亲铁了心要离婚,甚至和如今妻子已公然出双入对,新中国婚姻自由,父母不能搞包办强制,所以到了最后,爷爷只能默许。何况,母亲当年也是倾向离婚。
是他自己不能接受原本和睦完整的一家三口,最终破裂分散,之后母亲的离世更是令他难以释怀,他对爷爷更多是迁怒,他渴慕爷爷的强大,深恨自己的弱小。
这不是一次艰难的低头,而是他与幼时的自己和解。
也是他和爷爷正式破冰和解。
他早便知道李青山一开始对他明里暗里的照顾,是受了爷爷的委托,仅从他没因此疏离李青山,反而和他越来越亲近,就能推断出,他早已下意识向爷爷靠拢。
谢茉:“哦?”
卫明诚:“一切决定皆出自我本愿。”
所以,你不要产生心理负担。
当然,这句话是他言下之意,并没说出口。
谢茉迟疑了一下,缓缓点点头,把背后的发辫掠到胸前,抬眼看他,状似无意般问:“什么本愿?”
卫明诚垂着眼,眼瞳墨黑幽邃,深深看一眼谢茉,错开视线,语调无甚起伏:“我希望你能少些烦扰,一直轻松自在。”
谢茉眼睫轻颤,没想到会听到这般平实的一句话。
可,心房一角却轰然倒塌。
哪怕和家里有很深的龃龉,但为了兑现对她的承诺,还是选择主动拨了卫老的电话,不论卫明诚事后从这通电话中收获了什么,她都认领这份心,因为他的初心在她。
对于这份心,她说不出“谢谢”两个字,无论怎样的表达都显轻浮,真心换真心,所以,她会好好将它珍藏于心底。
谢茉浅浅一颔首,轻声道:“好,你要记得。”而后,抬眸微笑。
只见,她水盈盈的眼眸沁上金橘晨光,笑意微一涤荡,便划开层层水波,那水波袅袅,仿似绵绵不断的情谊。
卫明诚一时怔愣,探出手,似乎是想碰一碰她的脸,但又陡然醒神,克制住了,手掌一竖做保证状:“会的。”
谢茉掀眸端详他,抿唇一笑:“咱们一起跑起来吧。”语气说不出的柔软。
远方天边,旭日冉冉升起,一片鲜活可爱的绯红,稠密浓厚的云团似层峦叠嶂的山峦,漫散的日光给并肩一起前行的俩人镀了层溶溶暖光。
明亮,却不刺眼。
***
谢济民、章明月和卫老如何筹谋,谢茉不去探听,更不敢去搅和,不过这并不代表她便要就此袖手,大人们容易忽略却是她力所能及的小细节,便是她发挥的场地。
比如,袁向红相关的问题。
早先她便跟章明月提过两句,袁向红的穿戴问题,那时增强说服力,她把这事归咎到了白国栋身上,其实还有另一种更合理自洽的解释——袁向红私自藏匿抄检财物。
进口的高级手表不时换戴,这般随意花钱的态度和底气,最可能的原因是袁向红花掉的钱本就是她自己的。
上学时还要到谢家蹭吃蹭喝的人,哪里来的钱挥霍?总不能是自来一毛不拔的继母突然良心发现补偿给她吧?所以,只有贪污一途。
理清逻辑,谢茉便利用下班前的一段空挡写了两封一模一样的封匿名举报信,举报袁向红的经济问题。
小时候,谢茉见班里不少同学都报了乐器、舞蹈等特长班,她很羡慕但碍于家境交不起学费,她便去买了几本钢笔字帖每天临摹两页,她倒是能坐住,还渐渐从中品出乐趣,班上学习特长的同学很多都半途而废了,谢茉还在坚持,这一坚持便从小学二年级坚持到学业繁忙的高二,在这期间,谢茉不仅练就一手好字,还学会模仿他人字迹。
这两封举报信,她模仿了前世一位大学同学的字迹。
把信封收进挎包,下班路过邮局时谢茉顺手便寄送了。
又过了两天,钱成忽然带着另一名女公安上门了。
谢茉心略一“咯噔”,不给谢茉胡思乱想的时间,钱成直截了当道明来意。
义愤填膺叙述完毕,他问谢茉:“李二力有事实骚扰过你吗?”
此时,谢茉又解气又愤懑:“没有。”
令谢茉解气的是,她那两封举报信起了大作用。公安同志和革委会的人一同搜查,本对袁向红崇拜不已的组员们面对大额财物直接傻了,待反应过来他们被袁向红愚弄利用了,心里不可抑制窜上被愚弄的火气,还有人见财起意,却因公安在场没法伸手,把怒火怨气一股脑转嫁到袁向红身上。
于是,这两天很多人去公安局举报袁向红。
谢茉愤懑的出自李二力的举报。
李二力除了举报袁向红贪污、故意制造冤假错案,还举报袁向红教唆他强女·干,对象恰是谢茉。
虽李二力没付出行动,可哪一位女性听到有人想以如此龌龊手段戕害自己能不生气。
谢茉当真恶心的不行。
女公安愤愤插嘴:“这行为实在太恶劣了!谢茉同志你放心,我们必会严肃处理,给你一个公道!”
谢茉压下怒火,谢过两人,一直把他们送到家属院大门口。
落日熔金,夕阳西沉,却没能捎带走谢茉燥郁的情绪,直到晚上章明月回来,她心情才略好转,而章明月只用一句话便惊飞她所有情绪。
章明月一到家便把谢茉拉到身边,抬手抚着她发鬓,说:“茉茉,要是让你这周就和卫明诚结婚,你愿意吗?”
谢茉当即懵了。
第032章
章明月的话说出来后, 谢茉脑袋足足空白四五秒,一下子反应不过来自己究竟听见了什么。
章明月手一拉,把谢茉拉到沙发前:“咱们先坐下, 你听妈妈给你细细说。”
谢茉乍然从恍惚中回神,就着章明月按在她肩膀的力道坐下来了。章明月自己则先弯身倒了杯茶塞进谢茉手里, 才坐在了边上单人沙发里。
母女俩虽然仅有一臂距离, 但单人沙发在谢茉斜对面, 便隐隐形成了严肃对话的架势。
谢茉定定看向章明月,可视线却不聚焦,思绪正漂浮着。
卫明诚相貌出挑,知情识趣, 谈吐涵养俱佳,关键的是两人相处融洽,和他在一起, 谢茉觉得轻松愉悦。
他还有一个谢茉极看重的优点, 言行合一, 一诺千金。
接到她的求助, 他不惜身地坚定站在她身后,帮她驱除魑魅魍魉。卫明诚自幼受顶级政治氛围熏陶, 本人又格外敏睿, 哪能不清楚谢家之事背后水深, 一旦沾上很可能被连累, 断送大好前途, 可他还是毫不迟疑地应下,还自发寻来帮手, 全速奔向她。
何况,在细微处, 他亦不忘践行自己的诺言,那包费心得来的小麻花、那次顶风冒雨去单位接她、那双剥虾的手、甚至每早一起跑步时刻意放缓的步调……都是重视她,用心待她好的证明。
而这些都给了谢茉满满的安全感。
从小被丢弃在孤儿院门口,又见惯同伴们被领养又被弃养的关系,谢茉内心其实很缺乏安全感。
所以,这样一个优秀又守诺的卫明诚,谢茉又怎能不为之动心。
然而,即便谢茉已在心里默认日后会跟卫明诚结婚,可乍“结婚”,还是那么急的情况下,她不免惶然不定。
“茉茉?”章明月察觉到谢茉晃神,探出一只手在她眼前摆了摆,“想什么呢?被妈妈的话惊到了?”
她也是思量了一路,见到闺女便直接把她认为最好的选择说了出来。
“怎么突然提结婚?”谢茉这会儿彻底回过神来,稍一忖度就能猜到其中必有变故,且是难以回避或解决的变故,秀气的眉尖不自觉蹙起,“出什么事了?”
糟,不会是京里出问题了吧?什么情况是卫老都应付不来的?自家又会受到多少影响?
不管有多难,谢茉从未生出过哪怕一丝丝放弃的心思,事在人为,再差也绝不会落到书中那般凄闷田地。
谢茉转眼看着章明月,眼里充斥坚毅的光芒。
章明月心里一阵酸软。
最近家中频遭灾祸,着实把茉茉的警惕和韧性磨炼出来了,她心疼又骄傲,自省还是她和谢济民没为闺女撑好伞。
“是和京里那边协商出结果了。”章明月怕闺女继续胡思乱想,忙说,“你爸爸要调到西南任青市书记,我也被调到那边继续担任妇联主任。”
她下午和谢济民短暂碰了一面,从丈夫口中得到京里最新传来的消息,其中最令她上心的是谢济民跟她的调任,因为她和谢济民调任影响最大的便是茉茉。
她报社的工作,她和卫明诚的婚事。
谢茉喜道:“爸爸升职了!”
这是不是表示谢家彻底从上层权利角斗场中全身而退了?
“是啊,你爸升职了。”章明月也笑,凑近谢茉小声道,“咱家安稳了。”
谢茉重重点头:“嗯!”
压在心口的大石消失,自此,她可以顺顺畅畅地呼吸了。高兴劲稍缓,谢茉心绪忽然回转,她有些明白章明月先时忽然说结婚的原因,她试探确认:“就任时间很紧?”
“嗯。下月中旬。”章明月唇边笑意渐渐敛了,“现在七月底,满打满算还剩十五天我跟你爸就要赶赴青市,这期间还要做工作交接,又多又琐碎,你爸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必要一项一项跟继任者交代明白,不然他哪能然心离开,如此没个一星期根本处理不完,而接任的那名同志要过一周才到靖市。”
章明月叹口气,一脸心疼道:“所以,如果你愿意结婚,咱们只能凑眼前这周。”
谢茉没回答,而是若有所思问:“为什么这么急?”
章明月掀了掀眼皮,淡声道:“这些日子,纪检的人只隔离了白国栋、韦刚,等京里派遣调查组一道审问,这些天为调查组成员的人选问题进行了多次磋商,今儿终于和你爸的调任任命一起确定下来。而继任你爸职位的同志是那边推荐的,卫老也点了头。”
说完,章明月直直看着谢茉压声问:“你明白了吗?”
谢茉缓缓点头。
章明月这通话里透出的意思便是,爸爸的升职和调任都是双方互相交换妥协的结果,调查组成员应该是以中立的第三方为主,对面怕他们这边借“敌特”大做虚假文章,而他们这边本就不会死抓“敌特”不放,免得深挖下去带累出谢茉,能借此从对方身上啃下块肉已然足够。
至于爸爸继任者人选的推举,对方又付出什么给卫老,章明月没说,也不是谢茉能触及的领域,她推测应是比一个**大得多的肉。
白国栋和对方勾连日久,构陷谢济民绝不是第一次,若是都被查出来,那么作为一根绳上的人迟早会被牵连出来。至于白国栋自身问题,正好彻底消灭这枚费棋的借口,还可以此要挟他闭口,白国栋相关案件的取证大都在靖市,如此派个自己人坚守靖市便很有必要。
这是谢茉就章明月的三言两语做出的一些猜测,不过她也就在心里想想,不会与章明月探讨,甚至求证。
很多事情不能宣之于口,讲究意会。
在这次的角力中,她的一张小纸条算是给谢济民换来一次升迁。
即便中间少不了卫老和谢济民的操作,谢茉也乐得翘了翘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