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状,排谢茉身后的大爷不等谢茉开口,已急吼吼嚷嚷开了:“我今儿买肉待客,太瘦可不行,你年轻人发扬发扬风格,把那块肥的留给我。”
谢茉循声,疑惑回头。
大爷以为谢茉不乐意,铜铃眼一瞪,粗声粗气道:“不愿意让?尊老爱幼懂不懂?你哪个单位的?你这样可不行,思想不积极,落后分子,你们领导是谁?怎么管理下头人的,我要去投诉。”
谢茉气笑了。
直接转过头不理会叫嚷的大爷,对售货员说:“两块我都要了。”
大爷喊:“你一个人不能买那么多。”
排在大爷后头的人眼见买不到肉了,干脆袖手看起热闹,就有看不惯大爷倚老卖老,仗着年轻人脸皮博就欺负人的,帮腔道:“人家有钱有票,又不限购,怎么就不能多买一块了?”
“是啊,你待客,旁人兴许还要送礼呢。”
谢茉适时笑眯眯接口:“帮邻居带一块。”
她掏出钱包,数出钱票递给售货员。
胳膊刚一伸出,大爷劈头盖脸就想拦,谢茉一扭身躲过。
她眉眼一凝,严肃道:“大爷,咱们法治社会,主动出手伤人或抢劫都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不会因你年龄大便网开一面,您这么横行无忌,小心累及子孙。”
谢茉深色眼珠纯粹剔透,直勾勾看人时颇具几分冷峻气势。
大爷不自觉收回手。
周围人七嘴八舌说大爷不该动手,大爷梗了梗脖子,兴许真有贵客,不情不愿向谢茉示弱:“没想动手,更不敢抢劫,这么多人在呢。你这丫头口舌忒利……那啥你好歹给我留一块肉,我孙媳妇今天头一回上门。”
谢茉抿了抿嘴,冲大爷道:“你以后可别再拿年纪辈分,不分青红皂白压人了。”
见大爷脸上悻悻,她又对售货员说:“要那块瘦的。”
她不可能跟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大爷没完没了地坎道理争是非。
售货员朝谢茉嘿嘿笑道:“大气。”
谢茉递上钱票,笑笑不再多说。
不是她大气,而是她本来就想要那块瘦肉。没冰箱,肉买多了没法放,大爷服软了,她没必要为赌一口气糟蹋东西。
因着幼年的经历,谢茉反感无意义浪费。
售货员用绳子把肉扎好,递给谢茉,顺势倾身凑近一点说:“赶明儿,你早来,一定给你割快好肉。”
谢茉微笑道谢。
又买了几颗蛋,两颗番茄和一把豆角,先头刚进菜市场见到的几样水果,在她排队买完肉后,再去买时已经全卖完了。
一个大妈买了最后一只羊角蜜,小孙子急不可耐,围着她跳脚、摇晃,大妈在他屁股上甩两巴掌都不管用,最后只能掏出手绢擦了擦瓜皮,掰下一小段屁股塞他嘴里。
小孩子眉开眼笑,仿佛得到全世界的表情逗笑谢茉。
心底盘绕的那丝不快随着笑容舒展被彻底净化褪散。
谢茉提着满满当当的篮子离开,没买到嫩南瓜略遗憾,下回一定早来,不然好东西都卖完了。热豆腐她排队都没买到。
回家路上经过供销社门市部,谢茉稍驻了驻脚步,拐脚走进供销社。
家里饼干见底,谢茉准备补上,懒得开火时,饼干便是如今最好的代餐。她也顺便跟林售货员熟识一下。
饼干柜台和糖果柜台挨着,都由林售货员负责。
谢茉称了一些散装的岭南饼干,奶盐苏打饼干、夹心饼干、威化饼三种口味。之所以没买铁罐装的,而是家里不缺饼干铁罐。
这个年代高级一些的饼干都用铁罐包装,饼干吃完后,铁罐不扔,都用作他途,比如放吃食,或钱票,或其他精细物件。
谢茉把饼干放进塑料提篮里,还在思索怎么跟林售货员搭话,林售货员双肘支撑在柜台上,探身朝向谢茉,眨着眼睛一脸期待问:“你这麻花辫真好看,我从来没见别人这么编过,能教教我吗?”
谢茉立即应承:“当然可以。”
林售货员跟不远处的一个大姐打了声招呼,领着谢茉到了供销社内部员工使用区域,一个不大的小院,她把谢茉摁在一把椅子上,自己跑去屋里,不一会儿拿来一把木梳。
谢茉一边给林售货员讲解鱼骨辫要领,一边闲聊,期间手上动作灵巧翻飞。
原来林售货员名叫林春芳,家就在镇上,今年十九岁。
谢茉介绍完姓名,笑说:“我是新来的军属,初来乍到的,以后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你这个土著可要不吝指点。”
林春芳一口应下,又说:“一早就看出你是军属了。”
谢茉微高了语调:“哦?”
林春芳笑嘻嘻道:“镇上不差钱,出手大方的一般都是军属。再说——”
她伸手一指谢茉的白球鞋,羡慕道:“呶,你脚上这双白球鞋可是稀罕东西,别说咱们镇子这种巴掌大的小地方,就算县城也见不着,那得在大城市里的百货大楼里才能买到。我远方表姐就有一双,出差去沪市买的,光工业券就用去好几张。”
“哼,可牛气着呢。”
林春芳哼完,把话题拐回来:“不差钱票,又有门路买到大城市里的紧俏东西,还是新来镇上的,只能是军属。”
谢茉愣了愣,怪不得昨天邮电所那老师傅见着她,视线往下扫了两圈,果然出在这双鹤立鸡群的白球鞋上。
一双鞋漏了底。
谢茉不仅暗叹,那个时代都不缺火眼金睛的人啊。
谢茉不至于因一双鞋患得患失,不过是再次提醒自己低调。
谢茉给林春芳竖了个大拇指,真心实意赞道:“好眼力。”
林春芳白嫩面皮上刹那间晕出一层羞红,摆手道:“我这算啥,主要我在这上头用心,我隔壁柜台大姐才厉害,一打眼连人家职业都能猜个差不离。”
见人多了,自会练出几分眼力。
算是另一种“熟能生巧”。
林春芳用余光又瞥了一眼白球鞋,夸道:“真好看。”
谢茉听出她话里不加掩饰的向往。
这时候借衣服借衣服、鞋子很正常,送人旧衣服旧鞋子也很正常。
年代剧集和小说,甚至谢茉奶奶口中,都曾有过借衣服、鞋子相亲或结婚的故事。但她多少有点洁癖,可以接受出借衣服,但鞋子不行。这双鞋送给林春芳谢茉也不会舍不得,但俩人刚熟识,送人旧鞋的举动她还做不来。
思忖片刻,谢茉玩笑道:“那等你结婚,我便托人买一双白球鞋送你。”
林春芳双眼一亮,继而脸红成熟透番茄,嘴上却大方道:“其实,我今天下午要去相亲……”
谢茉微微扬了扬眉,笑吟吟道:“那我可要把辫子编得更漂亮点才成。”
“好了。”谢茉在辫尾打上蝴蝶结。
林春芳在玻璃窗倒影里左右仔细瞧了瞧,脸上满是笑,只觉得在新发型的加持下,自己又漂亮了两分。
见人在自己捯饬下变美,谢茉也很有成就感,她提起塑料编织篮,刚要告辞,却被林春芳一把搂住胳膊。
她神秘兮兮贴到谢茉耳畔说:“我们领导说过两天会来几箱糖水罐头,你要不要?”
谢茉眼睛发亮:“要,当然要!”
林春芳笑道:“行,你要几瓶?”
谢茉笑弯眉眼,真心感谢后,想了想,试探地问:“两……”
门市部里,帮林春芳看柜台的大姐招呼不过来,瞅见林春芳身影,立马吊起嗓子喊人,林春芳口里高声应着“就来”,转头对谢茉笃定道:“两瓶?没问题,到时候给你留两瓶。”
一面说,一面扯着谢茉朝前走。
两瓶?
也行吧。
糖水罐头保质期长,多买一点放着也没关系,还是颇能送出手的礼品,就是两箱谢茉也不嫌多。
买到就是赚到。
但这是新结识的小伙伴头一次带她享受内部福利,还是先乖乖听安排,免得被自己狮子大开口吓到,日后小额福利便不带自己玩了。
再说,人现在正忙,没工夫和她掰扯。硬去掰扯,掉好感。
来日方长,熟悉之后,万事好商量。
寻机跟林春芳说了自家大致方位,谢茉便跟她道别回家了。
又经过昨天田嫂子遁逃的梧桐树,树下仍旧围坐了一圈军属,捡黄豆、纳鞋底、择菜,坐着同样的活,嘴里聊得还是家长里短,是是非非。
小时候,奶奶常出门像军属们这般,与邻居们聚在一处做活聊天,吃过饭的夏日傍晚,她也喜欢跟在奶奶屁股后头到巷子口大树下乘凉,听大人们闲聊八卦,长大住到楼房,还曾一度遗憾邻里关系的疏淡。
可她现在只想快点回家歇息,拎了这么长时间重物,手臂酸死了。
然而事与愿违,谢茉跟众人打过招呼,不待她提出告辞,就被一个眼熟的嫂子拉着手拖住,就农贸市场和供销社货品聊了几句,这嫂子便语重心长说:“小谢,我给你说,你往后可要小心那田红梅……”
相似的话,相似的意味深长眼神。
谢茉一下子记起来,这便是昨晚要跟自己说小话,却被卫明诚惊走的那位军属。
昨晚光线暗沉,谢茉没瞧清她容貌,这会儿不免多瞅两眼。
三十来岁,齐耳短发,身形消瘦,面色蜡黄,面骨凸起,眼皮松弛下耷,眼珠却转得灵活。
谢茉收回视线,不置可否道:“田红梅同志,是咱们军区文工团女兵,我知道她。”
“嗐,她可不简单,心眼子比蜂窝煤还多,最爱跟人勾勾搭搭。”
“可不是,仗着长得年轻好看,给男人抛媚眼,不检点!”说这话的嫂子相当真情实感,咬牙切齿的。也是个有故事的。
“所以说,你也要防着点啊,你家卫营长她可早就想勾搭了。”
“那可不,老早就往卫营长身上贴,卫营长正直不赖搭理她,她还不死心,到处传播她和卫营长搞对象,还是军区领导出面才把这事压下来。”
“你跟卫营长都结婚了,她还不死心上门寻晦气。”
“卫营长就算是块石头,被这么一直撩骚,难保……”
“破鞋,一身脏肉,呸!浑身痒痒,缺男人……”
接下来是一阵极度侮辱的谩骂,谢茉眉心越蹙越紧。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她虽不喜田红梅,但瞧她眉眼尚算清正,所作所为绝不至骂词里这般不堪。而且,这几个军属显然有备而来,堵住她专门给她科普田红梅种种“劣迹”,说她们全然为她考虑,谢茉不信,她们的目的,多聊一会儿便不难探知,但谢茉着急回家,况且,只要她们达不成,早晚会主动暴露。
因而,谢茉微微一笑,说:“我们家卫营长有目共睹的优秀,田红梅同志欣赏卫营长,说明田红梅通知眼光好。”
瞧见一众瞠目的军属,谢茉笑得更欢实,弯腰提起塑料提篮,“噗嗤”一笑,说道:“至于卫营长颇受姑娘们青睐一事,我倒觉得挺好,就像咱们去供销社买东西,紧俏的好东西才去排队抢,没人打问的要来干嘛,我且我看不上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