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军属们出言安慰,谢茉竭力掩饰失望郁闷,又自我开解般说:“反正是任务奖励,哪能跟领导讨价还价。”
军属们脸上的同情之色更盛,颇有种看破不说破,顾忌谢茉脸面的意味:“是,怎么说都是一辆自行车,现在自行车多难买啊。”
“你自己骑着上街没问题,这很不错了。”
瞧着瘪嘴的谢茉,军属们忽然觉得一个“此等品”也没什么好羡慕的。
谢茉将众人神色一一收入眼底,心头暗哂。
人心之幽微,她怎会不了解。她若是表现出对这辆自行车的喜爱,只会勾动旁人的羡慕嫉妒,假使她听信她们为平衡内心对这自行车的挑拣,把它视作鸡肋,那么她们愈将刚才的挑拣当真理,宽心之余,不论真情假意反会安慰她。
“我记得前两年卫营长趁军区采购,推了一辆二八回家。”
“嗐,都有一辆二八了,再奖励自行车,还是女士的,多不实惠,还不如换成钱票更实在。”
“是啊,男人过日子不精细,不给家里商量就直接推回来,想退都没办法。小谢你往后可要多提醒卫营长。”
有一两个人忍不住流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更多的是真情实意地替谢茉小俩口可惜。
谢茉眼睫低垂。
为了杜绝往后有人说她对领导“不满”,“嫌弃”领导下派的任务奖励,谢茉拧紧眉心,面上浮现不赞同,抿了抿唇,义正言辞道:“作为军人服从命令是天职,听组织领导指挥保家卫国是本分,本不该另想奖励,是领导们体恤、关爱手底下的兵,发放钱票、物资嘉奖鼓励。”
顿了顿,谢茉朗声道:“这奖励是荣誉的象征,是领导的一片心意,莫说是一辆珍贵的自行车了,就是一根针一根线,我们也会珍惜。”
见军属们被她一通输出镇住,谢茉灵机一动,拍了拍车座子,铿锵有力道:“为了时刻谨记军区领导们的期许教导,但凡出行,我都要骑它。”
这是直接给她往后骑车出行找了个冠冕堂皇、无懈可击的名目。
有那反应快的军属便出声附和:“咱们如今的好日子都是部队给的。”
“当兵扛枪,出汗出力,都是本分。”
“给啥是啥。”
“是是,我瞅着小谢你骑这自行车正合适,座窝不高不低,伸开腿踩车蹬子也轻巧。”
“还得是领导,想得周到。”
“那可不……”
不再参与军属们的“拍马屁”大会,谢茉寻了个借口转身,刚走两步正要上车,听见身后赶上来一个人。
“茉茉,等我一起回去。”
谢茉闻声回头,是顾青青。
“我瞧这车新鲜,要不我骑车载你?”顾青青笑问谢茉。
谢茉大方让出车把,一边退到车后座抓住车沿坐下,一边问顾青青:“怎么没带小妞妞?”
顾青青掌住车把,一脚支地,另一脚用力一踩脚蹬子,车身微微摇晃两下便平稳行驶起来。
顾青青的回答随风送进谢茉耳畔:“小妞妞被我送去托儿所了。”
不等谢茉询问,顾青青已主动解释:“托儿所那边的工作人员都是咱们军区军属,嫂子们照顾孩子经验足,都是自己人没什么不放心的。再者,那边孩子多,玩的花样多,倒比成天跟我闷一块强。”
谢茉眸光一闪,笑应。
顾青青似乎不想深入这话题,谢茉刚应答,下一瞬,她便笑赞这自行车骑着得劲,最后有仿若漫不经心问:“这车骑着真合适,是卫营长专门替你向领导要求的吧?”
再过些年,二八大杠慢慢就不时兴了,各类轻便的女士自行车满大街都是。
东西用得上才是真的不浪费,这是她慢慢领悟的生活智慧,卫明诚往后要做大官的,应该早就明白这一点,家里明明有一辆二八大杠,但因为骑着不方便,谢茉从未骑过,而这辆女士自行车谢茉可是天天骑出门。所以,她猜人家是故意选女士自行车做奖励的。
谢茉一怔,唇角微微弯了弯,口里却装傻:“还能跟领导提要求?”
“刚才嫂子们都在我没好意思讲,家里那辆二八骑着不稳,我们倒真想换一辆新二八,不过咱们做为革命儿女,不能给组织添麻烦。”
顾青青讪讪笑出声,脸上神情却古怪。
卫明诚未来做那么大官,这方面竟还不如她看得透彻?宁肯要二八大杠闲置,也不认为他家需要利用率更高的女士自行车?
谢茉没必要对自己撒谎。
所以,卫明诚在某些方面的思想境界是真的不高……
顾青青一时恍惚,一时骄矜。
***
谢茉回家吃过午饭,静坐消食时,不由地又想起从章明月处听知的消息,心头缓缓沁出丝丝缕缕的酸涩,不知不觉胸口闷堵得发疼。
她到卧室翻出原身的笔记本,是记录,也是告慰,把白国栋、袁向红等人的最终处理结果一一写下,一笔一划,仿似压了千钧之力。
谢茉写得专注,一面儿挥笔,一面儿在心底默默劝慰。
画上最后一个句号,仿佛给靖市的人事也画上最后的句号,谢茉合上笔记本,摁在胸口,走回卧室,把它放回行李箱底。
情绪的释放让谢茉疲累不堪,躺在床上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谢茉猛然从床铺上做起,左臂朝前伸着,口里焦急呼喊:“你要去哪里?”
“茉茉?做噩梦了?”卫明诚坐在床边,将谢茉揽进怀里,安抚般的轻柔拍扶她后背,“我就在你身边,别怕,安心。”
谢茉眼前水汽弥漫,模糊的视线转向卫明诚,纤长柔软的眼睫再承受不住,一滴泪珠儿从中坠落,砸在卫明诚的手背上,破碎,水雾飞溅。
“卫明诚,不要离开我。”
第080章
窗外颓然的夕色扑进卧室, 在卫明诚俊逸立体的五官投下一侧暗影,他幽邃的双眸卧在昏沉光影中,投向谢茉的目光却像两把出鞘利剑一般, 撕破阻隔,直直刺入谢茉轻掩的心扉, 焦灼的关切和心疼霎时荡开。
“我绝不会主动离开你。”语调缓而沉, 像是把真心一点点挤出来给她看。
谢茉心尖一烫, 怔怔瞅着卫明诚。
卫明诚伸手轻轻揩走谢茉眼睫上颤巍巍的泪,柔下眉眼和声音,说:“除非不可抗力,否则我怎么舍得离开你, 茉茉。”
“哦。”
谢茉将脸埋进卫明诚肩窝,感受着卫明诚的拍抚,品味着卫明诚的言语, 荒乱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梦见什么了?”卫明诚抱紧谢茉。
闻言, 谢茉眼角又滑下一行泪。
梦中, 绯花掠影一般, 她“观看”了“谢茉”短短一生,画面一抹, 显出“谢茉”身形, 她微笑着朝谢茉挥手作别, 留下一句话后, 转身轻快地踏进另一个春暖花开的世界。
从口型判断, 她在说:“好好生活,我走了。”
谢茉心脏一阵紧缩, 诀别的惶恐怅然充斥着胸腔,随即她便醒来了。
谢茉掌心贴紧胸口。
卧室暗淡的光线里, 她和卫明诚的呼吸交错,清晰可闻,此起彼伏,像追逐,像陪伴,萦绕心间的孤寂怅惘,渐渐消弭。
谢茉不答反问:“我记得我栓上院门了,你怎么进来的?”
“翻墙。”卫明诚稀松平常回答。
谢茉一顿,抬起湿润的眼眸,理直气壮地瞪了卫明诚一眼:“下回要走正门。”
卫明诚没辩解自己敲了半晌的门不见回应,担心她出意外,才翻墙进门,他好脾气地温声应道:“好。”
不打算勉强谢茉回忆梦里内容,但谢茉的眼泪却让他的心揪疼,于是卫明诚旁敲侧击问道:“今天都做了什么?”
“早上吃过饭就去邮电所打电话了。”旋即,谢茉便把她和章明月的通话内容一五一十跟卫明诚说了。
说完后,她忍不住恨声道:“白国栋这个伪善的人,之前一直表现得唯爸爸马首是瞻,支持他的决策,落实他的计划,没想到却是一只善于伪装的毒蛇,暗地蛰伏,伺机撕咬,想将爸爸置于死地,将我们全家拉进泥潭。诬赖、构陷,滥用职权、贿赂钻营,无所不用其极,之前阻在他高升的领导几乎都被他用下三滥的招数陷害过,如今不知流落在哪。”
卫明诚搂紧她,说:“会还那些人个公道的。”
谢茉讥诮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袁向红心狠手黑,可惜没白国栋的脑子,所有罪证,几乎都是她那一杆心腹爱将提供的,真是讽刺至极。”
卫明诚垂眸,发现谢茉眼中流溢出毫不掩饰的快慰,心脏猛然一收缩。抵上谢茉额头,安抚似的轻轻蹭两下:“……茉茉,都过去了,他们已被定罪,再不能为非作歹。”
谢茉把趴伏进他怀里,半晌,喟然长叹:“是啊,犯错的人都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我终于可以彻底放下那边。”
卫明诚默不作声地看了会儿谢茉,清楚谢茉将将的噩梦和此有关,怜惜地抚摸她后脑。
谢茉心潮渐渐平稳下来,倏而抬眼对卫明诚说:“我饿了。”
在卫明诚跟前,她似乎越来越放得开,会与他倾吐湮埋心底的怨愤,向他展示脆弱、表露真实的情绪,对他自然而然的撒娇、索要抚爱。
“我想吃炸酱面。”谢茉故意板着脸要求。
卫明诚哑然,低头在谢茉唇上吻了一下,认真颔首应下。
谢茉仰着脸,轻轻扬眉:“你会做吗?”
卫明诚低笑,伸手在她鼻尖一刮:“既然你想吃,那我不会做也会做。”
谢茉唇角浅浅勾出一抹愉悦的弧度。
卫明诚在厨房忙活时,谢茉把木椅搬进院子,安适地坐在椅子里,吹吹风,看看天,不时朝厨房张望两眼。
虽然夕阳沉入地平线,但露出的天光依然充沛,谢茉瞧着流云晕染橘光,在远天挤挤挨挨,形成一团又一团深浅不一的色块,令整张天幕仿似一副暖人心扉的抽象画。
厨房里传来“滋滋啦啦”的声音,谢茉心底的怅惘慢慢被此刻温情的天色,和卫明诚带来的烟火气完全覆盖。
那些或遗憾或欢欣的过往,可翻阅缅怀,却不必沉溺。
人须活在当下。
谢茉心口为之一松,她长吁一口气,站起身,脚步轻盈地走到厨房门口,趴伏在门框上向里探头。
“要加个煎蛋吗?”卫明诚问。
谢茉抿唇一笑:“要,我要溏心的。”
“好。”
***
晚上这一餐,谢茉吃得相当满意,满意炸酱面的咸香劲道,满意煎蛋的火候,更满意颇具做饭天赋、勤劳有眼色的男人。
洗完澡,谢茉从书房拿了一本书到卧室,依靠在床头细细翻阅。
不久,卫明诚裹挟着一身水汽上床,展臂将谢茉搂紧怀里,垂眸去看谢茉手里的书页:“怎么不去书房看书?”
谢茉捏住书,身形下移,在卫明诚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眉眼盈盈地冲卫明诚一笑,深黑灵动的眼珠儿盯着卫明诚看了片刻,才缓缓地说道:“去书房哪有现在这样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