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湘顶着众人投来的笑盈盈又八卦的目光看向身边的男人,正巧喝了几两白酒的贺鸿远也侧身望向自己。
结婚几个月的小夫妻都在对方眼里扬了扬唇角。
除夕夜一直热闹到凌晨,林湘看完放鞭炮才打着哈欠回到屋里,枕着贺鸿远的颈窝入睡,迷迷糊糊间喃喃自道:“看看娘多高兴,你也高兴点儿,其他人别搭理。”
贺鸿远低眉扫过靠在自己身上睡得香甜的媳妇儿,眉眼瞬间温柔下来,他哪能有什么不高兴的,如今什么都好。
年初一得早起,林湘再是没睡醒也麻溜起床,穿着婆婆新做的薄绒衬衣,外头再套上红色棉袄,一身的新衣服,红红火火迎接着新的一年。
说到做到的林湘给贺鸿远包了个红包,端着长辈的架势占他便宜:“贺鸿远同志,收了我的红包就是我的人,以后可得听我的话啊。”
贺鸿远狭长的凤眼铺满笑意,薄唇轻轻勾了勾,打开红包看了一眼:“一毛钱?”
“怎么?一毛钱还不够把你买了?”林湘扬着小脸,笑容灿烂。
“够了。”贺鸿远将珍贵的红包收下放进军大衣衣兜里,郑重道。
初一早上走亲访友,林湘跟着贺鸿远这一大家子上周围亲朋好友家拜访,她来了没多久,许多人还不认识,总之就跟着贺鸿远叫人,什么叔婶儿的跟上,都能得到人人夸赞几句,再被热情的亲友们塞点瓜子花生和橘子糖。
等走了一圈说会儿话,周生淮特意绕开了贺大柱家,就担心不小心给撞上了,想起昨日二哥说一大早要去上坟,这便等吃了午饭才出发去爹娘坟前看看,贺桂芳招呼上儿子:“鸿远咱们也去看看。”
许是担心儿子有情绪,她苦口婆心地劝:“你爷你奶一直对咱们娘俩挺好,你回来一趟得去拜拜。”
贺鸿远轻声嗯了一声,点点头:“嗯,正好带湘湘去看看。”
林湘没想到贺鸿远对他爷爷奶奶还是不排斥的,想来这一家子就周生强伤了他的心。
如今还在大运动时期,明面上的祭祀活动也属于封建迷信,在破四旧行列,是以,没人大张旗鼓地上坟,不过时间过去得久了,农村里也没那么多人管,这种时候去看看也还好。
大队里同姓的基本沾亲带故,埋坟也挑的一处地界,贺家爷爷奶奶的坟先后埋在一处挨着,周围还有几座贺家人的坟,如今坟包在田埂边耸起,四周不少野草蔓过,倒是不太打眼。
林湘跟着贺鸿远朝两座坟拜了拜,想起来贺爷爷也算是自己夫妻俩的媒人,心底更是感慨。
周生淮一家子就更要郑重些,周生淮跪在爹娘坟前嗑了三个响头,嘴里喃喃念着什么,一脸惆怅地被闺女月竹搀扶起来。
出于破四旧的压力,上坟不敢点香腊不敢放鞭炮,这样拜拜已经难得。
等几人忙活完,林湘扶着婆婆准备离开时,一扭头却见到大队长一家子姗姗来迟,而人群中赫然便有周生强的身影。
“三表叔,表婶,桂芳婶儿,你们都上完坟啦?”贺大柱是生产队队长,同自己一大家子也来上坟,正好昨儿二表叔突然回老家,哪有不一起过来的道理。
冯丽脸色一僵,飞快地看了自己丈夫一眼,心中打鼓。
桂芳姐和二哥应当已经十多年没见过了,今儿竟然还是没法避免地碰上了。
周生淮和对面的亲戚们寒暄几句,大家互相说着吉利话,贺鸿远却是错身直接挡在自己母亲面前,侧身道:“娘,我们先回去吧。”
贺桂芳哪能不明白儿子的意思,对面一大家子人不少,其中一道穿着军装的身影不算陌生,只是大家都上了年纪,想想也是许多年没见过了。
周生强上前两步,望着高大的儿子戒备又敌意地看着自己,目光越过他又瞥见几缕花白的头发,过往的回忆瞬间涌上心头,声音发颤地叫了一句:“桂芳,好多年没见了。”
十多年的时间和空间的距离,已经恍如隔世。
现在想来,自己多是对不起这母子俩。
“周生强,你给我……”贺鸿远眉眼冷峻,出口犹如寒冰刺骨,刚想骂上两句,却被身后的母亲轻拍两下肩膀安抚。
贺桂芳自儿子身后走出来,和周生强面对面站着,脸上扬起浅浅笑容:“周首长,回老家来看看哇?”
林湘在一旁提心吊胆,也不知道今儿这一相遇会闹出什么岔子,只是万万没想到婆婆会站出来,云淡风轻地和那个负心汉如此说话。
周生强显然也是一愣。
他年轻时候一心打拼,一心追求真爱,其余的人和事都不重要,可如今上了年纪,功成名就,午夜梦回时又从心底溢出些许对旧人的愧疚。
就是今日自己被儿子敌视,被前妻桂芳指着鼻子痛骂无情无义,他也是有心理准备,能受住的。他愿意再补偿他们。
可是周生强万万没想到,贺桂芳像是在和一个寻常的亲朋好友招呼般客客气气地对自己,没有半分愤恨。
虽然她也老了,头发花白,可瞧着精神奕奕,面容平和,压根儿没有半点自己想象中相遇的恼怒。
“老爷子老太太的坟在这儿,你既然来了就嗑三个头吧。”贺桂芳顺手指了指两座坟,面上淡淡的,“我们上完坟就先走了,给你们大伙儿腾个地儿啊。”
林湘上前两步扶着婆婆往外走,临走时又拍了拍站在原地一直以戒备姿态对着周生强的贺鸿远。
周生淮和冯丽见状也招呼众人离开,一大群人呼啦啦地离开,又一大群人往前走去,两相交错时,林湘回头看了一眼,只看到前行准备去上坟的贺大柱那一群人背影中,唯有周生强转身看来,面上惊疑不定,眼神迷惘。
回去路上,贺桂芳和儿子儿媳走在一处,见儿媳妇一路搀着自己笑道:“娘可没你们想的那么弱,你这小丫头不会是担心我给气昏了过去吧?”
林湘吐了吐舌头一笑:“娘,那不至于,我就是想和您一块儿走。”
贺桂芳拍拍林湘的手背,慈爱道:“你们放心,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还提什么?现在咱们日子这么好,什么事儿都没法让我不高兴。”
笑容满面的贺桂芳沉醉于如今的生活,有的吃有的穿,没有战争,一切和平,大家都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活着,那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
尤其是儿子也结婚了,她更是再没有什么烦恼,心满意足了。
贺桂芳看向小两口:“鸿远就是性子太犟,什么事儿在心里能搁一辈子,这样好也不好,把自己熬得跟黄连那么苦做啥。就是跟湘湘结婚了才瞧着不一样了。湘湘,以后你多管着他,他敢不听你的就好好教训他,娘给你撑腰。”
林湘怔怔看着婆婆,在农村待了大半辈子舍不得挪地儿,就愿意在地里劳作的贺桂芳,似是个普通的劳动妇女。可这一刻她突然明白当年那样一个寡妇为什么能在艰难的世道独自拉扯着几个孩子长大,甚至有余力热心肠地帮亲帮友。
她的内心太过强大,是周生强配不上她。
这次时隔十多年相见,周生强内心波动起伏,反倒是贺桂芳早就将前尘往事散如烟,平静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娘,我肯定好好管着他,让他听我的话。”林湘笑弯了眼。
贺鸿远听着母亲的话,刚刚见着母亲时隔十多年又见到那个狼心狗肺的玩意儿时,浑身冒出来的刺渐渐收了回去。
他设想过这样的场面,也害怕这样的场面,这一刻却被母亲的话安抚。
“娘,我没不高兴。”贺鸿远无声地勾了勾唇,“没必要为些不相干的人不高兴。”
“是。”贺桂芳眉开眼笑,“新年第一天,都得高高兴兴的。”
……
林湘是在大年初一下午,和一大家子人磕着瓜子聊天时,突然听月竹说周生强直接离开了的。
“这么快就走了?”林湘惊讶,原本瞧周生强的架势,起码得待几天吧。
“是吧,我爸刚从外面回来,说二叔上了坟就不愿意多待了,坚持现在就走,还不让大家送。”周月竹也弄不明白这人,千里迢迢过来,昨天到今天走,也太折腾了吧。
林湘狠狠嗑开瓜子,突然明白,这人怕不是破防了,以为自己回来会有不一样的待遇,哪怕看到前妻骂他也好,恨他也好,他也能有个由头表达迟来的不值钱的愧疚和亏欠。
结果贺桂芳丝毫没有任何愤恨情绪,像是对待个寻常人一样对待他,周生强的愧疚和亏欠便无处宣泄,只能往肚子里咽。
“不管他了,咱们吃瓜子!”
过年的几天最是热闹,林湘天天吃吃喝喝睡睡,再没有更惬意的时候,周月竹带着堂嫂出去溜达,四处回忆儿时在老家的记忆,还告诉了林湘许多贺鸿远小时候的事。
“堂哥小时候脾气更不好惹,打遍我们全村无敌手的。”
“连着我也能在村里横着走,没人敢惹我了哈哈哈。”
“堂哥现在已经收敛很多啦,小时候才凶才横呢,不过他护着家里人的,外人不惹他也没事,但是只要有人敢惹,简直是找死。”
林湘听周月竹说起贺鸿远的童年“优秀战绩”,忍不住去打趣他:“贺鸿远同志,听说你小时候还是个小霸王呢,那时候村里很多小姑娘都跟在你在屁股后头。”
周月竹的原话时——那时候小孩儿都喜欢办家家酒啊,大家就爱说我长大了娶谁,我长大了要嫁谁,因为贺鸿远在村里小孩儿中最厉害,好多小姑娘就说长大了要嫁给他,结果被贺鸿远一个怒瞪眼全都吓跑了。
贺鸿远:“……没事儿少听周月竹说话,这丫头嘴上没个把门儿的。”
快乐的时光总是飞逝而过,一晃到了大年初六,贺鸿远和林湘即将同月竹一家三口返程。
提前两天,贺桂芳就给几人装了一麻袋的野菜和晾晒好的萝卜干香肠腊肉咸鸭蛋。
“娘,您再装,家里都要被搬空了。”林湘看着鼓鼓囊囊的袋子,忙劝阻道。
“哪里就空了。”贺桂芳再装进几个咸鸭蛋,这是她特意换来的就为了多腌几个给儿子解馋,“好了,就这些,也不多,你们带回去慢慢吃。”
离别总是让人恋恋不舍,林湘在婆婆这里体会到了难得的亲情温暖,临走时她抱了抱贺桂芳,呢喃道:“娘,空了就过来住嘛,我和鸿远可舍不得你。”
贺桂芳笑眯了眼,眼尾褶子频现:“好,娘空了就过来。”
转头,她对着冯丽道:“哎哟,这就是有闺女的感觉,可比儿子贴心多了!”
鸿远是个孝顺孩子,可他这性子怎么可能抱着谁,又香又软地撒娇呢?这小子才是又丑又硬的石头。
冯丽跟着笑开:“那是啊,有了儿媳妇就是多了个闺女,桂芳姐,你也是有福气了。”
一行五人上了绿皮火车,林湘和贺鸿远在窗前和贺桂芳道别:“娘,回去慢点儿啊。下回我们休探亲假再回来。”
贺桂芳眼中微光闪烁,慈爱地看着座位上几人,挥了挥手点头道:“知道嘞,你们也慢着点儿,下回再过来。”
绿皮火车轰隆轰隆又冒着滚滚白烟离开,贺桂芳看着庞大的火车渐渐变成一个小点,消失在视线中,久久没有离去。
——
过完年再次奔波着回到浪花岛上119部队时已是大年初八。
几人下了火车登船回到家属院,路上全是军属们笑着打声招呼,问起他们回老家过年的事儿。
冯丽从装了不少西丰市特产的袋子里给邻居们分了些红薯干和野菜干,等回了家再把东西一分为二:“湘湘,这是你们的,咸鸭蛋鸿远爱吃我们留了三个,你们多留些。”
“好嘞,周叔冯姨,月竹,那我们先回家去了啊,这一路辛苦了,你们好好歇着。”林湘提着东西转手就被贺鸿远拎走。
“你这手提那么多东西不累啊?我再拎点儿吧。”林湘撵上贺鸿远的步伐。
“这才多少。”贺鸿远不以为意,一身力气像是无处卖弄似的。
“过几天去军区医院看看能不能拆纱布了,我看你最近恢复得还不错。”林湘就盼着男人早日康复呢。
“好,听你的。”
出一趟远门也是疲累,回到家还得全部收拾一番,毕竟房子快半个月没住人了,等一通忙活下来,林湘长舒一口气,洗了澡躺在床上翻来翻去地放松下来:“哎,终于舒坦了。”
明天就要上班,今晚是最后的狂欢,她得好好休息休息,捧着在城里百货大楼买的小人书看,享受悠闲时光。
贺鸿远拿上干净的换洗衣物准备下楼洗澡,瞥一眼在床上翻滚几下的林湘,躺在大红色棉被上的女人皮肤白皙,脸蛋白嫩,露出的一节手臂纤细,睡裤下一双笔直的小腿更是白得晃眼。
见男人盯着自己瞧,林湘半坐起身望去,随着她的动作,睡衣往上牵扯间露出凝脂胜雪的腰腹,只是一晃而过,匆匆又被格子睡衣落下后挡得严严实实。
“怎么还不去洗澡啊?站着发什么呆?”林湘催促男人。
“你过来帮我脱下衣服。”贺鸿远意有所指地瞥一眼自己的手臂,“刚刚觉得手有点不舒服,我就不使劲了。”
贺鸿远一向是自力更生的类型,向来拒绝帮助,林湘听到这话跟着下楼去:“我都说你之前是逞强了吧,非要自己脱衣服穿衣服,哼。”
浴室门一关,一桶烧好的热水正散发着滚滚热气,渐渐将紧闭的浴室染上白色烟气,水汽缭绕间,林湘帮着男人脱了上衣叮嘱他一句注意右手别沾到水就准备离开。
“等会儿,裤子还没脱呢。”贺鸿远出声拦住她。
林湘瞪他一眼:“裤子还需要我脱?你别跟我耍流氓啊。”
贺鸿远轻笑出声:“你看我像是能耍流氓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