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真真上个月倒是丝毫没记漏,因为那时家里孩子什么事儿没有,健健康康的,她工作也没有半分错漏:“给,你看看。”
林湘仔细核对两份清单,尤其是重点比对两个月分别提出要补买材料的部分:“你看看这里,是不是重复报材料了,石灰的购买次数也对不上……还有这里,两个月下来补买时说的东西都一模一样。”
有些像信口胡诌的。
林湘猛然想起那日自己提出想看清单时,那施工队队长变了脸色,难不成当时不是因为自己多嘴一句觉得受到了不被信任的侮辱,而是担心被发现什么?
“呀!”孔真真仔细将两份清单一对,单看还看不出什么对,“这么看,像是真有问题。”
“走,去施工队那边看看。”厂房太重要,真不能在这上头出岔子。
——
此时,二厂新厂区施工这头,施工队王队长点着一根大前门吞云吐雾,优哉游哉。
“队长,这两个月咱们进项可不少啊,你这都抽上大前门了!”身边休息的工人凑过来,眼里都冒着精光。
那可是首都的香烟大前门,得五毛钱一包,好东西啊!
工人们也抽烟,多是买的几分钱一包的杂牌烟,舍不得抽这么贵的,加上一般人还买不到大前门,金边市只有最大的百货大楼才能买到大前门香烟,还必须要香烟票才行,常常是供不应求。
王队长一脸得意,深深吸一口好烟的香气,吐出个烟圈:“好好干,这几个月多赚点钱,到时候我请你们一人一根大前门!”
“队长,还是跟你好啊。”
“那咱们必须好好干!”
队里购买施工材料的陈工凑过来,有些担忧:“队长,那要是让这厂里人发现了怎么办……”
王队长一脸不屑,拧眉怒道:“发现个啥?我在厂里有人,把你的心放回肚子里!再说了,二厂那堆人个顶个的废,能发现啥?跟咱们对接的两个女的,一个瞧着就不机灵,一个年纪轻轻能说上啥话?怕个球!”
话音刚落,陈工拍了拍王队长手臂,让他看向右方。
只见王队长口中那两个女的正朝着这边走过来了。
第69章 三更合一
施工队王队长话音刚落,眼前就出现了119二厂的两个女干事——林湘和孔真真。
他不大看得上这两个年轻女同志,甚至连二厂都看不上,谁不知道二厂没本事,整天就是趴在一厂肩头吸血的。
就是现在莫名其妙卖什么椰子汁卖到要扩建厂区了,王队长照样瞧不上。
他梗着脖子,狭长的眼睛里满是不耐烦,不稀得见到这两人又找过来。
除了送钱,只巴望着她们别来。
“王队长。”林湘和孔真真踩在砂砾上前行,面带笑意看向施工队的工人们,手中两张施工材料清单正随风扬起一角,“歇着呢,正好我们有点问题要请教下。”
王队长撇撇嘴,最后吸了一口大前门,烟雾缭绕之际,烟蒂落到砂砾碎石间,转瞬没了踪影。
“啥事儿啊?”王队长起身拍了拍身上灰尘,一副即将忙碌的架势,“我们这儿可忙,没啥闲工夫。”
“耽误不了多久。”林湘将两张施工材料清单递过去,指着其中几处已经用红笔勾勒的地方道,“你看看这几个地方是不是重复报了材料?”
王队长目光一凛,深黑的眼眸猛地转动几下,匆匆在材料清单和林湘脸上扫来扫去:“不是,我说你啥意思啊?看不上我们,想安个屎盆子扣我们头上啊?我可没文化,看不懂这些东西。”
林湘几乎快气笑了,这施工队队长还真是蛮横不讲理。
孔真真经手这事差点被瞒骗过去,当即更是心直口快怒道:“王队长,我们扣什么屎盆子了?明明就是你们好多次都要额外超支,每笔单子都是我记的,现在查出来就是有重复报的情况,实在不行咱们去城里找你买石灰的地儿核对一下呗。”
“你——!”王队长瞧着这俩娘们一个难缠,一个横,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林湘又笑了笑,扯着嘴角慢条斯理道:“王队长,现在我们核对出来有三处超支的笔数是重复报的,分别是上个月16号的河沙水泥,28号的钢材,这个月9号的门窗,另外就是上个月18号的一笔砖瓦数量和这个月7号的也有重复,你看看是怎么回事?咱们核对清楚了,大家都安心不是。”
伴着林湘的话,孔真真一一在清单单据上点出来:“喏,就是这些,我可没记错。”
王队长面色一僵,听林湘报出来的日期和材料就知道这两人是上心了,也怪他大意。
以往施工还要费点心思从中捞油水,这回实在是看不起二厂的一帮子废物,就是做假账也是信口胡诌,料定这帮人发现不了。
现在倒好。
他无所谓地嗤笑一声:“那就是说错了呗,也不是多大点儿事儿,你们改改就行。”
林湘也没继续追究,当即应下:“行,那我们跟陈工重新核对好,之前多付的材料购买费用就扣在下次的申报款项里。”
重新核对好材料清单的两人离开,一共查出四十多块钱的差距,要知道,这可都相当于普通工人两个月的工资了。
加上林湘和孔真真并没那么了解材料的购买价格和实际折扣价格,里头的油水可能更大。
回到办公室,孔真真义愤填膺地猛灌了一大口水:“这人真是,仗着经常给咱们厂修楼盖房还嘚瑟起来了,要不是有亲戚在,还不一定轮得到他呢。”
林湘劝了孔真真两句,又好奇道:“那王队长亲戚是谁啊?”
“一厂唐书记。”孔真真自己也失悔,这阵子真是因为孩子生病的事儿太忙,忙昏头了,也没发现岔子,“也怪我,想着那施工队跟咱们厂都干多少次了,加上他又是唐书记亲戚,我就大意了,差点让他捞油水去了,幸好你发现了,就是他背地里不知道还有多少嘞!”
林湘不是没装修过房子,知道就是屋主盯着装修公司去选材购买材料,里头的水也很深,折扣价可隐蔽,这种钱是避无可避的。
只是有了工钱和油水的情况下还搞小动作想重复报材料多贪材料钱,实在是贪得无厌。
等赵主任回来,两人向主任汇报了这事儿。
赵建军更加清楚里头的弯弯绕绕,唬着脸骂了一句这龟孙,让两人暂时不用管,后头就正常核对数据,自个儿找上王队长散了人根烟,吞云吐雾间说上话来。
“王队长,我们二厂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扩建一回厂房,你可得多给我们上点心啊。”
王队长略微嫌弃地看了眼赵建军递来的红梅香烟,供销社六分钱一包的货:“赵主任,瞧你这话说的,我们施工队干活最认真本分,就是你们厂几个女同志有点爱较真,我们随口说错了几个材料都追着过来非要闹,跟我们贪这笔钱似的。”
“爱较真没啥不好。”赵主任拍了拍王队长肩膀,退伍老兵手劲不小,拍得王队长肩头沉沉,“我们厂同志都是全心全意为厂子考虑的,外头的人自然比不上。”
王队长有心再埋汰几句,可感受到赵主任的手劲到底闭了嘴。
林湘不是没见过这种仗着是领导亲戚就作威作福,甚至从中贪油水的人,只是凡事得有个度。
回到家,她迫不及待和男人说起这事儿。
饭桌上,贺鸿远见媳妇儿小嘴叭叭的,忙给她夹菜:“那人还挺横?”
林湘咬一口莴笋片,清脆地回他:“那可不,装着就是说错了,料定我们拿他们没什么办法。”
说来也是,人是唐书记亲戚,现在施工又进行了一多半,他们才如此有恃无恐。
“惯着他们做什么?直接申请换人,会修房子的人还能少了不成。”贺鸿远掌着汤勺给两人碗里各添了海鲜汤,蛤蜊肉熬散地飘在汤面,嫩白软甜,“这种人就是越惯着越得寸进尺。”
林湘瞥男人一眼:“你倒是厉害,再看看吧,要是他们就此收敛了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主要碍于唐书记的面子,出钱拨款的一厂那边不见得会同意换人。
饭后,贺鸿远在厨房洗碗,林湘想起今天一早碰见冯姨得知的消息:“咱们去医院看看吧,听说沈建明同志的父母到了,周旅长他……”
“行,过去看看情况。”贺鸿远将碗碟放进橱柜,甩了甩手上水渍,两口子出发了。
走到军区医院病房门外,林湘还有些担忧,这多年未见的不太对付的老战友以这样的方式见面,也不知道得是什么样。
站在门外朝里看了一眼,林湘拉了拉贺鸿远的衣袖,示意他往里瞧。
只见沈建明的病床前,周月竹正和一对陌生的中年夫妻说话,看样子便是沈建明父母沈利群和袁燕秋了。
而一旁,周生淮和冯丽也在,冯丽和沈父沈母寒暄几句,周生淮则没开口。
“月竹,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袁燕秋和丈夫匆匆赶来,见到仍是昏迷不醒的小儿子,几乎要昏倒过去,等在病房待了一天,又详细找医生询问了情况,这才稍稍缓了过来。
而小儿子的对象周月竹也在,是建明在信里提到过的心心念念的喜爱对象,就算他受伤了仍然不离不弃地守着,哪能不叫人动容。
周月竹喊了一声“袁阿姨”,扶着人坐下。
沈利群也没想到自己儿子会和向来不对付的老战友的闺女好上,还遇上这样的生死时刻。
身为军人,他太清楚这样的危机随时可能发生,看着沉寂地躺在病床上的儿子,沈利群默默无言。
“早知道,早知道就不该让儿子来当兵。”袁燕秋声泪俱下,失悔当初怎么就同意了儿子去当兵的提议,不当兵就不至于这样现在生死不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沈利群低声呵斥:“哪有失悔的份儿,儿子这是执行任务光荣负伤,他也不会后悔的。”
袁燕秋伤心不已,沈利群叹口气,目光交错下和当了十多年战友的周生淮对上视线,两人又各自别过脸,谁也没搭理谁。
“月竹,小沈父母来了,就让他们一家人叙叙旧。”周生淮叫上闺女和爱人准备离开,“秦同志,你们也保重身体,小沈这情况不至于太危险,肯定能醒过来的。”
袁燕秋当年也和周生淮冯丽两口子熟识,自然应下准备送人:“这阵子麻烦你们一家人了,等建明醒过来,我们肯定上门拜访去。”
周月竹这回没再强求,跟着父母起身离开,在病房门口就看见了堂哥和堂嫂。
“周叔,冯姨,月竹。”林湘和贺鸿远挑着时机进来看望,同沈父沈母打了招呼,这才准备一道离去。
等众人一走,病房里只剩下沈家一家三口。
袁燕秋看着儿子心痛不已,仍是害怕他再也醒不过来。沈利群轻抚着爱人肩膀坐下,安慰道:“肯定能醒过来的,子弹都取出来了,医生也说生命体征正常,指不定哪天就醒了。”
“哪天啊?你告诉我哪天?”袁燕秋心里堵得慌。
“可能这是我的报应……”沈利群想起当年老领导出事,他没有勇敢地站出来奔走,选择了明哲保身,沉默不语,那时候他担心自己出事,连带着家里也出事,“不过怎么就没报应到我身上,我儿子是无辜的。”
袁燕秋听着这话,猛地抓着丈夫的手,激动道:“那时候太危险,是我和爹娘拉着屋里几个孩子跪着求你别蹚浑水,外头被牵连的人太多,我们都害怕,那么多人无缘无故随便挑个错处就扣顶帽子给批斗起来,拉去游大街,关禁闭。要是你出事了,咱们这个家就散了。丁师长的事,总还是我们有愧,这些年你也没少补救,前阵子我给他写信说起建明和周旅长闺女的事儿,他也不也挺欢喜的嘛,还说会劝劝周旅长。”
沈利群叹口气,转头看着病床上的儿子,心中难受。
周家一家三口和林湘贺鸿远两口子走出军区医院后,冯丽数落起爱人:“沈利群现在儿子这样,你可别和人吵架。”
周生淮唬着脸:“我哪有那个闲心跟他吵架。”
林湘则揽着月竹,见她情绪渐渐好了起来,欣慰道:“最近睡得怎么样?”
慢慢振作起来的周月竹浅浅地笑了笑:“好多了,堂嫂,你放心。”
两人跟着一家三口回了周家小楼,冯丽上厨房随便煮点面条,张罗道:“鸿远,湘湘,你们也在家里吃点吧。”
“冯姨,我们吃过了,不用管我们。”贺鸿远朝厨房回话,转头看见从书房出来的三叔,手里捏着一个信封。
贺鸿远从裤兜里抽出根宝岛香烟递过去,两人就站在院子里吐着烟圈,烟雾缭绕下,周生淮弹了弹手中信封,道:“今天早上到的信,我以前的老领导写的。”
下放近五年的老领导军旅一生,如今在乡下农场进行改造,这些年从未主动和以前的亲友联系,唯恐影响他人。
这一回却写了封信寄来。
周生淮深吸一口烟气,沧桑的视线中似乎浮现过去情景:“丁师长对下属很好,把每个新兵当亲儿子似的,一手带出来,一手提拔出来,工资津贴多是用来补贴给穷小子了,说是饿着谁都不能饿着咱们军人,我,还有沈利群都是在他手底下十多年的兵,被他手把手带出来,真跟亲爹亲儿子差不离。就这么小半辈子过去,五年前丁师突然被审查了,说是他思想路出了问题……”
提到这里,周生淮又狠狠吸了一口香烟,良久才吐出烟圈,往事也如过眼云烟飘散:“先是停职调查,再是限制人身自由,一关就是小半年,真挺难的……那时候局势太紧张,我们想法子暗自打听,也打听不到什么消息,等托了调查组同志带话被拒绝,人只说丁师给我们带话了,让大家应断就断,不要为他奔波。你说说,可能不?”
贺鸿远自然知道那几年的可怕与危险,稍有不慎,可能就是一生的颠覆。
虽说没和丁师长有过太多接触,可贺鸿远也听说过这位部队里最亲善的旅长的事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