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也不甘心。”
周生淮看向侄子,赞许地点头:“咱们不愧是一家人。我也不甘心,想办法找上级反应情况,上级不行就找首长,丁师长那么好一人,哪能犯什么思想错误。不过沈利群倒是一棍子打不出闷屁,没吭声。我为这事儿记恨了这些年,以前当兵的时候的过节不提,就这事儿我懒得再跟他说什么。不过今天,丁师给我写了封信,写他现在日子过得不错,在乡下农场喂猪喂牛,每天劳动每天学习语录,倒是比以前睡得还好。”
周生淮话语里顿了顿,不禁哽咽道:“丁师年轻时候可是部队里的神枪手,上过多少战场,一枪能击毙敌人,现在那双手天天去喂猪喂牛,割猪草……还要挨人批斗,受人唾弃,那样的日子哪里能好过。哎,他让我不用再担心他,意思也是让他不用再给他送补给去,尤其是不要再和其他人置气。那个时候,很多夫妻,亲父子父女,亲兄弟姐妹都可能为了保全自身断绝血缘关系,他从不怪罪任何人,唯恐连累其他人。他还提起沈利群这几年有秘密给他寄东西补给,这人倒是没有我想的那么无情无义,不过你说说,是不是沈利群这丫找丁师来做的说客。”
贺鸿远看着三叔手里的烟头一点点堆积成灰,夹在双指间随风一荡,灰迹落入尘土湮灭:“叔,丁师长看得开,总归老子是老子,儿子是儿子,沈建明同志是个优秀的军人,至于其他人,你另外不高兴也行,谁都不能拦着你。”
周生淮扯起嘴角笑了笑,拍了拍侄子肩膀,将剩下的一小节香烟送入口中:“儿子是比老子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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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底一过,很快就迎来了五一劳动节。
沈建明同志昏迷了小半个月,沈父沈母过来照顾着,周月竹在众人劝说下回去上班,不过中午和下午下班后也赶去医院陪护。
119食品厂五一劳动节表彰大会现场,林湘想起昨日听月竹说的话,握着沈建明手的时候偶尔能感觉到一点动静,觉得他很快就要醒了。
林湘也替她高兴,至少是积极向上的迹象。她坚信沈建明同志一定能摆脱书中悲惨命运,迎来新生。
前台轰隆隆的掌声响起,119食品厂黄厂长登台发表讲话,表扬全厂职工在过去一年中艰苦奋斗的精神,话筒中的声音伴随着音响轰鸣,林湘在后台等候,好奇地透过红色幕布布帘看了看外头。
礼堂内乌泱泱坐了上千人,每位职工喜笑颜开地盯着台上,巴掌拍得震天响。
去年一年的先进个人评选激烈,一共十个名额,个个珍贵,作为这次五一表彰大会颁发的第一个奖项,得奖人员都在后台候场。
二厂的林湘格格不入,同一厂的九人待在一处,招来不少好奇地打量。
能获选先进个人的工人多是老资历,工龄没个五六年基本轮不上号,其中有重大贡献的不在少数,年仅二十的林湘一张年轻面孔也就更加显眼。
“二厂的林湘同志。”获奖人中资历最老的一厂工人,虾酱车间四级工陈大姐上前,“你年纪轻轻可是不得了啊,赶上我们这些老古董了。”
要是换做他们二十岁能拿这个奖,简直想都不敢想。
话头一挑开,其余获奖工人也打趣林湘:“年轻人是有干劲,听说二厂那椰子汁就是你带头搞出来的?”
“你咋想到搞椰子汁的?”
“留二厂干嘛,来一厂啊,一厂机会多,发展也好!”
其中不乏挖人的,想撺掇林湘回一厂来。
林湘忍俊不禁,眉眼笑成弯弯的月牙儿:“我在二厂待得挺好的,这回也是二厂全体工人们抬举我来领奖。”
舞台上,高音喇叭传来主持人报幕的声音:——“下面进行119食品厂先进个人表彰,鼓掌!”
十位获奖职工依次登台排开,笔直的线条上,由黄厂长为每位工人戴上大红花绶带斜跨在身上,并颁发一张奖状和每人十块钱的奖金。
林湘两辈子第一次戴上绶带,胸前一朵巨大的塑料大红花几乎挡住了大半身子,要搁以前,想象自己会如此形象,她或许会觉得挺奇怪挺土的,可现在,听着雷鸣般的掌声,尤其是看到二厂工人在礼堂角落全体挥舞着双手,吼叫声欢呼声不断,林湘心中暖流阵阵涌动,竟然是难得地激动。
七十年代的朝气蓬勃,精神干劲似乎会传染,令人热血沸腾,血脉偾张。
表彰结束,林湘下台直奔二厂工人们所在区域,大伙儿自发地给她留了个座。
刚一落座,叽叽喳喳的声音便响起。
“哎呦哎呦,咱们二厂终于有人受表彰了!”
“今晚做梦都要笑醒!”
“以前咱们年年都是当观众,只有鼓掌的份儿,今年小林可是给咱们争气!”
林湘身上的绶带取下,连带着那朵大红花都成了二厂工人们眼里的香饽饽,传递给大伙儿都摸摸,沾沾喜气。
前后左右看了看,一张张兴奋的脸上五官乱飞,摸上一下绶带都高兴地合不拢嘴,林湘扬起嘴角,我们二厂工人真可爱!
艰难摸索着前进而曲折的道路上踽踽独行的国家里,正是有这样一批艰苦奋斗的工人们,才走向了更好的明天。
我们工人真可爱,咱们工人有力量!
五一表彰大会先后表彰了先进个人十名,先进集体一个——虾酱车间,厂劳模三名。
最后时刻,在主持人的介绍下,由一厂合唱队的领唱,鱼罐头车间三级工严大姐上台领唱《咱们工人有力量》。
咱们工人有力量
嘿咱们工人有力量
每天每日工作忙
嘿每天每日工作忙
盖成了高楼大厦
修起了铁路煤矿
改造得世界变呀么变了样哎嘿
发动了机器
轰隆隆地响
举起了铁锤
响叮当
造成了犁锄
好生产
造成了枪炮
送前方①(歌词不会多花钱)
林湘跟着大礼堂内上千人大合唱,就连礼堂外一些还在坚守工作岗位的工人也跟着唱起来,歌声嘹亮,响彻整个119食品厂。
瓜子大姐邱红霞热泪盈眶,同一厂虾酱车间的工人一道挥舞着手,挥舞着挥舞着就拉起手共同高声诵唱,就连赵建军也站在过道大声歌唱,唱到深情处,不禁心潮涌动,揽着前方的虾酱车间秦主任的肩膀感慨万千。
歌声完毕,秦主任唬着一张脸看一眼情绪激动的赵建军。
“老秦,今儿五一劳动节,你可别小气啊!你平时对我们有意见,我都不跟你计较,今天大家都是一家人!”赵建军教育起这位先进集体的领头人来。
秦主任无语地黑着脸:“你手放哪儿呢!”
赵建军低头一看,哟吼!
自己唱着歌一个激动没留神,手揽着揽着,揽人屁股上去了!
这可是老虎屁股摸不到啊!
赵建军猛地退后两步,摸了摸自己光亮的脑门,嘿嘿笑两声:“嘿嘿,表彰结束了,走了走了,我们回自己家去了!”
说完,一溜烟儿跑了。
林湘的大红花被挂在了厂里墙上,鲜艳的塑料大红花被斑驳的白墙映衬得灿烂夺目。
回到家,林湘嘚瑟地将自己那张奖状送到贺鸿远面前:“蹬蹬蹬~看看,这是什么!”
贺鸿远低眉注视着奖状,只见上面由黑色毛笔书写着恭喜林湘同志荣获119食品厂先进个人。
“真厉害啊,林湘同志。”贺鸿远捏了捏媳妇儿因为骄傲而鼓起来的脸颊,“贴墙上去,我看杨旅家里就贴着他儿子女儿小时候得的奖状。”
林湘嗔他:“我又是不是小学生!贴什么奖状啊~”
五分钟后,林湘看着贺鸿远伸长手举着奖状选择粘贴位置,不住地遥控男人:“左边一点,对对对,哎呀不对,太过去了,稍微回来点,行,就这儿!”
一张金灿灿的奖状贴在了两人的卧室,闪闪发光似的。
十块钱的奖金,林湘一分没留,全买了糖送给工人们吃,将大伙儿感动地眼泪汪汪的。
只是赵建军吃着糖发愁,这小林学坏了,钱她出的,买糖需要的糖票要厂里报销。
年轻人啊,怎么就不知道学好呢!
就在五一表彰后三天,傍晚下工的林湘在二厂门口见到了贺鸿远,男人言简意赅地带来好消息:“沈建明醒了。”
林湘又惊又喜:“真的啊?快,快去医院看看!”
沈建明昏迷了半个来月,生命体征一切正常,终于在五月初醒来。
当时周月竹下班后去医院照顾他,正用浸湿后的毛巾给他擦脸擦手,刚握着他右手擦拭时,沈建明的手指突然动了动。
这些日子,周月竹偶尔能感觉到他的手指轻轻一动,心中希冀越来越大,这会儿她仍是镇定地替他捋着手指,一根根仔细擦拭。
直到过了几秒,似乎察觉到何处有一道盯着自己的视线时,周月竹心头一动,缓缓抬起头,正好对上沈建明的眼眸。
林湘和贺鸿远赶到医院时,沈建明的病房里热闹非常。
家人、对象、战友挤满了屋子,他的伤口还要慢慢养,说话也有些艰难,但人可算是醒了过来,团长慰问了他及其亲人,感慨万千:“沈建明同志,你一定好好养伤,不用担心部队的事情,有什么需要尽管提。”
昏迷多日的沈建明醒来第一句话是,杨研究员没出事吧?
心心念念的仍是自己肩头的任务,就担心对国家有用的人才出事。
再看到自己父母和对象时,这个二十二岁的英勇军人也红了眼,连带着沈母泪眼婆娑,周月竹也激动不已。
林湘看着此情此景不由得跟着红了眼眶,躲在贺鸿远身后眼泪涟涟。
“你怎么跟着哭了?”贺鸿远抬手擦了擦媳妇儿眼角。
“我没有哭。”林湘吸了吸鼻子,眼尾泛红,“就是觉得不容易,看着挺感动。”
贺鸿远像是想到什么,保证道:“我一定谨慎小心,不让你哭。”
林湘点点头:“你要是敢受伤,我就天天哭,哭到外面的大海里都是我的眼泪。”
贺鸿远轻笑出声:“你真是水做的是吧。”
病房里,沈建明握着对象周月竹的手,费劲地开口:“周叔,冯姨,第一次正式见面成了这样,我……咳咳,我也挺不好意思的,连累你们和月竹都为我劳累。”
沈利群看着儿子这幅胳膊肘往外拐的模样,怒其不争:“醒过来就惦记着你未来岳父岳母了是吧?我这个亲爹都要往后稍稍。”
袁燕秋嗔怪丈夫一眼:“就你话多。”
周生淮看着这个年轻军人,目露欣赏:“沈建明同志,你这次表现出色,但是为了身体着想,务必好好养伤,等伤好了,健健康康地来家里吃顿饭。”
沈建明听到这话,苍白的脸色似乎都红润了几分,一个激动牵扯到伤口,吓得病房里众人忙上前安抚。
年轻军人露出个苍白的笑容,可笑得开怀:“好,周叔,冯姨,我肯定好好准备上门拜访。”
周生淮转头看见沈利群乐呵地也看过来,当即唬着脸道:“儿子是比老子强多了。”
沈利群:???
“嘿,周生淮,你埋汰谁呢?年轻时候你越野跑就不如我。”
周生淮无语:“你射击差我多少,你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