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十年间,贺鸿远回家的次数不多,几次提出接母亲来随军,贺大娘都直截了当拒绝,她就愿意守着老家的一亩三分地过活,硬是不愿意挪根儿。
十五岁到二十五岁间时光匆匆,多是裹着汗与血的,将贺鸿远历练成刚毅的军人,面对生死关头也能镇定自若,面不改色。
可现在……
张华峰和姜卫军眼睁睁看着贺鸿远变了脸色,眉头高高蹙起,嚯,这可稀奇了!
什么事能让一向沉稳的贺团如此烦恼啊!
他们看热闹不嫌事大,忙凑过来:“咋啦?出啥事儿了?”
余光还试图往纸条上瞥。
贺鸿远将纸条一把揉成团,纳入掌心,抬眸看着这两个出生入死却话多且烦的兄弟,决心不能让他们知道这件事。
“没事。”声音清冷淡漠,仔细一听,还隐隐藏着几分不耐烦。
张华峰和姜卫军认识贺鸿远十年,还能不了解他?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信息——有情况!
不过贺鸿远一向嘴严,他不愿意说的事情,谁也别想问出来。只能以后再悄悄打听。
“你不说算了,不过有什么麻烦记得跟兄弟说,别自己一个人憋着啊。”
纸团仍在掌心,贺鸿远当真不知道能跟谁说,他得尽快把这件事处理了。
什么娃娃亲?什么家里定的媳妇?
他根本不想结婚,不想处对象。
贺鸿远太阳穴突突突地跳,隐隐作痛,这都是什么事儿!
纸条没看着,张华峰好奇心旺盛,却也无可奈何,毕竟他和姜卫军联手都打不过贺鸿远,只能撇撇嘴作罢,转头提起另一件事儿:“对了,我下午要去南望看看老张,顺便给人送慰问金去,你这不是放假吗?去不去?”
贺鸿远敛下烦躁神色,将纸团塞入军裤兜里:“去。”
====
绿皮火车轰隆隆行驶在轨道上,穿梭于山林间,蜿蜒盘踞仿若游龙。经过两天两夜的行驶,迎来了第三个白日。
晨光熹微时,林湘缓缓睁开眼,第一反应就是摸了摸身上的财物是否安全。
度过熬人的两天两夜,林湘觉得自己着实有些狼狈,硬座硌人,坐久了腰酸背痛小腿酸软,她时不时会起身活动一下筋骨,自己揉揉小腿肚。
幸好只剩下最后一天,下午就能到金边市了!
车厢里的乘客也渐渐熟络起来,还有互相串门的。林湘所在的是7号车厢,时不时会有6、8车厢的乘客走动过来说话。这一趟车厢里众人目的地接近,一部分人在下一个停靠站点南望市下车,再经过三个小时的车程就能达到金边市。
林湘的早饭是贺大娘蒸的玉米面馒头,她就着热水泡着吃的,好歹能入口。
身旁的女同志沈春丽模样好,白白嫩嫩的,相当惹眼,这会儿吃早饭的功夫,已经有两个男知青过来搭话,小脸一红,说话也有些磕巴,只是几个男同志余光看到林湘,都是脸色大变,像是被她丑到了。
林湘:……着实无奈啊~
更别提还有对座看脸的老大娘对沈春丽嘘寒问暖,自己也是个摆设。
“春丽啊,你这模样真俊,老婆子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同志!简直比电影院门口画报上的女演员还标致。”老大娘姓毛,和孙女从老家过来看儿子的,也在金边下车。
沈春丽从小就是家里宠着长大的,又因为肤白貌美,走哪儿都是众星捧月的待遇,这会儿听着一番夸赞的话更是眉眼一弯:“还好吧,我随我妈。”
话语间隐隐有几分嘚瑟。
一扭头,沈春丽见着身旁肤色黑黄,脸颊还有好几颗麻子的林湘,不知道这人怎么能晒成这样,撇了撇嘴,又立刻转过头去。
林湘乐得清静自在,没人来打扰自己,多舒坦啊。
林湘在前世没少被人搭讪。她长得漂亮,虽说没有过于精致的打扮,可即使素颜,巴掌脸上眉眼如画,尤其是一双杏眼微微上挑,带着些微勾人的清纯,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又清纯又美艳。
明明是水火不容的气质,却在她脸上奇异地融合,生出格外招人的诱惑。
小时候是男同学爱跟她搭话,工作后是男同事,林湘那时候一心赚钱,孤儿长大的她缺乏安全感,男人不重要,钱才是最重要的,谁都不搭理。
好家伙,现在呢,钱没了,帅气男人也没享受过。
还挺遗憾的。
她闲适地靠在窗边,感受着微风轻拂,驱散了车厢里的闷热,耳畔不时钻进乘客们聊天的声音。
毛大娘是个自来熟,和谁都能聊上几句,尤其喜欢和沈春丽说话,包袱里有什么吃的总爱递给她,一来二去,两人好得跟亲母女似的。
林湘大受震撼,这就是七十年代的热情吗?
就是这毛大娘也太看脸了,自打见着自己这张脸,毛大娘几乎再没和林湘说过话了,一门心思同沈春丽聊天,着实殷勤,比对其他任何人都热情贴心。
脑中隐隐有什么念头飘过,林湘没能琢磨明白,突然一阵饭菜香味袭来,扰乱了她的思绪。
日头攀升,乘务员推着餐车开始售卖午饭,饭菜飘香,令人口舌生津。
火车上买肉菜不需要粮票,只是价格贵些。不过不少乘客舍不得买,宁愿自己啃干粮。
林湘掏了一块五毛钱买了一份饭菜,米饭和红烧肉以及番茄炒蛋。
她坐的这一块,就她和沈春丽舍得花这个钱,沈春丽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身,身上穿的的确良衬衣,版型挺括,是这个年代的高档货。
诸如林湘及其他乘客身上的衬衫面料都软塌塌的,没什么版型,差距就在这儿了。
林湘之前经过供销社打听过,的确良面料比普通棉布面料的价格贵了三倍不止,还特难买。
火车车厢飘着饭菜香气,不少人都打量着林湘和沈春丽的饭盒,那都是肉啊,看着可大块,滋滋冒油四散着荤腥气,闻一闻就吞口水。
丰盛的午饭后,林湘拿着饭盒去车厢连接处清洗,正好和沈春丽前后脚,哗啦啦的水声中,林湘听到沈春丽的声音清脆。
“林同志,你也别太难过,那些个男同志就是这么现实。”
林湘愣了一瞬,琢磨一会儿才明白沈春丽在说什么,是为了那几个男知青的反应安慰自己呢。
她刚想开口自己并不介意,谁管几个男知青对自己的态度啊,只看脸的狗男人!就又听到沈春丽安慰自己道:“其实你长得也不是很难看,真的。”
林湘:“……”
听听这是安慰吗?!
午饭后通常会犯困,林湘用手帕将饭盒擦干放进包袱中,靠着窗户午睡,意识模糊间,不自觉思绪飘远,似乎隐隐听到乘务员播报到达南望市的声音……
距离金边不远了,她有些期待,又生出几分忧思,也不知道这个贺鸿远到底如何。
……
“鸿远,车来了,对了,咱们哪个车厢来着?”
南望市火车站站台。
随着鸣笛声响起,乘客们纷纷躁动,准备上车。
人群中有两个穿着白色军装的军人格外显眼,高大挺拔,面容刚毅。
贺鸿远帮两个老人家托举鼓鼓囊囊的包袱空隙回了一句:“8号车厢。”
“行,再过三小时就回部队,可得好好歇歇。”
张华峰和贺鸿远趁着放假,于昨日下午出发来到南望市看望截肢退伍的战友,并给人送了一笔团部战士们募捐的慰问金。原本准备当天回去,却被人热情好客地留了一晚,直到这会儿才登上火车,准备回金边市。
这趟火车上有几节车厢都是知青,一群城市青年下乡支援农村建设,另外多是探亲的乘客,全都大包小包的,占据了不小空间。
贺鸿远与张华峰是少有的两手空空的乘客,原本战友家人要送些特产也被他们拒绝了,战友家里也不富裕,他们更加不能拿走一针一线。
火车停靠时间短暂,没多久又哐当哐当地前行。
张华峰和贺鸿远在8号车厢连接7号车厢的尾部寻到两个位置站着,这会儿闲来无事,张华峰八卦心又起:“贺鸿远,还是不是兄弟,你跟我交个底儿,真的和孟医生没戏啊?”
贺鸿远头都没抬,只一眼扫过车厢里众人:“没有。”
他淡淡瞥一眼张华峰:“你能不能别这么事儿?”
“嘿。”张华峰很想教训这个没大没小的兄弟,明明自己比他大半岁,算了,毕竟打不过他,该他横,“那这样,你下星期一定得跟我一起去联谊,孟医生没戏了无所谓,你看看文工团的啊。”
张华峰最近和文工团舞蹈女兵严敏看对眼了,二人正处在即将捅破窗户纸的关键时候,严敏有个同事,在文工团唱歌的女兵早就倾心贺鸿远,这不拜托严敏让张华峰把贺鸿远叫去牵线嘛。
可惜,这事儿放在别的男同志身上兴许还有可能,贺鸿远半点不留情面:“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张华峰气得跳脚:“还是不是兄弟了?严敏就拜托我这事儿!”
贺鸿远无情:“可以不是。”
张华峰:……
妈的,无情无义啊!
8号车厢里热闹,与之相邻的7号车厢也不遑多让。
许是距离金边市只有两个多小时车程,大家有些躁动起来。毛大娘已经和沈春丽聊着一块儿下车的事情。
“春丽,怎么有你这么好的姑娘哦,长得又漂亮心地又好。”
毛大娘和小孙女不认字,又是人生地不熟的,手中只有一张纸条,这趟去找儿子不容易,想拜托沈春丽帮忙循着地址一块儿去找找。
沈春丽在火车上跟人处得不错,闻言自然二话不说答应下来:“没问题,发挥雷锋精神嘛!”
林湘看她们亲热友好的,没人搭理自己,干脆又出去活动筋骨,她腿肚子真是酸软,等在7号车厢与6号车厢连接处时待了好一会儿,突然见到刚刚还颤颤巍巍,似乎身体不大好的毛大娘健步如飞,从7号车厢走到了6号车厢,和一个约摸三十多岁的男同志对视上一眼。
那模样神情,哪里还有慈眉善目的影子。
不到片刻,毛大娘又往回走,林湘瞬间背过身装作路人样,等人经过自己后,只见毛大娘又混迹在人群中朝8号车厢走去,片刻后停下脚步,与一个男乘客擦肩而过间有眼神交流。
林湘心中咯噔一下,敛眉思考,猛地想起贺大娘的话,不少人贩子盯着年轻漂亮的女同志,甚至在后世也有这种伎俩,利用女同志的善良和同情心将人骗走……
回到车厢的林湘等了一会儿,见毛大娘又颤颤巍巍地回到位置上,忙顶着这张有些难看的脸凑过去:“毛大娘,待会儿下车我跟你们一起吧,人多力量大,我也帮你们找找地址。”
脸上挂着和善笑容的毛大娘原本正在和沈春丽说话,闻言突然面色一僵,扭头看着林湘的眼中一闪而过一阵烦躁。
虽说转瞬即过,可林湘心头种下怀疑的种子,牢牢盯着她,这便捕捉到了那异样的情绪。
“不麻烦你了吧,林同志,我跟孙女这趟不容易,麻烦春丽已经过意不去了,哪能再麻烦一个。”
毛大娘一个劲儿拒绝林湘主动的好意,瞧那样子着实不愿意自己跟着去。
林湘心头猜测更盛:“毛大娘,你们一老一小出门,就没个什么亲戚朋友或者熟人一起吗?多不安全啊。”
“没有嘞,我们哪里认识啥人啊。”毛大娘一脸忧愁,转头又对着沈春丽絮叨着家里的穷困,生活的不易,听得沈春丽差点抹眼泪。
林湘没有实际证据,可是这会儿对毛大娘是人贩子的怀疑已盛,又过了一阵,趁着沈春丽去外头透透气,她跟了过去。
“沈同志。”林湘琢磨着防人之心不可无,总得提醒一句,“你下车后要和毛大娘她们去找她儿子的地址?”
沈春丽点点头:“是啊,毛大娘不识字,身体还不好,她孙女也小,这孤儿寡母的人生地不熟,我帮忙把人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