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的轰隆声响起,贺琳轻车熟路地脱鞋上了卧铺下铺,再有两个月就要满十四岁的小姑娘扎着个漂亮的马尾,用鹅黄色细纱花朵发圈绕了三圈。
水灵灵的眼里满是对坐火车的欢喜,东瞧瞧,西看看,鹅蛋脸上五官标致,跟妈妈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她多了几分调皮活泼,与妈妈的成熟优雅,气质截然不同。
“妈妈,我们回去就捉鱼捉虾吗?我还想去游泳呢。”贺琳三岁以前生活在海岛上,后来跟随家人来到首都生活,一家人空闲时间回海岛休假,在她心里,有两个家,一个在首都,一个在海岛。
是不一样的风光。
首都每年冬天都会下雪,夏天很热,冬天很冷。
海岛上温差没那么大,永远暖和,有望不到尽头的大海。
贺鸿远拎着军用水壶打了热水回来,林湘接过去给闺女倒了小半盅热水:“现在冬天呢,看看鱼多不,至于游泳,你也不怕冷?”
贺琳捧着搪瓷盅,小口小口啜饮,不以为意:“我才不怕呢,我游泳好厉害的。”
贺琳的游泳是在首都少年宫学的,以后在海岛上倒是能敞开游了。
海军出身的贺鸿远听着闺女特骄傲的一句话微挑剑眉:“行,挺有出息,到时候爸爸给你测时间,看能不能打破记录。”
林湘和婆婆听着这话,知道这父女俩胜负欲上来了,要看看孩子有没有进步,能不能打破她之前的游泳最好成绩。
“好!”贺琳开心地在下铺晃着两条小细腿儿。
……
如今技术进步,火车提速,经过四天三夜,终于到达金边市,于北岸码头登船,在大海中航行。
暌违多年,他们再次回到了海岛上。
贺鸿远前往部队报道,正式成为119部队最年轻的旅长,以前的老领导们退的退,部队组织架构里,多是三四十来岁的“年轻人”。
时代发展巨变,部队亦然。
以前家属院里许多熟悉的邻居们已经随着男人退伍,搬家离开,蒋文芳一家就是如此。
孙指导员退伍,孙父孙母心里到底发愁,好在部队给的转业待遇不错,因着蒋文芳在119二厂已经干到车间主任位置,能力不错,厂里给分配了宿舍,孙指导员退伍后也就安排到了金边市的公安局任职,一家人现在住在119厂里,倒是和部队家属院不算太远。
林湘回来那天,蒋文芳两口子和四个闺女都过来串门,孙父孙母眼看儿媳工作越来越好,从普通工人升到了车间主任,工资也越来越多,现在已经没法说她什么,反倒是上了年纪,许多事不懂的都要让儿媳拿主意,指哪儿打哪儿。
蒋文芳日子舒坦,家里二女儿英子都上大学了,见到林湘还有小时候的亲近,一口一个湘湘阿姨,而见到贺琳妹妹,第一句是:“琳琳,记得不,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贺琳当然不记得两三岁的事情,可她乐呵呵的,凑过去抱着姐姐的腰:“英子姐姐,那你现在能抱动我不?我可长高了长大了。不然我抱你吧,我力气可大了。”
林湘和蒋文芳看着俩孩子亲近得很,真试图互相抱对方起来,都笑了笑。
而贺鸿远关系最好的两个兄弟则有不同。张华峰留任升职,仍和严敏与孩子在家属院里,听闻贺鸿远和林湘一家人回来,激动地不行。姜卫军则在两年前的裁军中退伍,后转业带着补贴回老家和宋晴雅经营着一家小饭馆,收入不错,在林湘的建议下已经在当地买房了。
周月竹和沈建明分的小楼距离堂哥堂嫂家不算太远,周家父母也住着,林湘一家到海岛当天,这一家五口都过来串门,帮着收拾新家。
过去的不少熟面孔早已不在,好在仍有些老朋友陪伴,又在院里认识些后来的随军入住的新面孔,相处得不错。
部队给贺旅长分的房仍是一栋二层小楼,不过不是当年的房子,另外安排的更好的位置和布局,屋里家具俱全,一家人只需要额外添置家电。
黑白电视机、洗衣机、冰箱……他们积蓄丰厚,也舍得花钱,各类大型家电都搬进了家门。
海岛上二层小楼可比首都的楼房宽敞太多,贺琳楼上楼下地跑,参观了属于自己的大房间,在阳台远眺大海,欢快地像只小蝴蝶,下楼后去厨房偷嘴吃了一只虾,忙又经过饭厅跑到院子里,帮奶奶锄地种菜。
贺桂芳以前在首都是没地盘发挥,回到海岛上安顿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种地,土地翻新,种下菜苗,忙得不亦乐乎。
贺琳的小皮鞋将菜苗周边的泥土踩紧实,转头问奶奶:“奶奶,什么时候能吃菜啊?”
“那得等俩月嘞。”
“呀,要等好久啊。”贺琳蹲下身巡视这一片自己踩出来的江山,认真和土里的菜苗对话,“你们要好好长高啊,到时候我要多吃。”
两人忙碌一阵,贺琳左等右等不见爸妈,又问:“奶奶,爸爸和妈妈去哪儿啦?”
“你爸去部队了,你妈上119工厂去了。”
贺鸿远初任旅长,需要交接的工作不少,这阵子忙碌;而林湘则是前往119工厂,去看看孔真真口中出了大问题的一厂是什么情况。
……
119食品厂分家后,一厂二厂各自经营,互不干涉,只是都用着119的品牌,在三年前119食品厂同119部队彻底断开联系,以前的黄厂长、秦主任等领导退休后,一厂和二厂的关系也一点点地远了。
新厂长上任,陆续又更换了一批领导班子,年事已高的唐书记逐渐说不上话,厂里很多事都拿不了主意,尤其是看着新厂长到处拉拢小团体频出昏招,唐书记是气得不行,经常和人吵架。
这么折腾了几年,一厂的境况一年不如一年,不说止损,竟然是折腾得窟窿越来越大,渐渐的,连给工人发工资和奖金、福利都吃力。
到去年下半年开始,情况越发艰难,资金紧张得令人发愁,这时,有人提出想要收购一厂。
林湘清楚,改开后,个体户和私营经济迅猛发展,反而是被当做是体面铁饭碗的国营大厂越发艰难,改革改制之下,许多国营厂仍然难逃破产清算命运,引发了大规模的下岗潮,同时被私人或其他企业收购,不复当年辉煌。
几十年岁月的响当当的大厂要被收购,而且收购的条件是必须下岗一半的工人,以及减产海鲜酱罐头,收购方是个土大款,对119的东西不在意,对里头的工人也不在意,只是看上了这块老字号招牌,准备用来打名号,利用这些成熟的设备和工人,过渡后卖自己的酱菜。
几乎等同于收购后彻底覆灭真正的119一厂。
唐书记愤怒不已,自然不愿意119海鲜酱被如此糟蹋,厂里老人多是有骨气和傲气的,一向视119为家,视海鲜酱罐头是骄傲,哪能接受!
可新上任的张厂长和部分新领导班子则认为现在厂子经营困难,再撑下去,恐怕给工人发工资都困难了,能卖就卖。
双方争执不休,这事儿也就延缓。
等再苦撑了几个月,厂子情况确实越发严重,张厂长再次和南边靠倒卖发家的土大款联系上,提议还是让人收购,这几日,一厂内部闹哄哄一片,两派对立。
隔壁二厂工人们哪能不唏嘘,就是隔着一堵墙也能听见那头乱糟糟的哄闹声。
林湘过来和同事们叙旧,与赵厂长、孔真真、毕业后回厂里工作的马德发以及也快到退休年龄的杨天、邱红霞谈了谈汽水厂这边的情况。
众人得知林湘辞了铁饭碗,谁不震惊,可惊讶后立马有些不好意思表露的窃喜。
邱红霞捂着嘴也能从弯弯的眼睛瞧出欢喜:“哎呦,小林哪,按理说我们不该为你辞职的事儿高兴的,这事儿怎么看都不划算,不过我实在是憋住啊……”
瓜子大姐欢声笑语难以掩饰:“你回不回来啊!我说话直,反正我们肯定是盼着的,不过你要是想出去干别的,我们也支持。”
这是屋里所有人的心声。
当年大伙儿并肩奋斗,将119二厂从一个人人嫌弃的濒临倒闭的小厂子打拼成如今的规模,谁能不盼着林湘回来呢。
要说119果汁的娘,那不是林湘是谁!
孔真真和林湘年龄相仿,更是直接上手,晃着她胳膊:“湘湘,你回来不?回来吧!”
林湘还没开口呢,赵建军抬手摸了摸稀疏的发顶:“我也快退了,其他人接班我都不放心,小林,你想不想带着二厂干?”
原本辞职下海经商,林湘想自己做做生意,她掌握先机优势,也知道后世的发展动向,属于是赢在起跑线,要么倒腾些东西来卖,要么盘下有潜力,产品质量不错,但是死在管理制度落后,经营方式落后,人事冗杂沉疴的厂子。
没想到,一厂竟然先不行了。
遥想十多年前,自己初到海岛上,见识到工人热闹干活的119一厂,那是何等的辉煌。
如今,闹哄哄一片,不胜唏嘘。
一厂财务状况困难,销量基本盘在,可是面对过于凶猛的个体户和私营企业发展,实在是节节退败,加上如今的领导班子瞎折腾,瞎胡闹,完全是加速了一厂的困境。这样的条件下,效益便不能支撑庞大规模的工人数量,就连发工资都困难。
唐书记老了,十多年前威严霸气,脾气火爆,现在面对新领导班子私下达成共识要将一厂卖给土大款,愤怒却又无奈。
已经退休的黄厂长应邀回来一趟,原本安享晚年的他也感慨:“老唐,我看了这几年的情况,张彬他们干得糊里糊涂!现在确实难啊……”
“我也明白,有些厂子已经撑不下去了,工人下岗,厂子倒闭,有些卖给私人经营……我就是不甘心。”唐书记的大半辈子都是在119度过的,哪里舍得,“就算卖,也不想卖给那个土大款。”
黄厂长明白:“真要卖给他,他早晚把我们119的根儿掀了,只留个名号卖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
唐书记向已经倒戈的张厂长提出两个要求:“你跟那人说,必须保留119的海鲜酱罐头,也不能让工人们下岗。”
张厂长早得了土大款的好处,听闻这要求,当即不屑:“唐书记,你真是老了,现在还不清楚现在的形势吗?有人愿意来收购咱们厂已经不容易,还敢提要求啊?工人不下岗是不可能的,甚至这回可不是一半,百分之六十都要下岗!至于人大老板收购之后卖什么,需要你操心不?唐书记,你听我的,咱们一起把字签了,大老板不会亏待咱们的,另外会给咱们安家费,普通工人可没有这个待遇哦。”
“好你个张彬,真是吃里扒外的玩意儿!卖个棒槌,我们119一厂就是饿死也不卖给那个土大款!”唐书记怒气冲冲,直接摔门离去。
张彬快被这个顽固不化的糟老头子气死:“你自己想饿死,别拉着我们!”
也就是这一刻,唐书记才有了几分当年霸气的影子。
两个老伙计安抚一通惴惴不安的工人们,就连退休后的虾酱车间主任,海鲜酱罐头研发人秦阳波也坐火车回来了,带着自己退休后仍然琢磨研究的配方,激动:“不然再试试这个,我对配方进行了改良,咱们厂可不能倒啊!”
唐书记也想让一厂活过来,可是眼下的问题不是改良配方能解决的。
众人焦头烂额,面对内忧外患,愁眉不展,看着满场的工人们,目光渐渐落到了一墙之隔的二厂。
那边的汽水经营虽说也遭受冲击,可仍是比一厂的状况好上许多。
前黄厂长、唐书记和前秦主任合计一番,往二厂去了。
……
二厂厂长办公室内,赵建军听闻一厂几人的来意,反问道:“老黄,老唐,老秦,不是我们不想帮,可是怎么帮?”
一厂三人也知道挺为难人,二厂状况是好点,但是想帮一厂度过难关也是艰难。
但是,这不是他们没办法了嘛!
唐书记盯着赵建军看了看,单薄的唇一抿,浑浊的老眼转了转,最终动手拎起桌上的暖水瓶,给赵建军茶盅里添了半盅水:“老赵啊,水都冷了,我给你添点儿,咱们两个厂子是一母同胞,亲兄弟,这些年也是风风雨雨地过来了,你们厂的人脑子灵光,帮我们想想办法,拜托你了。”
嚯,赵建军这辈子没见唐书记这幅模样过,震惊之余又生出几分心酸,瞧瞧给人逼成啥样了。
唐书记接着道:“我们这些老骨头都差不多要退了,主要是工人们,在厂里小半辈子,真要下岗了,难不成喝西北风啊……加上那是多少人的几十年心血,我们真不想见到虾酱罐头、鱼罐头以后没影儿了。”
“老唐啊……哎。”赵建军感同身受,今儿要是换成二厂面临这样的境地,他也不忍心工人下岗,不愿意各种果汁和汽水销声匿迹,“这事儿我也想想办法,就是难啊。”
——
一星期后,一厂那头还在僵持,土大款秦彪已经抱了一行李袋的现金过来,声称只要以唐书记为首的另一半领导班子同意签字,钱就给他们。
唐书记何曾被人这样羞辱过,纵使年近七十,可年轻时候的底子仍在,怒拍会议桌:“秦彪,我们厂子不卖给你,你给我滚!”
秦彪年逾三十,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见这老东西竟然这么横,嗤笑道:“唐乾坤,你以为除了我,还有谁要买你们厂?你少给我横!”
砰的一声,唐书记将茶盅狠狠掼到地上,当年退伍军人的气势不减当年,威严正盛……
就在针锋相对之际,只听会议室门口传来个不太正经的声音,带着几分调侃:“哎呀,老唐,你这脾气也真是太暴躁了,都多少年了,也不说改改!”
土大款秦彪知道来人,是隔壁119二厂的厂长赵建军,要不是二厂如今状况还行,他更想把二厂拿下。
不过,也就只能想想。
“赵厂长倒是明白人。”秦彪对总是笑呵呵的赵建军更有好感,想着早就听说一二厂不合,十多年前更是龃龉不断,后来也彻底分家,此刻更是统一战线埋汰对面的老东西,“唐书记比你真是差远了,不识时务。”
赵建军看着秦彪伸出来的手,跟着握了握,又接过这人递来的好烟,夹在耳朵上开口:“确实不识时务,一厂现在这样也别挣扎了,该卖就卖。”
“你——”唐书记哪成想赵建军不说帮忙,竟然是来看热闹的,“赵建军,你想看笑话的话就给我爬!”
秦彪却是朗笑三声,大力鼓掌,清脆响亮的声音骤然响彻会议室:“还是二厂的厂长有眼光有见识,唐书记,你多听听赵厂长的话。”
赵建军点头:“没错,所以啊,我给一厂介绍个好买主——林湘同志!”
唐书记疑心自己听错了:“谁?林湘要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