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贺鸿远同志,你怎么来了?”林湘不大明白,宋威去买瓶汽水怎么还买回来个贺鸿远。
“正好没吃饭,一起吃吧。”贺鸿远又去前台付了一块六毛钱加了一道椰子鸡,回来便坐在了林湘的对面。
宋威将汽水放到桌上,递了一瓶给林湘,这才跟着坐下,他挠挠头,笑得喜庆:“正好,大家都是熟人,一块儿吃。”
林湘哪里想到一次相亲成了三人吃饭?贺鸿远一来,原本热情健谈的宋威都老实了,活像是调皮学生见到了教导主任,规规矩矩地吃饭,就连坐姿都明显更加端正。
饭桌上反而是贺鸿远主动开口的多,随口问起宋威营里的训练情况,宋威再认真严肃地作答,看得林湘咋舌。
这贺团长威慑力也太大了!
她算是看出来了,以后谁要是嫁给他,兴许会被天天训练,对自己媳妇儿也是军事化对待。
不对,她差点忘了,书里贺鸿远是一辈子单身的,人压根儿对谈对象和结婚没有兴趣。
一顿饭吃得气氛严肃。
饭后,宋威正琢磨着如何摆脱了贺团长,能不能约林湘同志去看个电影或是在街上走走说说话,毕竟,自己还没提到相亲的正经事呢,两人饭前全闲聊和谈几日后的招工去了。
只是,不待他开口,贺团长先开口了,随口一句话:“宋威你回部队吧,林湘,我送你回招待所。”
宋威条件反射般应答:“是,团长!”
说完,就想要自己咬舌头!
该我送啊!
林湘也没意见,毕竟她还有事和贺鸿远说,那份婚书还在贺鸿远手里呢。
宋威迫于贺团长的气势,有些恋恋不舍地瞥一眼林湘同志,轻声道了句:“林湘同志,再见。”
“宋营长,再见,今天谢谢你了。”林湘得了招工的准信儿,自然得谢谢人家。
等宋威一步三回头地走远了,林湘和贺鸿远才往招待所的方向去。
杨大嫂在招待所前台扇着蒲扇,进进出出的军属都和她熟,来往要打招呼,她还惦记着要替贺团长转交给林湘同志红药水,谁知道,她就去上个茅房的功夫,正巧与回来的林湘二人错过了。
上到二楼,林湘掏出钥匙开了门,琢磨着贺鸿远同志是不大愿意和自己扯上关系的,估摸连门都不会进,就准备在门口和他谈谈婚书的事情。
谁料,贺鸿远这回倒是“赏脸”般往屋里去了,在房间靠近大门的会客桌椅前坐下,再扫一眼还在门口有些惊讶的林湘,那眼神颇有股你个当主人的没有眼力见儿的架势。
林湘还不懂这位大佬在想什么,便也随口客气一句:“喝茶吗?”
“嗯,泡一杯吧。”
林湘:“……?”
说不了两句话有必要吗?
她就是随口客气,您老不是不屑交谈嘛!
在心里腹诽良多,林湘还是老老实实去泡了盅茶,毕竟自己有求于人。
招待所提供有茶叶沫子,估摸是陈茶,味道不好不坏,一小把洒进搪瓷盅里,再拎着暖水瓶倒入滚烫的热水,阵阵热气飘散间,茶叶沫子舒展着身体,如湖面浮萍,飘来荡去。
林湘将茶盅递过去,也开门见山道。“贺团长,我也想通了,就按你说的办吧,咱们那个娃娃亲婚约算了。我们第一回 见面不是给你看了婚书嘛,你也没还给我。”
贺鸿远像是没明白她的意思,轻声道:“嗯?”
“你自己把婚书烧了撕了就是了,一共就那一份,我家那份早不见了。”林湘落得轻松自在,贺鸿远几次要作废婚约,如今那婚书就在他手上,他处理了就是。
贺鸿远并未应承这话,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桌面,屈指扣出响声,伴随着他说话的声音,奇异地踩着节奏:“你很想留在这里?”
林湘没有丝毫隐瞒:“嗯,我不想回西丰市,也不想见到我那亲爹和后妈一家子。”
“所以急着去相亲?”贺鸿远黑白分明的瞳孔似乎有穿透人心的力量,直直看着旁人时,总有股令人由心里生出想要在他面前规规矩矩的压迫感。
林湘越来越能理解为什么宋威见到贺鸿远就像老鼠见到猫,这人气场实在强大。
“我也不是那么着急,其实我打算参加几天后的招工,只要拿到工作我就能安稳留下来,把户口和粮油关系都转到这里。”说到这里,林湘眼里亮晶晶的,满是对未来的期待和憧憬。
听到这话,贺鸿远眉眼渐渐舒展开,可不过片刻,却又听林湘道:“工作稳定了,户口转过来了,后面再慢慢考虑相亲恋爱吧,到时候我肯定得挑个方方面面都满意的对象。”
一下下扣响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贺鸿远拧眉,似是不解:“谈对象和结婚有什么好的?”
林湘好奇,按理说这个年代对结婚的执念可比后世深多了,思想也更加传统保守,贺鸿远倒像是时代的‘异类’,偏偏他还理直气壮问自己结婚哪里好。
“应该是和喜欢的人恋爱结婚挺好的吧。”坦白说,林湘自己都没体验过呢。
她这辈子怎么也要体验一回。
贺鸿远听到这话,沉默不语,没多久便离开了。
——
林湘得了招工的信息,心下稍定,又和贺鸿远讲明了他厌恶的娃娃亲婚事随他作废,如今可谓是一身轻松。
翌日,林湘在招待所里清点着自己的全部财产,原本的七百来块钱还剩六百八十三块五毛两分,贺大娘当初给自己的二十块钱肯定要还给她,她没成为人家的儿媳,还是得去说一声。
想到这里,林湘琢磨着给贺大娘写封信,解释清楚,就在她准备出门上邮局买纸笔时,楼下前台的杨大嫂匆匆敲响了她的房门。
“杨大嫂,什么事儿啊?”林湘问道。
“林湘同志,你家里来电话了。”
林湘一惊,自己家里来电话了?林家人?
招待所一楼前台处配备了个电话,轻易不会使用,接打都需要花钱,这玩意儿可昂贵,军属们都舍不得花这钱,一般放着也就是个摆设。
林湘接起摇把子电话听筒,刚放到耳边就听到一阵咒骂声——“林湘,你个小贱人,是不是你干的好事!把建新下乡的地方给改了,你怎么能有这么毒的心肠!”
电话那头明明白白是后妈邱爱英的声音,尖锐刺耳的咒骂钻入林湘耳中,她自动屏蔽些无用信息,敏锐捕捉到关键,林建新下乡地点被改了?
听邱爱英的意思,必定是改去了一个条件很艰苦的地方,不然她不至于如此气急败坏。
哇,居然还有这种好事!
不待她说什么,那头的电话又换了个人,林光明气势汹汹散发着怒气,声声斥责林湘:“林湘,老子真是后悔生了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你给你弟报名自愿下乡,我们没找你算账,现在你居然还把我们送礼托关系求来的条件富裕的下乡地方给换了,你弟到底哪里对不起你?我们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你非要给你弟换到最艰苦最恶劣的农村去受苦,你是不是想害死他……你!”
林光明气得呼吸都急促起来,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噎着自己,林湘却听得爽了!原来林建新下乡地点换去了最艰苦的地方,她忍不住轻笑出声,隔着电话线,她还怕什么?!
“爸,建新去建设最艰苦的农村,你们应该支持啊,这是响应国家号召,你们这样的话要是传出去,不是和国家政策作对吗?以后可别说了,当心被举报到革委会去。”
又将林光明气了一回,林湘果断挂了电话。
这电话费昂贵,她接上一回也得花好几分钱,听了关键的乐子就够了。
将听筒放回摇把子电话上,林湘笑盈盈对着一脸八卦的杨大嫂道:“杨大嫂,那是我家里人没有思想觉悟,对农村嫌弃,将下乡建设农村说成是吃苦,看不上农村,死活不愿意去,隔着千里还打电话过来骂我。”
杨大嫂就是农村出身的,听到这话当即黑了脸,再听到最后一句更是气愤:“你爸妈也没有思想觉悟了!”
“要是他们后面还打来的话……”林湘迟疑道。
“你放心,到时候我接起来都要骂他们一顿!”
“好嘞,谢谢您~”林湘雀跃着小碎步准备离开,却被杨大嫂赶忙叫住。
“差点忘了这个,前头贺团长过来说要给你的,你相亲去了不在屋里,就让我收着了。”杨大嫂将一瓶崭新的红药水往前推了推。
“贺团长给的?”林湘接着红药水道了谢,心底泛起一丝异样,她抬手摸了摸左手手臂的擦伤,没想到这人还挺细心的。
回到201房,林湘拧开红药水给自己擦拭了伤口,微凉的药水带来些微刺激感,不过林湘并不在意。她此刻心情大好,林家倒霉就是最好的乐子,就是不知道是谁将林建新的下乡地点换了。
简直是无名英雄!
林建新之前能被安排到条件最富裕的地方肯定是林光明和邱爱英托关系送了礼,现在可真是全部打水漂了!
大快人心!
一家子现在肯定气得跳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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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西丰市的林家人确实被气得跳脚,可他们与林湘远隔千里,再气也无济于事,一肚子气完全撒不出去。
被挂断电话的林光明这会儿也不心疼打电话多贵了,当即又回拨了过去,这回,那招待所的服务员却没有帮忙去叫林湘,反而在电话里劈头盖脸地将他骂了一顿,最后硬气地扔下一句再敢打来就上报部队处理,这便挂了电话。
林光明心头的火越烧越旺,偏偏处处受气,险些将邮局的摇把子电话给狠狠摔到地上,还是一旁的邱爱英心疼钱,好说歹说给拦了下来。
“当家的,咱先回家去!”邱爱英心里也苦。
自己就这么一个儿子,原本琢磨着林湘让出工作给建新,儿子就不用下乡,谁知道那贱丫头压根儿没让工作,反倒是偷摸给卖了钱,自己坐着火车跑了。
当时得知这个消息的林光明和邱爱英气得好几宿睡不着觉,却又无可奈何,毕竟距离太远,他们上哪儿抓人去?更别提她卖工作那家人彪悍,一个能打三个,还是手续完备的,他们条条路子都走不通。
工作没了,儿子就要下乡,林光明和邱爱英当即就将主意打到了林楚楚身上。
林楚楚再怎么也有个临时工,是邱爱英拿从林家抠出来的钱托关系给闺女找的。原本她不想动闺女的工作,可林湘闹出这么一摊子事儿着实是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为了儿子,便只能牺牲楚楚了。
可这一回,过往懂事听话的楚楚却也不答应了,死活不愿意让工作,最后被林光明抽了两耳光才消停下来,松口会将工作让给建新。
邱爱英想着事情解决了,哪里能料到这个死丫头竟然趁他们放松警惕,自个儿偷摸探视关在牢里的厂长儿子孙耀祖,说是林湘举报的他,说想嫁给他,等着他出来。
就这么着,因为偷盗轧钢厂设备卖钱以及挪用职工高温补贴,被判蹲大牢半年的孙耀祖得了个媳妇儿,林楚楚自个儿搬去了厂长家,那工作又死活不让了。
连着被两个闺女气个半死,林光明和林楚楚又不敢和厂长作对,虽说孙耀祖那事儿闹出来,厂里对厂长意见不小,一下失了人心,副厂长起了势,几乎与人平分秋色。尤其是职工们觉得肯定是厂长在背后出力才让孙耀祖轻判了,可到底他的位置还在那儿,林光明和邱爱英再是胆子大也不敢得罪。
两人最终只能上知青办托关系送礼,忙活了两天终于给儿子谋了个好去处,所有下乡地点中条件最富裕,最轻松的农村,既然下乡已成定局,好歹日子能好过一点。
偏偏昨日他们去知青办办下乡证明的手续,却得知儿子被安排去了个鸟不拉屎,条件最为艰苦的地方,两口子差点当场昏厥过去,那干事严厉批评两人畏难情绪严重,思想觉悟不高,没有充分的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积极性。
一顶顶帽子给戴着,之前送过的礼,干事也不认了。再求爷爷告奶奶也没用,这件事竟然就到了无可转圜的地步,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干事在林建新的下乡证明页填上了条件最艰苦的地点。
最后还是他们再塞了些钱从干事那儿得知,知青办主任接了个来自金边市的电话,钦点了林建新的下乡地点。
金边市,那不就是林湘那贱丫头去的地儿?
林光明和邱爱英当即就怒了,费了些力气找到个厂里在浪花岛有战友的退伍军人,托他打听联系这才得知了林湘的住处,上邮局打了招待所的电话过去骂人。
结果自己没出成气,反倒受了一肚子气,几乎快昏厥过去!
西丰市知青办又组织着一批知青下乡,家人们送着自家孩子上火车,在站台挥别。
林建新坐在车厢靠窗位置,这时才生出巨大的恐惧感,眼泪鼻涕一起流,哭喊着说不想下乡去,恨不得当即翻出车窗逃跑,还是林光明把人给按住,哪有人敢逃下乡!要被拉去批斗的!
从窗户给儿子递包袱的邱爱英也跟着哭,心都揪着疼。
绿皮火车再次哐当哐当前行,林光明和邱爱英眼含热泪目送着儿子离开,心口堵得难受。
待两人回到家,都像是被抽去了精气神,有些呆呆傻傻地望着显得有些空旷的家。好好一个家,林楚楚跑厂长家里嫁个劳改犯去了,林湘跑千里之外的海岛上去了。
唯一一个带把的宝贝儿子,坐着火车下乡去了,林光明仿佛突然苍老了十岁,也不知道儿子这一下乡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那要传宗接代的儿子,以后要撑起林家的儿子,就这么下乡了……
一切都怪林湘这个死丫头!他愤恨难当,恨不得将人毒打一顿,却碍着相距千里,无计可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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