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贺鸿远一副神态自若的模样,看起来并没有想加以解释的想法。
笑闹间,船只停靠在北岸码头,踏板接上岸边,乘客们陆续下船…
林湘上回来到金边市城里还是一个月前,短短一个月,境况却是已经天翻地覆。
自己有了个正式工作,嗯,还多了个对象!
贺鸿远少有出来闲逛的时候,他的生活简单且枯燥,这种时候自然没有任何发言权,就跟着三位女同志便成。
冯丽准备先带着几个晚辈去百货大楼采买,星期天的一大早,纵使她们出发得早,百货大楼已然热闹得如同赶集,顾客盈门,正抢购着各类商品。
几人汇入拥挤人群,林湘看着比西丰市百货大楼还要大上些许的大楼,不仅啧啧称奇。
每日早上上新的布料最为抢手,攒了许久布票的人们都渴望抢到颜色鲜亮些的布匹。
冯丽带着周月竹和林湘手握十五尺布票,挤进人群抢布料,三人谁也没管贺鸿远这个大男人,任他自己随意。贺鸿远早有买东西的想法,当即便去了其他柜台。
冯丽也是经历了许多清早抢布料的锻炼,远比两个小辈能耐,手中举着钱和票,抢着买下了五尺五寸浅黄色的确良布匹和五尺白色碎花的确良布匹。的确良比普通棉布的价格高,还不能一尺布票买一尺布,只能兑换着十尺布票买七尺的确良布。
东西贵,可料子是真好,版型挺括,不像其他棉布的容易皱巴,给林湘做两身衬衣便不错。
周月竹前阵子才做了新衣裳,加上她衣柜里漂亮衣裳不少,这回只买了零散物件。
林湘握着贺鸿远给的那十来尺布票,琢磨着也挤进了人群中,不多时,抢到八尺黑色的确良布料出来。
贺鸿远将买好的东西装进军装裤兜中回到布料柜台前,瞧着林湘手中的布匹颜色微微蹙眉:“怎么买这个色?你穿那些鲜亮的好看。”
年轻姑娘应当是不喜欢黑色衣裳的,他听张华峰和姜卫军提及过他们对象的想法,都爱鲜艳色彩。
林湘摇头,眉眼盈盈道:“给你买的,你整日都是白色军装,也换换样子嘛。”
从白到黑,也是林湘的趣味,高大挺拔的男人穿黑衬衣可帅了!
贺鸿远没有半分给自己扯布买衣裳的想法,刚要劝说林湘给换成她的布料,就见她突然停下脚步,上下来回地打量自己,看得贺鸿远莫名。
“怎么了?”
林湘摇头:“你长这么高多费布料啊,啧啧。”
贺鸿远:“……”
说罢,林湘又冲男人甜甜一笑:“不过人高穿衣服好看。”
贺鸿远还是头一回听人这么夸自己的,最后他的试图劝阻没能成功,送出去的布票变成了给他做衣服的布料。贺鸿远看着林湘认真比划着布料琢磨如何给自己做衣裳,心口微微发烫。
将最重要的布匹买好,剩下的便是买些闲散玩意儿,周月竹和林湘挑了好几根头绳和发夹,再买了两瓶百雀羚,这都是城里百货大楼才有的货,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自然得好好采买。
林湘手中票据丰富,出手也阔绰起来,二两红糖和二两白糖买好,再挑了半斤鸡蛋糕,满满当当装进两个油纸袋子。
临走时,林湘四处观望,终于在琳琅满目的商品中发现了寻找的目标。
金边市海产业发达,百货大楼中列着不少相关海产品,比如各大食品厂的海鲜罐头,其中119食品厂的虾酱罐头便是其中翘楚,占据柜台最大面积,与周遭其他品牌的虾酱罐头或是豆豉鱼罐头,午餐肉罐头等等排列。
贺鸿远见她盯着虾酱罐头不挪眼,轻笑出声:“在厂里没看够?想来这儿买?”
林湘回头,浅笑盈盈:“你不懂,这叫侦查敌情!看看我们厂的竞争对手有哪些,卖得如何。”
贺鸿远听着林湘自信的一句话,深邃的眼眸微微发亮,噙着笑意道:“你会得还不少。”
“那是!”林湘嘚瑟一句,转瞬又担心暴露什么,忙补充道,“其实也还好,毕竟进了食品厂就是食品人!自然会多看两眼。看着那些罐头都饿了,我们去吃饭吧。”
林湘忙转移了话题。
四人皆是两手不空的走进国营饭店,午饭是贺鸿远请客,带足了粮票和钱,点的是今日小黑板上的招牌菜,姜葱焗草鸭、糖炒椰子条、四宝豆腐和鱼酱炖鲷鱼。
冯丽上回在国营裁缝铺便看出林湘脑子活泛,尤其对做衣裳很有想法,她笑道:“这衬衣怎么做看你自己把握,还有鸿远的,你给他多把关也好。”
周月竹跟着打趣堂哥:“就是啊,堂哥一天到晚都是穿军装呢,堂嫂给好好捯饬捯饬,让堂哥换个样儿!”
贺鸿远对三婶没法多说什么,只用锋锐的眼神扫向堂妹,可周月竹毫不畏惧,冲他吐了吐舌头,做个鬼脸,扭头对着林湘眨眨眼:“堂嫂,哦~?”
林湘以前被月竹叫堂嫂还没什么感觉,毕竟那时候她和贺鸿远仅仅是被一纸婚书联系上,但是压根儿不熟,毫无感情基础。
如今却不一样,两人是正儿八经处的对象,这时再听着月竹一声堂嫂,便有些羞赧。
偏偏贺鸿远这时候还‘煽风点火’:“就你对我没大没小的样儿,可别烦着你堂嫂。”
林湘:“……!”
周月竹瞬间笑开,圆润的眼眸虚眯着,冲母亲道:“妈,你快看看,堂哥都开始护着堂嫂啦!”
一顿饭吃得林湘是都快抬不头了,纯粹是被周月竹这个调皮的小姑娘羞的,她只能悄悄瞪了贺鸿远几眼,示意他收敛一下。
午饭后,冯丽要带着闺女去拜访城中旧友,也正好给两个谈恋爱的小年轻独处空间:“咱们坐下午五点的船回去,到时候直接在码头见。”
贺鸿远自然应好。
小情侣的单独约会,林湘特意选择了七十年代最大的娱乐活动——看电影。
说来也巧,上回两人第一次一起看电影是齐刷刷作为月竹和她对象的挡箭牌,彼时两人身上的唯一联系已经摇摇欲坠,可现在再次走进城里的电影院,他们已经是情侣关系了,嗯,正大光明且自由恋爱那种!
林湘上回看电影丝毫不在意贺鸿远,一门心思专注于电影,可这回却难以做到。
放映厅里光线昏暗,前方幕布上播放着电影,她却难以忽略身边男人的强大存在感。
矮凳上人贴着人,尤其近来上映了新电影,排队的人一多,涌入放映厅准备挤一挤多坐些的人也就更多,以往坐两人的条凳上能挤下三人。
林湘被挤着贴向贺鸿远,肩膀擦过他的肩膀,略一抬眸几乎就和他呼吸相闻,贺鸿远的眸子在黑暗中尤其得亮,低声时富有磁性:“没事吧?这电影新上的,大伙儿太着急看了。”
“没有。”林湘仿佛被笼罩在充满了贺鸿远气息的一方天地,就连呼吸都急促了些,她试图拉开些与贺鸿远的距离,可刚退开一寸,就身旁抱着两个孩子兴奋看电影的女同志再挪动屁股重重挤了过去。
突如其来的力道挤得林湘半倒在贺鸿远怀里,还是他眼疾手快一把扶上她的手臂和细腰,这才稳住她身形。
身旁响起女同志抱歉的声音,林湘也没再多说什么,只能继续和贺鸿远贴着看电影,幸好放映厅里黑漆漆一片,无人看见她脸颊泛红。
自然,她也没法看见贺鸿远发红的耳廓。
贺鸿远全程正襟危坐,半分没放松身体,整个人绷得直直的。电影看到后半段,林湘也渐渐适应了两人的“肢体接触”,想想她可是后世的女性,两人还是正儿八经的对象呢,有什么可害羞的!
就是这男人未免太没有松弛感,看个电影怎么也能如此正经,不知道的以为他正面对什么打仗的危急关头,全身紧绷,谁能看出来他其实只是在看电影。
周遭安安静静,林湘悄悄扭头瞥身边的男人一眼,贺鸿远似乎毫无反应,只目光灼灼盯着幕布,她心中起了些调皮心思,细长的手指自自己腿上灵活且缓慢地移动,一点点一寸寸地往右边腾挪……
小拇指轻轻勾了勾贺鸿远的拇指,立时又迅速收回手,像是个调皮捣乱的恶作剧,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只认真地盯着幕布。
男人仍是没有反应,林湘心下惊讶,贺鸿远同志也太难撩了吧?这电影就这么好看?
她并不服气,似乎得见着贺鸿远无奈地笑笑才如愿,于是如此反复,又悄摸腾挪手指往右,轻轻一勾就准备离开,可这回,贺鸿远却像是守株待兔般,以林湘意想不到的速度迅速握住她“作怪”的手掌,五指纤细柔嫩,全被他收于掌中,传来阵阵温热。
电影里放映的是什么剧情已然无人关心,林湘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像是在如此纯情的年代犯了什么大忌,有股做贼心虚的感觉。
她试图抽回自己的手,却又被贺鸿远紧了些力道,难以获得自由。
直到幕布上出现再见二字,周遭传来众人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和起身准备离开的声音,林湘惊觉紧紧握着自己的手一松,微微发烫的手指朝掌心收了收,指尖相抵,似乎残留男人掌心的余温。
只是不待她起身,自己的手又被迅速握上,贺鸿远的手掌去而复返,与之而来的是袭来的一阵冰凉触感,在自己手腕处升腾。
林湘惊讶低眉,只见一支精致小巧的女士手表在自己手腕处熠熠生辉。圆润的表盘泛着银白的光,指针纤细而缓慢地转动,记录着时光流逝。
“这手表……?”林湘心中有所想,却又难以置信。
贺鸿远在放映厅的电灯重新亮起时松开了手,淡淡道:“你不是想知道时间?这个正合适。”
是了,前阵子贺鸿远接林湘上班时就听她随口提过一句每天都在猜时间,猜来猜去也能猜个大概。
可林湘当真是随口感慨一句,她是现代人,随时拥有手机能方便地看时间,在七十年代却难以办到。
就连手表也买不起,一支手表得一百多元的高价不谈,关键是还需要工业券,林湘手中积蓄能买,却没有工业券。
没想到,贺鸿远将自己随口一句话记在心里,趁着今日进城买了手表。
林湘柔嫩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冰凉的表盘,刚想开口就听贺鸿远道:“这手表是女士的,我可带不了,你自己好好留着。”
噗嗤一声轻笑,林湘唇角微扬,这男人还惦记着自己将他给的布票买了黑色布料给他做衣裳,布料能买给男士的,手表款式却无法改了。
拐着弯儿让自己不能退给他。
林湘心头一阵痒,没想到向来严肃的贺团长还怪可爱的。
……
坐在回浪花岛的船上,林湘仍旧觉得右手发烫,只是她面上不显,贺鸿远又是个面无表情严肃惯了的,冯姨和月竹便没看出半分猫腻。
只在冯姨关心地问一句二人电影是否好看时,林湘心虚地不由自主侧身与身旁的男人对视一眼,这场电影她看得可不专心,尤其后半段更是全无印象。
贺鸿远眼中铺开笑意,回道:“好看。”
趁其他人没注意,林湘偷摸睨他一眼,眼中写满对贺鸿远的控诉——你看了吗?就说好看!
贺鸿远却是笑意爬上剑眉,无声地弯了唇角。
——
林湘要做的两身长袖衬衣和贺鸿远的黑色衬衣是星期一中午午休时间被林湘送去国营裁缝铺的。
她依照着后世流行的衬衣样式,稍加收敛地向裁缝师傅提了些改进要求。七十年代的女式衬衣偏向宽松臃肿,她主要追求了略微掐腰的裁剪,再在领口处添了些花样。
至于贺鸿远的黑色衬衣便着重追求利落与挺括,简单大气是为最好。
待交待完要求,林湘付了裁剪三件衣服九毛钱的定金,这才回厂里上班。
自打上个星期和一厂维修队冯师傅的热闹相识后,林湘的工作时间暂时充实了些,办公室里另外三人正在摸鱼时,她伴着赵主任看报纸时点评口号的声音、马德发不时朗诵诗歌的感慨与孔真真拆劳保手套时的唠嗑,独自一人埋头苦干。
赵主任:“嚯,这上头说要搞计划生育,成立领导小组了,怎么说的来着,让晚生,稀生,少生,别跟老母猪下崽儿似的,一窝一窝地生。”
孔真真怒怼:“赵主任,这是怎么说话呢?谁成老母猪了。”
赵主任摸了摸毛不多的后脑勺:“哎呦,我这嘴没个把门儿的,反正就是那个意思。”
孔真真家里两个孩子,她正准备生第三个呢,听着搞什么计划生育并不买账,只嘟囔道:“不知道搞这些乱七八糟的干什么。”
马德发两耳不闻窗外事,于赵主任和孔真真“友好”交流着生育新政策的间隙,低声吟诵:“斗争,这就是生命,这就是最富有的人生……①”
林湘将晦涩难懂的搅拌设备说明书上的大致内容翻译在崭新的纸页上,再单独记录上些许专业术语,这块儿便是她不懂的领域,需要和冯师傅讨论猜测出实际含义。
办公室里三道各说各话的声音同时停歇,三人齐齐起身,招呼着林湘:“小林哪,别写了,先吃饭。”
二厂准则之一: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林湘与三人同坐在一厂食堂,他们照例来得早,一厂职工们还没下工,打菜能打上大块头的红烧肉,饭菜冒尖儿,吃得舒心又自在。
等陆续有一厂工人上食堂吃饭时,四人正扫尾饭盒中,耳畔便飘来阵阵窃窃私语声。
“咱们工资是不是真要降啊?”
“那可不,这两个月虾酱已经卖不动了,全给食味食品厂抢去了,我看销售科的人可发愁,再这样下去,咱们生产任务得减,不然生产那么多虾酱卖哪儿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