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主任人高大魁梧,一张国字脸发黑,浓眉倒竖,颇具威严。上有领导施压,下有工人们议论纷纷,他肩上的担子重,压力太大。
一天抽了半包烟,烟圈吐成一串接一串,再开会商量对策时,见到二厂的那小年轻也过来了,当即更是黑了脸:“咱们这是内部机密会议,怎么什么人都进来了。”
这次会议是虾酱车间内部会议,厂里领导也未参与,可尤秘书却将林湘带了过来。
尤秘书清楚秦主任脾性大,那是多年王牌车间主任的底气与自负,只解释道:“秦主任,这是厂长的意思。厂长想着林湘同志年轻有为,兴许能有不一样的想法,多个人也多个办法不是吗?”
实在也是这一个月来,食味食品厂动作不小,改良的虾酱味道好,铺货的路子也广,打得119食品厂一个措手不及,始终难有对策。不然厂长也不会直接插手虾酱车间的事情。
秦主任面色沉沉,当即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压根儿不用正眼看林湘这个丫头片子。
虾酱车间的内部会议要随意不少,由秦主任领头,与会的都是车间骨干,负责各个环节的组长与车间老人,经验丰富,在厂里资历不浅。
林湘安安静静坐在角落,身边是同样来旁听的尤秘书。
尤秘书今年二十九岁,跟在厂长身边年岁不短,堪堪八年,也是个沉得住气的人。只是他没有想到,刚刚被秦主任当面嫌弃的林湘也如此沉得住气,就这么安静坐在角落听其他人讨论着对策。
会上,负责虾酱发酵的组长便不在意食味近来的猛攻:“管他个球!老子就不信他们能一直卖得红火,我们是多少年的手艺,他们呢?刚刚冒头的小年轻,小打小闹一阵子就熄火了。”
这便是主张以不变应万变。
当然,也有人察觉到危机,搅拌车间的组长就反对:“咱们哪能什么都不管?不然等食味的越卖越好,我们厂的虾酱可怎么办?这么多工人又怎么办?”
每月上万瓶的虾酱生产任务,虾酱生产车间的工人就不少,要真是订单骤减,任务下降,哪里还需要这么多工人,工资降低不说,估摸都养不起这么多人。
大伙儿就指着这份铁饭碗呢。
双方各有支持者,一时间分成两派,最后还是秦阳波拍板:“咱们变是得变,可问题就是怎么变!”
他为这事儿是成宿成宿的睡不着觉,想了个法子:“我们的虾酱口味好,可是时间久了,大伙儿也吃腻了,我琢磨着不然也改良改良。”
这话一出,不少人激动起来:“怎么改?”
秦主任也尝过食味的虾酱,浓郁咸香,很是诱人:“我们也提盐量,跟食味正面打擂台!”
他仔细琢磨过,食味的改良秘方有一点便很明显,加的盐量明显是一般的虾酱制作多了许多,味道也更加刺激诱人。
林湘默默听着,眼眸微动,只暗道这秦主任也是被竞争对手打得晕头转向,想出了一招昏招。
人群中心,秦主任和各大组长商量着改良秘方,而角落里,尤秘书低声询问:“林湘同志,秦主任这个提议你怎么看?”
林湘笑了笑,她的身份尴尬,想着帮一厂一把,可是自己人微言轻,不一定会得到重视,只委婉道:“这个提议看似可行,但是并不太明智。”
秦阳波和组长们激烈讨论,越讨论便越觉得自己的法子好,就该和对手打擂台,他们改得自己厂里难道改不得?
可是当他听到坐在角落的车间工人偷摸告密刚刚偷听到尤秘书和林湘的对话,当即黑沉了脸。
“林湘同志。”他打断众人的讨论声,直接点名林湘,这个丫头片子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还说改良配方的法子不明智,他倒要听听有什么不明智的,“你说说看我这个法子哪里不好了?”
林湘猜到车间里处处都是秦主任的人,有人告密打小报告也在所难免,她当即也不推脱,想着早点结束早点下班,干脆地开口:“秦主任,我认为食味之所以能靠着改良配方迎来蜕变是他们原本的味道就不行,能彻底地脱胎换骨,仿佛在大众面前完全蜕变,也没有任何损失。可我们厂不一样,119虾酱成名多年,声名远播,味道也早已被大众记住,现在因为食味这几个月来的打击自乱阵脚,从而改变配方,无疑是丢掉了我们自身的优势,很可能难以反击,反而赶走了熟知119虾酱的老百姓,就连还剩下的顾客群体也保不住。”
一番话娓娓道来,林湘声音本就清脆悦耳,不似五大三粗又着急的嗓音,竟然是在不少工人中引起共鸣,许多人跟着点了点头,窃窃私语道:“是这个道理。”
贸然改动配方是一招险棋,可能绝地反击,也可能是自掘坟墓。
秦阳波面上青一阵红一阵,他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可是被一个丫头片子当面指出来,那脸上就挂不住。
他沉声道:“那你的意思是有更好的法子?”
林湘冲他微笑,余光瞥到已经临近下班时间,不愿多耽搁:“不一定是更好的法子,要是觉得可行可以试试。既然我们知道食味虾酱的缺点便可以做文章,大肆宣扬我们119的虾酱不至于吃完后如此口干舌燥,还能为老百姓省下汽水钱不是。”
她语调轻快,又带着几分俏皮,引得车间办公室里众人闷声发笑。
林湘继续道:“这是其一。再有还能在虾酱上做文章,如今大伙儿都卖虾酱罐头,算是高价商品,倒不如趁此将虾酱罐头改动,推出平价些的虾膏,虾酱干燥后成虾膏,一块一块地售卖也适合更多老百姓,高价的虾酱罐头和平价的虾膏双管齐下,这是其二。至于第三嘛……”
林湘顿了顿,尤秘书听得入神,忙追问道:“第三是什么?”
“食味这次来势汹汹有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铺货路子特别广,兴许是在工商局有门路,和我们厂抢得厉害。那我们何不把眼光放长远些,跳脱开南方这几个省市,放眼全国?”
“胡说八道!”秦阳波听到最后一句话,只觉得林湘什么都不懂,在瞎逞能,“咱们这虾酱还能卖上首都去?卖到西北去?就这点地儿都守得不容易了。”
林湘并不气恼,眼见自己该说的都说了,她只想准时下班:“秦主任,这样的机会稍纵即逝,兴许我们不往外头去,食味还想铺货铺到全国,他们野心可不小。我能想到的法子都说了,你们看看有没有能用上的,二厂那边事情忙,我就先回去了。”
尤秘书:“……”
二厂哪里有多少事情忙!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林湘同志怎么都有赵主任三分风采了,以前赵主任上一厂开会,眼瞅着开过头要超过下班时间,也是找的这个借口。
等林湘一走,办公室里又安静下来,众人面面相觑,最后统一看向秦主任。
秦主任自然不会听一个小丫头的:“别搭理那二厂的,对虾酱生产一窍不通还真来装有本事的。我们继续开会!还是看看改配方的事情!”
——
林湘在星期六按时下班,这一周的忙碌也终于过去了。
二厂汽水生产迈上新台阶,赵主任算过账了,这个月的工资加奖金,人均能涨30%。
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
下工时,林湘心情大好,就连被虾酱车间的秦主任一通埋汰也没放在心上,她该提的建议都提了,至于要不要采用不是她能决定的。
只是她可以确定,要是119虾酱罐头真的改配方向食味的虾酱靠拢,绝对是自寻死路。
回到周家的林湘在饭后于衣柜中挑起了衣服,明天总归是正式和贺鸿远战友及其对象吃饭,她总得穿得体面些。
上工久了有时候随随便便的衣裳是不能穿出去的。
左挑右选,星期天,林湘穿着白色碎花衬衣和黑色收腰直腿裤出门了。
今日的林湘特意编了两条松散的麻花辫,不似这个年代女同志爱将头发梳得特别服帖,编辫子也编得紧实,她梳得是田园小清新风格,配上身上的白色碎花上衣,颇有股相得益彰的美。
收腰的黑色直筒裤更是衬得她一双笔直的大长腿望不到尽头似的,一步步走向了正在家属院门口等待的贺鸿远。
贺鸿远颇讨人欢心的穿上了林湘送他的黑色衬衣,褪去了军装,和林湘并肩而行,满是荷尔蒙气息。
两人下午约会,在晚饭时间于国营饭店与张华峰及对象严敏,以及姜卫军与对象宋晴雅碰面。
六人三对,贺鸿远和林湘颇有请客主人的意识,指着墙上小黑板询问几人想吃什么。
国营饭店里每日的菜品都写在小黑板上,按需点菜。
张华峰和姜卫军可不客气,大伙儿都是这么过来的,就指着最好最贵的菜点。
宋晴雅扯了扯姜卫军的军装衣角,低声道:“你们点这么多啊?”
还那么贵,只是后半句她没说出口。
姜卫军爽朗一笑:“放心,我们三个大老爷们在,随便能吃完。”
军人常年训练量大,饭量自然也不简单。
林湘冲宋清雅弯了弯眼:“没事,贺团长让大家敞开吃!”
宋晴雅回以一笑,带着几分羞涩。
姜卫军对象宋晴雅是海岛上的知青,几个月前两人在岛上遇见,算是一见钟情,姜卫军是个出手快准狠的军人,没多久就追求上宋晴雅,两人确定了恋人关系。
林湘听到两人是浪漫的一见钟情,再一看姜卫军身材魁梧挺拔,宋晴雅娇小温柔,简直是反差感到极致的绝配,一时兴起就多问了几个问题。
两人已经打了结婚报告,就等着部队审批,姜卫军还为准媳妇儿谋了个差事,结婚后让知青宋晴雅上部队小学来当老师。
听起来两人未来日子一定美好。
林湘挺佩服当老师的人,她就没这个耐心,真要对着一群活蹦乱跳的孩子,她想想都觉得头大。
“我看你这性子确实适合当老师。”林湘见宋晴雅说话温柔,又是高中毕业的学历,说话做事不急不慢的,“就是当心别被孩子们欺负了去。
宋晴雅摇头:“那应该不会,我家里弟弟妹妹好几个,我带着他们长大的。”
等菜的间隙,张华峰也加入话题:“林湘同志进了食品厂,宋晴雅同志去当小学老师,挺好啊!军属安置得也妥当。”
他的对象严敏是文工团舞蹈队的,面容艳丽,五官精致,就是看着林湘时有些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
“你瞎操什么心啊。”严敏一胳膊肘怼了怼自己对象,“说得跟都是你安排似的。”
林湘想着今儿毕竟是自己和贺鸿远请客,当即又和严敏寒暄上:“严敏同志,你们文工团忙吗?听说以往每年都有演出?”
严敏面上表情可精彩,刚想回话又想起什么,紧抿着唇不咸不淡道:“还好吧,一直就那样。”
一顿饭的功夫,除了严敏,其他人都很热络,饭桌上几道大菜一扫而光,林湘敏锐地察觉到严敏的几分敌视。
仔细想想,自己和她从无交集,只是再一想到当初在联谊会上发生的事情,林湘又了然了。
后头的时间便也没有刻意与严敏交谈,多是与宋晴雅说话。
饭后,张华峰端着茶水张罗众人举杯,没喝酒也像是喝了酒似的激动道:“林湘同志啊,我和卫军可就把老贺交给你了!”
话头刚起,像是当父母的要托付孩子终生似的。
可张华峰话锋陡转直下,冲林湘挤眉弄眼道:“你狠狠地管他!千万别客气!我和卫军可遭了他不少毒手,你是不知道这小子多会气人,你可得替我们‘报仇’啊!”
林湘险些笑出声来,只能紧抿红唇,努力压抑着唇角弧度,扭头迅速看了贺鸿远一眼,略带嘚瑟地低声道:“听见没有~”
贺鸿远也不和兄弟一般见识,他饮下茶水,回应林湘的话里仿佛多了几分醉意:“我肯定听林领导的命令。”
林湘一时笑弯了眼。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饭后几人各自散去,严敏同张华峰走出一段路就差点吵起来。
张华峰哪里看不出来对象对林湘的隐隐敌意:“你说你至于吗?今儿可是我兄弟找到对象请吃饭,你……”
严敏是个泼辣性子,当即就怒了:“我怎么了?我又没给林湘甩脸色。”
“是没甩,可是跟卫军对象完全不一样,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你心里不满意。”张华峰对着自己对象也没法大小声,只能连哄带劝道,“江秀蓉当初让你给她牵线鸿远,没成就是没成,鸿远没看上她就是没看上,你怎么还跟着较劲儿呢。”
严敏不满:“我就是不明白,秀蓉哪里比不上林湘了?模样漂亮吧,家世还比林湘好那么多,贺团长怎么就跟林湘好上了。”
在严敏眼中,没看上自己好友的贺鸿远简直是瞎了眼。
张华峰无奈:“我的严敏同志哎,找对象不看心里装着谁的吗?鸿远就是喜欢林湘,不喜欢江秀蓉呗。这见着胸口这儿跳得不行,这就是成了。”
说话间,他拉着严敏的手贴在自己胸口演示。
严敏噗嗤一笑:“那你见着谁,心跳得不行?”
张华峰瞧瞧左右来往行人,飞快道:“当然是你!”
两人拌了几句嘴又和好,张华峰不忘继续叮嘱:“所以这事儿你可千万别掺和,鸿远还是第一次对一女同志这么掏心掏肺的,看林湘的眼神都不一样,你再和江秀蓉好也别跟林湘较劲。不然我跟兄弟也难做。”
“知道了知道了。”严敏听得耳朵疼,默默埋汰对象,“你可真是啰嗦。”
……
和贺鸿远战友及对象分开后,林湘和贺鸿远慢悠悠去海边闲逛,享受着难得的悠闲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