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迷迷糊糊地睡过去,林湘再次醒来时,身边只有月竹在,冯姨已经不见踪影。
没吵醒月竹,林湘穿上薄棉袄起身下床,拉开窗帘悄悄看了一眼外头,难以通过天色分辨现在是早上还是下午,隔着玻璃窗户,只见一片灰败之色,在林湘记忆中灿烂美好的海岛此刻哪有往日的模样,拦腰吹断的棕榈树横亘在路面,周遭是不少椰子树叶散落,不少椰子果实从空中被吹落坠地,砸了个稀巴烂,家属院里一些家庭种的菜更是被连根拔起似的,泥土与韭菜叶混杂着飞开数十米远,一辆没来得及收进家中的自行车被吹飞在地,就连车轱辘都掉了一个。
一个军嫂正顶着暂时缓下来的台风艰难前行,把自行车架子和车轱辘捡回了家。
台风渐起,人差点都被吹跑咯,幸好她跑得快了两步回家关门。
外面惊心动魄,林湘放下窗帘,屋里则安静温暖。
楼下厨房,冯姨正煮着花生稀饭,锅中热水烧开,咕噜咕噜冒着泡,白白软软的米粒膨胀开,正在被煮开的花生染红的水中漂浮。
灶台旁,冯姨拌着萝卜丝,另外又拿出上回林湘做好送过来的鲅鱼酱,揭开锅盖看一眼差不多蒸好的玉米面馒头,香软金黄的玉米面馒头正散发着滚滚热气。
“冯姨,您多早就起啦?”林湘刚看了一眼手表,早上八点半。
“人上了年纪睡不了太久,不像月竹这丫头,要是不叫她能睡到中午去。”冯姨舀上两碗稀饭,笑道,“不管她,我们先吃着。”
“小姑娘是喜欢睡觉的。”林湘帮着把早饭端上桌,低头喝了一口香甜的花生稀饭,那股热乎劲儿瞬间从口中蔓延到四肢百骸,玉米面馒头暄软可口,蘸上些鲅鱼酱或是萝卜丝更是风味正盛,一口馒头一口稀饭,竟然是台风过境后难得的安宁。
饭后,冯姨将家里灶台下的大水缸给添满了水,用多少就及时补上多少,丝毫不敢怠慢:“以往台风来了很有可能会停水断电,得做足准备。”
林湘拉拽着厨房电线看一眼,头顶灯泡应声点亮,这会儿倒是还好。
周月竹一觉睡到快十点才醒来,吃了早饭后趴在窗户边看着外面狼狈不堪的景象发愁:“哎呀,大伙儿的菜园都遭了!”
菜园确实没办法,能收的菜都提前收了,剩下的也挡不住台风。
林湘想着婆婆当初精心打理的菜园可惜,这事儿可千万不能告诉她老人家,不然太糟心。
台风肆虐,众人待在家里还算安稳,毕竟是台风多发地带的房子,当初修建时用料扎实用心,扛台风能力强。
傍晚时分,昏暗得如同深夜的天际如黑云压顶,在狂风呼号中,家属院陷入一片黑暗。
断电了。
早做好准备的冯丽让闺女把蜡烛找出来点上,家里备着的军用手电筒关键时刻也能派上用场。
“冯姨,您备得真齐全。”林湘觉着冯姨备了个百宝箱,什么都准备好了,能应对各种危急时刻。
“经历得多了就知道了。”蜡烛在桌上点着,聚起暖黄的微光,冯丽和两个小姑娘收拾好躺到床上,伴着窗外狂风大作,慢悠悠道,“以前条件艰苦,可没这么多东西备着,都是硬撑过去。”
提起过去,总是些艰难岁月在眼前,周月竹好奇:“妈,那以前爸和建明爸爸到底是怎么了?关系那么差?”
自己父亲和对象父亲是死对头,这上哪儿说理去。
尤其是父母也没说明白是怎么个事儿,搅得周月竹心里乱糟糟的,还好奇得不行。
林湘心知月竹左右为难,附和道:“冯姨,是很严重的事吗?没法和解了?不然让月竹和沈建明同志两个晚辈来承担这些多难受。”
冯丽在昏暗烛光下看一眼两人,轻声叹了口气,这才道:“你爸和沈建明的父亲沈利群早年是同一批新兵入伍的,共同参军打仗,认识了很多年,不过两人从年轻时候就不太对付,两人脾气都暴躁,经常爱对上,吵起来什么行军作战方案也互不相让,就这么吵吵闹闹好些年,直到后来沈利群调走了,两人也挺久没见面。直到前几年……”
林湘和周月竹异口同声发问:“前几年怎么了?”
“前几年局势不好,带了他们数年,跟第二个父亲差不多的老领导被调查问话了,你爸在中间奔走想办法,想让沈利群在他那边军区也使使力。”冯丽言辞淡淡,简短话语中却是暗流涌动,危机四伏,“沈利群那时候没站出来,也可能是怕受牵连,想明哲保身,反正你爸那脾气不大高兴,说他没良心。那老领导最后被批斗下放,你爸暗地里托关系让人尽量安排个不那么糟心的去处。”
原来如此。
周月竹听着母亲说起往事,这才明白父亲为什么对沈家人意见那么大,只是那个时期特殊,确实有许多人担心引火烧身。
“周叔惦念老领导,愿意多帮把手,也许沈建明同志父亲担心牵连自身和家里。”这种事情很难说对错,毕竟确实有帮一把在大运动期间被调查的人,结果将火烧到自己身上的案例,这不是小事,很有可能一辈子都会毁了。
沈利群无疑是选择了安稳的一条路,只是在周生淮看来,是没良心,是对不起老领导的,也在他心里落了下风,鄙夷又蔑视。
连带着,对沈利群的儿子也看不上眼,不愿意自己闺女嫁到这样的人家。
“那爸和建明爸爸是再也没见过面了?”周月竹弱弱地问道。
“后来去首都军区军演的时候碰过面,吹胡子瞪眼把人挖苦了一顿。”冯丽还想劝劝自己丈夫呢,不过对老领导,周生淮是真的快把人当第二个父亲。当年老领导尽心尽力带兵,尤其是对周生淮和沈利群这两个最为出色的新兵最好,知道他们都是从条件艰苦的农村出来的,生活上是各种照顾,说是当儿子也不为过。就算明白在那种危险时候躲避和撇清关系是权宜之计,可周生淮仍是怨念,“所以你这事儿难,你爸现在对沈家的可没有好脸色。”
周月竹叹口气,哎,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林湘在被窝里捏了捏月竹的掌心,安慰她:“兴许以后两人说开了和解了?那老领导能撑过下放回来就好了。”
冯丽想到这事儿更觉头疼:“怕是难,都定性的思想路线出了问题,批过好几回,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回来,也不说回军区复职,就是能安度晚年都是好的。”
林湘很想告诉她们,还有两年多时间,大运动就要结束了,估摸提前些时日,全国都会开始平反,希望那位老领导也能等到平反的一天。
——
家属院里断电后一天,水也停了,林湘时常摆弄收音机,却再没接收到任何信号,处处都遭到台风破坏,电线杆子都有被刮倒的,众人唯一能接收外界信息来源的便只剩大喇叭。
家属院主任秦玉珍在台风稍稍停歇的空档上广播站去播报过,鼓励大家艰苦奋斗,抵御台风,再通知一回家中有紧急需求的同志马上报备,请求支援。
周家囤积的物资不少,粮油米面肉菜都齐全,足够吃上大半个月,另外也备着蜡烛与一大水缸的清水,基本生活没有问题。
就这样在屋里困住,艰难地撑过了一个星期,台风式微,危机终于解除了。
台风过境后的家属院一片狼藉,众人走出家门重见天日时,只觉恍如隔世般不习惯。
军嫂们忙着收拾家里残局,再是防护妥当也有扛不住台风的,秦主任带人四处巡视修建,在驻守部队的部分战士的帮助下,尽快修复水电,争取早日恢复生产生活。
林湘同冯姨月竹先将周家收拾妥当,厨房窗户有一小块破损也敲了准备换新的。等忙活完这边,三人又回了林湘家里,好些日子没住人,屋里发闷,开门窗通风后,林湘四处检查,见着厕所的窗户被吹地碎了一地,忙用笤帚扫成堆,另外就是楼上次卧阳台飘进来些雨水,濡湿一片。
忙碌打扫了一天,各处房屋里总算是收拾好,大伙儿又帮其他家去,尤其是些老弱妇孺在家的,行动不便,自然更艰难。
“大家团结互助,能帮的就帮一把。”袁主任刚检视了部队战士在修的水管子回来,“水管快修好了,估摸今晚或者明天就能恢复通水,至于电线杆子得上报供电局,不过现在路通不了没法开车,水路也不安全,还得再等等,大家耐心等着,哪家缺蜡烛的来报备领取,但是也不要浪费。”
家属院里上千号人,军嫂们带着孩子四处忙碌,修整房屋的,补玻璃窗户的,门被吹歪了需要修缮的,互相都搭把手说着话,全在感叹这回的台风有多可怕。
“我来岛上好些年,从来没见过这么强的风。”
“总觉得房顶都要给我掀了。”
“幸好咱们院里房子修得结实,要是我老家那个茅草房,估计连房顶带屋子一起给吹跑了。”
林湘去看了看宋晴雅那边的情况,来借宿的几个知青帮着她复原家里,没什么大碍,两人说了会儿话,言语间又满是担忧。
“我们这边倒还是安全,我就担心卫军那头。”宋晴雅和林湘一样是新军嫂,结婚都没几个月,还是第一次面对在这样的恶劣环境下男人需要出任务,一颗心不免七上八下的。
“相信他们,一定会没事的!”林湘言语上如此安慰,其实自己心里也没底,那可是无情的台风,刮过浪花岛时有摧枯拉朽的力量,军人也是肉身之躯,又怎么对抗,只盼大家都能平安。
回自家小楼的路上,沿途有不少被吹断的树木倒地,战士们帮着抬着断树离开,清理路面,个个忙得大汗淋漓,林湘也去帮着清理了路面。
恢复生产生活不容易,部队上派战士支援了家属院,军属们撸起袖子忙活,就这样也花了三四天的时间才恢复基本生活。
期间,林湘回食品厂看了一遭,因为车间和办公楼都修建得结实,厂子受损情况不算严重,只有部分门窗被台风吹得变形,这两天都抓紧时间更换了。
“外头路还没恢复,暂时出不去,不过供电局派人过来先修复电路。”赵建军心头百感交集,尤其是见着一些被刮断的椰子树和落了不少的椰子,更是心痛,“幸好我们提前做了预防工作,真是躲过一劫!”
要不是林湘突然想到可能生产链有些漏洞,提早就借了一厂的仓库储存了一批椰子,这生产一时半会儿可恢复不了。
“咱们这边的椰子树都倒了好多,太吓人了。”邱红霞也没见识过这么厉害的台风,毕竟前面几年刮台风很少把椰子树刮断的,“比以前的更吓人,好多椰子都落地上砸烂了,看着就都心痛。”
以前还不觉得,反正树上野生的椰子和自己没关系,现在开始生产椰子汁了,心情便不一样,总觉得浪费了,心痛啊。
“桂花姐,遇到这种事也是没办法,幸好我们采购的种植园不在这边。”林湘刚刚过来的路上也听说了,“五道沟那边似乎受损不算严重?”
“对!我今天已经打电话过去问了情况。”赵建军一拍大腿,当即激动道,“咱们运气还行,正好找了五道沟那边的椰子,老钱还真没说错,台风刮我们这边来,只擦着刮了点儿他们那里,问题不大,加上咱们上回过去提前摘椰子打了招呼,当时收音机里通知台风要来,老钱这人也是实在,组织社员把各家各户的门窗加固,囤积物资后,又组织人手去加固椰子树和椰子了。刚在电话里,人还是特骄傲说,一点儿事儿没有,一个椰子都没掉,椰子树也好好的!”
听到这话,二厂工人们不禁松了一口气,好险是安然无恙!
部队这边算是各方面受损不太严重的,紧锣密鼓地恢复着生产建设,林湘算算日子,已经十来天没见过贺鸿远了。
帮着邻居们补了窗户,又被桂花姐扛着锄头来帮自己翻整土地的林湘见门前经过几个战士,忙上前打听:“军人同志,你们听说贺鸿远团长现在在哪儿没?”
“这个不清楚,贺团长应该是带团出去支援了。”被派留在岛上的战士消息总是比军属们灵通些,“台风后很多地方受灾,有地方还发洪水了,战友们都出去支援了,你们放心,等支援结束后就会回来。”
林湘听到这话更是提心吊胆,道了谢后继续去帮忙,可夜里睡觉时,就因为做噩梦惊醒。
台风后天气仍然不大好,夜色昏暗阴沉,淅淅沥沥的小雨下着,打湿了林湘的梦。
梦里,林湘见到台风引发的洪灾淹没村庄,军人们人力搬着沙袋抗洪,同时组织人手艰难地将洪水围困的村里社员们救出。
贺鸿远也在其中。
十来天不见的贺鸿远浑身狼狈,整个人像是在浑浊的洪水中泡了许久,正在参与救援。
林湘看见有村民漂浮在木板上被洪水卷翻,眼看就要混着水流飘远,生死难料,电光火石间,贺鸿远游了一个猛子,将人死死拽住,将身上绳索套在全身发软发冷的村民身上,大声呼喊战友拽动绳索,自己扒拉着绳索正要一同返回时,一个猛浪打过来,却是差点被卷翻……
“鸿远!”林湘在梦里焦急地呼喊着男人,整个人醒来时汗涔涔湿了枕巾,梦里最后一幕便是贺鸿远差点被洪水卷走,危险重重。
……
“堂嫂,你放心,堂哥肯定不会有事的。”次日见面,周月竹安慰着林湘,“梦都是反的,别信那个!”
林湘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对,梦都是反的,不可信,他们肯定都会没事的。”
林湘一颗心七上八下地难受,就盼着男人早日回来。以往没感觉到贺鸿远军人的危险属性,他们是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人,遇到危险时刻总是第一个上去的,如今真真儿地面临自然灾害,又是用平凡身躯在抵抗,哪能不叫人担忧。
连着两天,林湘夜里都睡不好,偏偏如今也没法和外界联络到太多,她托冯姨和袁主任打听,又在厂里找瓜子大姐询问情况。
结果越听越担忧。
“是,听说这回就是咱们金边市受台风影响最大,有些村里就被淹了,直接发洪水了,好些人一下就被卷没了,尸体都找不回来。”邱红霞在岛上多年,跟谁都能唠上两句,打听消息的本事不小,“不仅是村民被卷,听说和平公社还有两个去救援的战士都被卷了,哎。”
哐当一声,搪瓷盅碎在地面四分五裂。
邱红霞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瞧见是小林过来了:“咋了这是?小林快过来坐着。”
如今119食品厂也陆续在恢复生产,不过比不了台风前,基本就恢复了一半,工人们也是轮班。
“桂花姐,真有军人也被洪水卷了?”林湘心头愈发担忧,尤其是想到那个可怕的梦。
“是有,听说是救回来了,马上送医院去了。”邱红霞瞧林湘脸色不好,瞬间明白她担心什么,“你放心,肯定不是贺团长,瞧你这吓的!我不说这个了,别把你吓出好歹。”
浪花岛通往外界的青石路面终于被驻岛战士们清理出来,能够顺利通车,码头也能正常通航,浪花岛与外界的联络路径再次被打开。
家属院里军属们翘首等待家人,参与救援的军人们一批接一批地回来,院里瞬间热闹起来,全是家庭团聚的喜悦。
林湘终于又在家属院里见到了许多道白色军装身影,疲惫的军人们回到家里终于是放松下来,好好休息一阵,不少人在救援过程中受伤,也都上军区医院包扎去了。
林湘找回到院里的战士打听过贺鸿远的情况,有几名战士七八天前在救援线上见过贺鸿远,后来大家各自执行任务,便再也没见过。
问一句贺鸿远受伤没有,人是否平安,可也无人知晓,一片混乱中,难有人注意太多。
不过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
二厂用储存在一厂仓库的椰子恢复生产,一瓶瓶椰子汁装上卡车驶离浪花岛,供应至全省,这回台风没有影响他们的生产,一厂的虾酱罐头也整装待发,同样为全省供应开。
食味食品厂的虾酱生产也步入正轨,在台风后恢复生产,装载着食味虾酱罐头的卡车与119一厂的虾酱卡车并驾齐驱,在公路上驰骋。
“那119二厂的椰子汁竟然生产出来,今天就发车供应了?”邱秀萍早知道金边市这个月有台风登陆,早早在食味厂里提前做了准备,绝不会耽误生产,尤其是虾酱原材料冷藏方便,提前放上许久也不会坏,操作难度并不大。
可椰子汁就不一样了,那椰子是长在外头的,这不是就是给台风刮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