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嵌条口袋是西装上口袋的一种,也称为“双唇袋”,像紧闭的双唇,虽然在整件衣服上所占的面积很小,却对工艺的要求极高,首先上下两条嵌条露出的宽度必须一致,其次上下嵌条中间不能有空隙。这部分如果能做好,会使整件西装的做工看上去提升一大截,赏心悦目的精致。
周知意不说话,只拿起缝纫机旁的竹尺,画辅助用的直线,默默开始做口袋。
所有人的目光被她吸引,她的动作行云流水般,速度虽然不是很快,但车好一圈线后,将中间剪开一个开口,布条一折一翻,好似眨眼间漏掉了关键步骤,不知怎的,正面就已经初现双唇袋的模样。
周知意把嵌条两侧收干净,再缝上袋布,双嵌条口袋就这么做好了,简直炫技一般。她做完抬头一看,对上围成一圈人的眼睛,周知意顿时有些恍恍惚惚,怎么有种上课做示范的感觉……
钟玲惊叹,“你做得可真好,之前跟师傅学过?”
周知意点点头,心中有丝小得意,她大学时的服装工艺课可是拿了九十分。
胡素芬拿起周知意刚做好的口袋,看了又看,挑了个刺试图维护自己在工厂第一人的地位,“就是做的慢了些。”
周知意腹诽,服装工艺课她统共才上了三周。这门课老师的教学目标只是让学生们掌握基础工艺技法,毕竟她学的是服装设计,重在设计,工艺只是为了能让设计更好的展现成实物衣服。
“你太厉害了!”
忐忑着说出自己得到了一份新工作、想要辞职的周知意没想到冯桂敏居然会是这种反应。
“服装厂的工人!”说话间,冯桂敏头上新烫的卷发都在激动的颤动,她高兴的抓着难得露出呆呆的可爱表情的周知意摇晃起来,“太好了!我就觉得你在服装这个领域一定会有大作为!”
高德明闻讯也惊喜的连连说,“可真好,阿妹可要好好干,技术学到手就是自己的了。”
周知意穿越前刚经历过一次离职,只记得昔日体面的老板好似在那一刻变得面目全非,落下一个难看的结尾,她迟疑的说,“我还以为你们会怪我,毕竟我这么突然就说要走……”
“为什么要怪你?”冯桂敏奇怪,直言直语,“突然是有点突然,但我早就知道你在我们饭店呆不了多久啦。”
周知意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不是有个说法叫凤凰什么歇在树上……”冯桂敏绞尽脑汁想着,想装一回文化人。
小高静在旁边解围,“凤栖于梧。”
“对对对,凤息于梧,凤凰只会在树上短暂的歇歇脚,迟早还是要再飞出去的。”冯桂敏从善如流道。
小高静在一旁忍不住捂脸,“是栖息的‘栖’,不是休息的‘息’……”
冯桂敏置若罔闻,只自顾自乐呵呵的对着周知意说道,“只不过我以为你会是和小江、或者比小江更好的人结婚才离开桂明,没想到是找到更好的工作,但这样也很好,是更好了。”
当下人们的观念仍是以成为一名工人为荣,尽管这些年各种私营工厂层出不穷,已经不像国营工厂那样是铁饭碗、还有福利房分配,但技术学到手就是自己的。
见冯桂敏一家人是真心实意的为自己高兴,周知意眼眶微微泛红,一股暖流在心中涌动,使她身体先于心意行动,她一把抱住冯桂敏,“我还会再回来的。”
周知意吸了下鼻子,松开冯桂敏,重新扬起笑脸,开玩笑道,“不过再来我就是食客了,要好好招待我哦。”
钟玲给她提供的工作一个月八十块,包住但不包吃,所以周知意说的并不是客套话,她隔三岔五说不准就会回桂明饭店吃次饭,毕竟高德明做菜确实好吃。
“来啊,想吃什么尽管和我讲。”高德明抢先应道。
周知意回自己住了两个月的小房间收拾行李,冯桂敏这时才对周知意离开有了真切的实感,悲伤后来居上,“你就这么要离开了,小江今天也没过来,他都好几天没来了,也不知道这些日子是在做什么……”
“他过来饭店就是找我学新宁话,现在他都学会了,自然来的就少了。”周知意把夹着设计稿的图画本、衣服、日用品等都放在拆下来的蓝白条纹窗帘布上,“他赚钱又不容易,哪能天天来饭店吃。”
见周知意不甚在意的坦荡模样,冯桂敏终于接受自己看着很是般配的一对年轻人真的什么都没有的事实,只仍心有不甘的说,“你和我们道别了,都没能和小江正式的道别,现在联络起来又不方便……”
周知意把窗帘布的几个角打结系紧,做成一个大包裹,站起来拎在手上,“这不是还有你们在吗,等下回江遇再来桂明饭店,你们帮我和他讲一声,我们有缘再见。”
冯桂敏牵着高静,和丈夫高德明一起把周知意送到车站,像第一天送孩子上学似的操心,“要是遇到什么难事,就回来找我和你大哥,我们饭店一直在这儿。你工作的服装厂在方谷那边是吧?”
不等周知意点头,冯桂敏已经拉着高静跟着一起上了公共汽车,“不行,我还是要和你一块儿过去看看,不然我不放心。”
开车的大叔忍不住催促,“那位男同志,你上不上车?我要关门了。”
慢半拍的高德明赶紧迈上车。
车门缓缓关上。
周知意看着本来说着只是送她到车站,却又上了车的一家三口,一阵凝噎。
高德明和善笑笑,“算了,我们也跟着你去涨涨见识,正好也让人别看你孤零零一个女仔再以为好欺负。”
周知意嘴巴一瘪,忍住眼眶中打转的泪水。
爸、妈,我在这个时空遇到的人真的都是很好的人……
她下意识的忘记了穿越初始原身的表叔。
——
时间从不因有人离开、有人来临而停下脚步,仍平淡又有条不紊的继续着向前。
江遇时隔多日再次来到桂明饭店,他站在门口难得有些局促紧张,对着店外的玻璃照了下,再次确认此刻的自己看起来十分得体干净,这才大步迈进饭店内。
陌生的青年扬着笑脸迎上来,“这位同志,你想吃点什么?一个人吗?要不要试试我们店的双拼饭?我们有叉烧拼烧鸭,也有叉烧拼白切鸡……”
江遇表情一滞,有些茫然的扫视过饭店内,却没看到那熟悉的倩影。
冯桂敏刚把一份双拼饭放到一张桌上,转身看到江遇,她顿时眼睛一亮,“小江!你来了啊!”
她迎上前来,拍了拍新服务员的肩膀,示意他先去招待别的客人。
“冯姐,”江遇和她打了个招呼,“怎么没看到——”
“你是问小意怎么不在?”冯桂敏抢答道,“她不在这里做了,去了一家服装厂工作。”
冯桂敏隐隐有些恨铁不成钢,“你要是前天这个点来,还能正好碰到她离开。”
江遇大脑一片空白,垂在身旁的手无措的捏住衣角摩挲了一下,仍包得笨拙的小指存在感明显。也是,在火车上就看出她那么聪明,又怎么可能一直局限在一个小小的饭店里做服务员呢?
冯桂敏这才看出今天江遇的不同,一身靛蓝的劳动布工作装,虽然不怎么时髦,但比之前干净规整,整个人看着多了几分得体,她想到什么,惊喜的问,“小江你是不是也换工作了?”
“是,我进了电子厂当工人。”江遇从思绪中回过神来,答道,没多提自己这几天为了这份工作费了多少心力。
冯桂敏大喜,连连道,“真好,比你之前又累又危险的活好,真好,你和小意都越来越好,你们都会有光明的未来……”
江遇只干涩的笑笑,嘴角勾起的弧度微弱勉强。
第12章 流水线
长长一条传送带前坐着一个个戴着白色手套的工人,江遇看着挪到自己面前的零件,巴掌大小的绿色电路板上一条条如同迷宫般的集成电路,引线分布在器件两侧,看上去像一对展开的翅膀。这么小的一个东西却是电视机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能够改善其高频性能,使遥控器控制电视机成为可能。
包裹在手套中的修长手指拿起旁边塑料筐中的元件,另一手拿着电烙铁,将其焊接到电路板上,江遇做完后便将零件放回传送带,推给下一个人,这就是他现在全部的工作内容。
这份工作说起来其实也算是江遇花十来块钱买来的,虎镇区的临时工市场虽然表面看着所有人都茫茫然的在寻找工作,但其中隐藏着经验丰富的“老油条”,这些人在这片土地混得时间够久,和周边好几家工厂负责招人的管事都熟络,那些像建筑工人、泥瓦工、扛包等等最吃力又不赚钱的活只有人生地不熟的北仔才会傻乎乎的去做,而他们则会包揽所有轻松又赚钱的工作,顺便介绍给相识的人。
为了换一份工作,江遇从工地下工后就混入临时工市场打听。只需一盒八毛六分钱的青松岭香烟再加上一口新宁话,就如同敲门砖般撬开男人们的嘴,江遇和他们聊着,没多久就得知了这种“中介”的存在。聊嗨了的男人们根本没有察觉自己被套了话,甚至都没有发现江遇自始至终只是拿着点燃的烟夹在指尖、一口没抽。
又被要了十块的“中介费”,江遇才得到了这份电子厂的工作。
这是个主营电视机生产的电子厂,当下电视机货源还比较紧张,价格自然也是十分高昂,但人们娱乐方式较少、电视节目又一天比一天好看,使得不少家庭还是很想拥有一台电视机,尽管这么一台14寸的电视机要卖到将近1500元的价格。
电视机的生产制作是个非常复杂的工作,从装件、焊接、接线、打胶、组装再到打螺丝、包装,整个电子厂如同环环相扣运转的巨大机器,将每一个步骤分配给不同的工人,形成一条高效的流水线,江遇也只不过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颗小小的螺丝钉。
但有的螺丝钉只呆滞的机械劳作,对手上的重复性工作日渐厌烦;也有的螺丝钉,渐渐沉迷进方寸间的绿色电路板。
江遇第一次对某样事物产生这样无穷的好奇心,他着迷的思考自己焊接的零件会发挥怎样的作用,那些像迷宫般的电路图案又是做什么用的……他满脑子的思绪都被这些问题占据,只有这种时候,那种不受控的思念才会暂时的消退。
墙上的钟表突然发出猝不及防的响声,叮铃铃的,提醒着工人们到了该吃午饭的时间了。
一大批人蜂拥挤出厂房,直奔食堂。江遇随波逐流,排队打了饭,随便找了个空位置坐下吃饭。
没多少油水的炒土豆丝、煎得有点糊的豆腐,最好吃的是米饭,江遇从口袋里翻出一本书,一边研究什么是电阻、什么是二极管,拿这些东西下饭。
周围的人用看异类的眼神看他,不时还有切切私语的议论。
“真奇怪,他手里拿的是书吗?”
“哟,咱们厂里居然有识字的文化人,可真稀奇……”
这一代年轻人出生在最动乱的那十年,教育的缺席让大多数人文化水平都不高,江遇还是因为有个知青父亲给他启蒙才得以认识那么多字,而这和那些没能被带走的书,是那个和江遇有着血缘关系的男人为数不多留给他的东西。
叽叽喳喳的冷嘲热讽传进江遇的耳中,将他从解释电解电容的文字中抽离出来。
江遇无奈的长出了一口气。
有些人不光自己浑浑噩噩的活着,还见不得任何一点向上的力量,仿佛黑暗的漩涡,伸出手不停拉扯着,只希望所有人都永远困在沼泽里共同挣扎。
在这一刻,江遇又无比的想念起周知意。
一直在努力向上、仿佛有无尽生命力的周知意。
——
周知意似有察觉,连忙侧身朝旁边打了个喷嚏,没有喷溅到面前正在制作的布片上。
离她最近的那台缝纫机前的女人听到这震天响的喷嚏声,转头看着周知意开玩笑,“是不是有人想你了?”
“更有可能是我感冒了。”周知意面不改色,丝毫无半点年轻女孩被调侃的羞涩。
女人无趣的撇撇嘴,嘀咕道,“咱们这儿没一个小姑娘是可爱的。”
南方佳人服装店的加工厂挂名在姚海林名下,厂房墙上悬挂的营业执照登记的名字也是海林制衣厂,厂子里除了一个四十五岁的老版师师傅戴向东之外,还有加上周知意一共七个缝纫女工,这就是整个制衣厂全部的人员构造。
坐在周知意旁边那台缝纫机前的女人叫黄秀敏,三十岁,有一个才七岁的儿子,每天除了做衣服外都在看乐子,毕竟就这么大的一个小制衣厂,居然能分成好几个派系,可不是有看头吗。
厂房里七台工业缝纫机呈两列摆放,从各人的座位也能看出来些门道。
坐在最前面一排右侧机器前的是胡素芬,就是钟玲本想让她带带周知意的老师傅;左侧坐着的是一个二十岁出头、长相平凡的年轻女孩,名字叫张英,为人没什么主见,是所有人中最听胡素芬话的乖徒弟。
第二排坐着两个同样年纪不大的女孩,戴着个黑色波点发箍、半扎发散在肩头的又洋气又漂亮的女孩叫何萍,二十岁;旁边的是比她大三岁的方红梅,塌鼻梁、方下颌、皮肤黑,普普通通的长相,这样子的两人却是好朋友。
第三排就是周知意和黄秀敏。
坐在第四排落单的姜玉芝比周知意现在这具身体大一岁,她一个人坐在最后面,单薄的身形被工业缝纫机挡住大半,是整个服装厂存在感最低的人。她与其他人都相交泛泛,只专注在自己手头的活计上。
胡素芬因周知意一开始的突出表现对她不喜,连带着张英也不怎么和周知意来往;何萍对周知意也隐隐有种敌意,总是拉上方红梅在背后说她小话。
被这两方人针对的周知意,再加上啥也不掺合、只看乐子的黄秀敏和独行侠姜玉芝,七个人能划分出五个派别。
周知意对此很是无语,她既不理解何萍的敌意,也不理解就这么也就比井大点的制衣厂有什么拉帮结伙的必要,她就是个无情的打工人,只打算赚几个八十块、攒够做生意的本钱就走人。
虽然还身处冬天,除了黄秀敏、何萍和方红梅还在赶之前订单的两用衫外套,其他四人手头在做的衣服却已经是春装了。
制衣厂其实也是流水线工作,胡素芬和姜玉芝在做最难的西装领子和衣身前片,张英做袖子和衣身后片,最后交由周知意做口袋和拼合整件衣服。
张英正要在后衣片车缝上领唛,突然停住手上的动作,抬头搜寻老板的所在,果不其然在何萍对面看到了姚海林。
姚海林隔着缝纫机和何萍聊天,他正讲到兴起,说到自己当年是怎么靠一款尼龙衫发家的,却突然被人打断。
“老板,这领唛是不是搞错了?”张英把手里的一盒领唛往姚海林面前一送,“以前不都是用写着‘南方佳人’几个字的领唛吗?”
“没错,”姚海林摆摆手,“以前是‘南方佳人’,以后是‘South Lad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