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客仔见这青年长得这么高,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在他们这行有个不必言说的门道,北仔(外地人)等于水鱼(容易被骗的人),拉一趟顶小半天的收入了。
“后生仔,尔去边度?搭车啊?”拉客的男人扬起笑容,很是热情的招呼着。
江遇下意识的警惕,“我还没想好去哪儿,先不坐车。”
拉客仔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水鱼”跑了呢,“有咩事即管同我斟下,我系新宁唧……”
江遇听不懂对方说的话,只觉鸡同鸭讲,但他知道,不会有人会对他毫无理由的好,所以这小三轮他是一定不能上去的。
一个要走、一个不让走,两人拉扯了好一会儿,江遇脸色微沉,心中越发的不耐,在对方甚至开始动手来抢他的行李时,他也忍不住用了些力气了。
拉客仔被推了个踉跄,脸上虚假的笑容消失,知道自己这小个头是真的不能把这么个大高个青年强拉上车,只好放弃,嘴巴不干不净的咒骂着去寻别的乘客。
“我顶你个肺,死扑街……”
江遇就算听不懂也知道这不会是什么好话,对这个城市都开始不喜起来。
他拎着行李继续往外走,只是多看了前方一眼,那种诡异的违和感再次出现,他突然觉得前方应该有一道窈窕的身影渐行渐远才对。
四处打听摸索着找到了虎镇区的临时工市场,江遇先是给一个水电工打下手、跟着干了一天半,后来又去搬了一天的水泥,再后来听到有个工地缺人,他便过去了。
外地来的人语言不通,很容易被欺负,江遇即使躲过了拉客仔,也没躲过第二次被人当作凑份子的“水鱼”。
建筑工地上的工人们被放出来吃饭,其中一个晒得黝黑的黑瘦男人和同伴们提议,“今天吃点好的去?要不晚上去桂明饭店吃?”
“下馆子人少可不划算,都点不了几个菜。”
“那多叫几个人不就是了。”
黑瘦男人眼睛滴溜一转,拉起坐在转头上休息的江遇,“走啊,一起去吃饭啊。”
江遇还是听不太懂他的话,只朦胧中捕捉到对方话里好像出现的“吃饭”二字,便无所谓的任由男人拽着自己往外走。
一行六人朝着桂明饭店走去。
进了店里,他们找了一桌坐下。
“想要吃点什么?”
江遇抬头看向来招待客人的中年女人。
冯桂敏热情中又带着疏离的招呼着,目光只在江遇身上打了个转,是那种看陌生人的眼神,很快收回,毫不在意,“我们这有叉烧、烧鸭……”
熟悉的人触动意识,江遇瞬间清醒过来,他透过身体的眼睛看向四周。
除了冯桂敏以外,桂明饭店内只有一个瘦瘦矮矮的女孩在清理着食客吃完饭的桌子,她端着盘子转身走向后厨,露出一张陌生的脸。
意意呢?
江遇心中快速升腾起慌乱,回想起之前发生过的事情。
不对,他不是第一次见到周知意就是在火车上吗?出了火车站,那烦人的拉客仔也是周知意帮他赶走的。
但不论是火车、火车站还是现在的桂明饭店里,都没有周知意。
江遇很想拉住转身去后厨点菜的桂敏姐,问问周知意到底在哪里,但他好似支配不了身体,意识清晰的觉得一切都不对劲,但身体又毫无波澜的稳坐在椅子上。
上菜、吃饭、付钱……
江遇只能看着“自己”吃完饭同其他建筑工人离开,“他”就这样和冯桂敏一家人变成彼此人生中的过客,如雁过无痕,短暂的相遇并未再继续深交。
仿佛被按下快进键般,“江遇”在工地一天天工作,摞成高墙的砖头意外倒塌、砸中了“他”的手指,但是没有了雨夜中的“灯塔”,“他”没有在小指上了夹板之后去到桂明饭店,也没有人给“他”留饭,只是出了医院随便在路边买了点吃的,填了肚子就回工人宿舍了。
江遇知道自己在做梦,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和他的记忆不符,他挣扎着想要醒过来,却好像被这个黑暗的梦境困住。他痛苦得想哭,但身体的情感仍然是麻木的,没有得到过所以并不知道失去的是什么,只有得到过又失去才令人肝肠寸断。
他看着其他人都回家过年了、只剩“自己”孤零零的呆在环境糟糕凌乱的宿舍里,把这个万人欢庆的大日子过成了稀疏平常的一天;
他看着“自己”没有学会新宁话、也没有想过换一份更清闲体面的工作,骨折的小指因此没有养好,最后变成一个难看的畸形弧度;
他看着这个“江遇”浑浑噩噩、得过且过的活着,还是因为夏天要到了,十几个人一间的工人宿舍随着天气越来越热变得难闻,“自己”才起了换工作的念头。
“他”去了一家制作电子表的工厂当了工人,因为语言不通、没有朋友,就算脑子再聪明还是被“宰”了几回,令他对这个城市的印象越发的差……后来,“他”离开了新宁,乘船去了港岛,在那里,“他”死水一般的生命开始产生波动。
虽然同是波动,但江遇是因为遇见了周知意,生命中开始开花;这个“江遇”却是因为风云变幻般生意往来的未知而兴奋起来。
江遇看着“自己”在港岛又找了份电子厂的工作,但意外得到了老板的赏识,终于是学会了当地的语言,一步步的开始掌权弄势,后来国内开始引入境外资金合作开发房地产,“江遇”因为还算有点经验、又是内地人,被打算涉猎此领域的老板委派代理投资,“他”由此重回新宁市。
在给人打工的同时积攒自己的本钱,“江遇”后来自己也投身进房地产生意中,做了老板,后来又生产起了利润同样客观的电子表,在商界起起伏伏中感受着厮杀的快感……
一切都是无比的真实。
只有一抹意识是可控的江遇挣扎不出这个噩梦,所以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到底哪个才是真的,这个“自己”每一步行事其实是符合他从前的逻辑思维的,会不会这才是现实,那些美好的记忆才是他的一场美梦,周知意只是他幻想出来的爱人。
意识已经开始混乱的江遇没有留意到,因为赚钱越来越容易的“自己”渐渐失去了兴致,没了提起劲的支点,又变得浑浑噩噩度日。
“他”没有朋友、没有爱人、也没有孩子,这个“江遇”冷漠的性子像倾盆的暴雨,豆大的雨滴捶打在地面上,砸出一个个凹陷的痕迹,驱赶着每一个向他接近的人,泾渭分明的画地为牢。
后来“他”可能觉得实在是没意思,竟把自己真的送进了牢里,因为一系列偏激的买空卖空商业活动被判了刑。
仿佛挣扎出水面般骤然惊醒,江遇猛地睁开眼,从床上坐起来,无暇去管一身的冷汗,只仍沉溺在刚刚的梦里,他怎么会把自己的人生过成那个样子?
房间中仍是黑漆漆去的一片,虽然他在梦中好似已经度过了十几年,但现实中这个夜晚还未迎来天明。
江遇回不过来神,那个梦太真实了,简直就像是真实发生的人生,他的意识仍然是错乱的,到底哪个才是真的?他现在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
一把撩开身上的毛巾被,江遇连鞋都顾不得穿,急切的寻找起屋子里的证据。
睡觉前被他摘下来的劳力士金表、窗前褪色的拼布窗帘、书桌上的那盆向日葵,还有前两年生日时收到的两版金牛四方连邮票和只有重要场合才舍得戴的黑色领带……
柜子里叠放的衣服也被他翻得乱糟糟的,在一片昏暗中看清衣服后领处缝着的“众所周知”的领唛,江遇松了口气。
这些都是周知意送给他的东西,样样都在佐证周知意是真实存在的,不是他臆想出来的,一个美好、温暖的爱人。
梦里的人生再真实又怎样,现在的一切才是真实发生过的,就像磁带的AB两面,只要现在录放机里播放的是有周知意在的那面就行。
只是江遇心有余悸,被这个梦吓到再也睡不着,凌晨三点多钟,在人们都还在睡梦中的时间,他戴上手表,穿上衣服、鞋子,像个游魂般的出了门。
先是去了梦中只曾去过一次的桂明饭店,江遇看到扩建过的饭店规模,又是松了一口气,和梦里不一样,真好;
接着江遇又去了梦里自己并未踏足过的东坝街,经过外面周知意曾经摆过摊售卖文化衫、扎染裙的位置,又走进了里面的市场,一家家服装店此时还关着门,原本街尾的南风服装店现在已经换上了别的门头。
他徒步又走去了十三行服装市场,江遇站在南风服装店门口驻足停留,又去看了这条街上的众所周知男装店,才抬脚又朝人民西路的方向走去。
还好这时候街上没有路人,不然指定会被“游荡”的江遇吓到。
在知意服装店门口停下,江遇这才把心放下。
是真实的,这个世界有周知意存在的痕迹,真好。
他比梦里的自己幸运多了。
周知意醒来,下意识的先去摸放在床头的传呼机,看完上面的未读消息,她不怎么清醒的披了件卫衣外套,三只狗兴奋的冲出自建小楼,用爪子刨着院门。
把门里面的锁打开,周知意把门拉开,三只狗立刻热情的扑向外面的人。
感受到大发、一心和两亿的热情,江遇又一次得到印证,他确确实实活在这样一个真实的世界里,真好。
江遇在天蒙蒙亮的时候走回来城中村,只是没有回自己租住的小屋,在他心里那里不是他的家,他反而是在村口这栋自建小楼门外找了块石头坐下,给周知意的call机发了个讯息,然后看着天空越来越明亮、太阳升起。
也许是观者的心境不同,梦里的“自己”觉得新宁哪里都不好,连阳光都毒辣得烤人;但是现在,同样的阳光,江遇只觉和煦又温暖。
只是等真的看到周知意,江遇看着她,又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周知意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半睁的眼睛还带着迷蒙,她看着江遇额前被露水打湿的黑发,不解地问,“你这是一大早干嘛去了?”
“你打我一下。”
江遇的话几乎和她同时说出。
周知意更加费解了,“啊?”
江遇表情认真,拉过她的手放到自己脸上,“你用点力,一定要让我感觉到痛。”
要比梦里的心痛还要痛才行。
周知意这下完全醒了:不是???怎么一下子就变态了?
第129章 求婚
“哦帅气的靓仔,请问你是喜欢这辆虎头奔,还是换一辆白色的桑塔纳?”
三只狗在草地上玩耍,周知意坐在旁边的公园长椅上,粗着声音学“金斧头银斧头”寓言故事中的河神老爷爷的腔调,把印着汽车图案的邮票像打牌一样拿出来放在长椅的木条上。
“或者这辆造型硬朗的吉普车怎么样?”
上个月周知意忙着越发临近的服装秀,把江遇的生日都给忙忘了,这些日子清闲了些想着把礼物给他补上,按照她之前想的,江遇要送她房子,她还一辆车。
现在国内的汽车工业虽然还不发达,但市面上售卖的汽车种类却不算少,很多海外的汽车品牌都以贸易进口的方式流入国内汽车市场,周知意挑花了眼,也摸不准江遇到底喜欢哪样的车子,所以干脆直接来问他了,毕竟礼物嘛,还是要送个合心意的。
“你想要哪个车子?不用和我客气,姐现在有钱。”周知意豪气的像个可以给小白脸豪掷千金的富婆,一场成功的服装秀带来的商业价值是巨大的,她现在确实有豪掷的资本。
江遇只给了这些邮票片刻的目光,很快便又直直的凝望着周知意,身体内的渴望再次翻滚上来,“我想要……”
他没有去拿摊在椅子上的那几张汽车邮票,而是抓住了周知意的手。
他想要她。
在做过那个噩梦后,江遇一方面疯狂的想要和周知意缔结更紧密的连接,就像身处黑暗的人第一次感受到阳光的温暖般,只想紧紧抓住;但同时,他又不想将这种想要抓住救命稻草的情绪混进他对周知意的感情中去,他的爱意纯粹,不该掺入杂质。
在这种两相矛盾的情绪中,江遇又开始踯躅不前,将求婚一事搁置下来。
他总是有时会陷入这种“牛角尖”的拧巴里,就像之前的“配不上周知意那他就只能做朋友”、“还不清贷款就不能和她表白心迹”,因为太过珍视,所以江遇总是对自己近乎严苛的高要求。
夕阳的光辉成为周知意黑眸中的点点碎光,这一刻的她在江遇眼中鲜活、明亮、美丽,她追问着江遇欲言又止没说完的话,“你想要哪个?”
江遇看着她眼睛中倒映的自己,突然觉得自己也该像周知意一样直接些,不必瞻前顾后,只要遵从内心。他只要想他爱她、想要和她共度余生就足矣。
“我哪个都不想要。”江遇说。
周知意撇嘴,换成译制片的那种腔调,“哦,你可真是个挑剔的小男孩啊。”
江遇被她逗笑了,眸中笑意蔓延开来,散发着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缱绻,与梦中的“江遇”完全是两个样子。
“你不想要汽车,那你想要什么?”周知意恢复自己原本的声音,有些苦恼为难的说道,“我要把你的生日礼物补上才行。”
江遇其实并不在意这个,村里的小孩很少有过生日的,一般也就只会在这个特殊的日子煮个面条加个蛋,这就算是庆祝了,后来亲爹没影、亲娘改嫁,家都散了,自然连这种朴素的庆祝也没有了,所以其实可以说江遇他根本不过生日,就像梦里的“他”那样,哪怕后来成为富豪也没有想过过生日。
还是因为周知意,她会给她的每一个朋友送生日礼物,把这种小事看得很重要,江遇才体会到被人记在心里、收到礼物的惊喜和愉悦。
江遇先没说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只抛掉所有的犹豫和纠结,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把周知意也拉起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周知意莫名,对他的好似突然来了兴致的临时起意有些摸不着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