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秦修文要带兵攻打吕宋的时候,还有人暗搓搓地给万历上折子,意思是皇子们上学的事情等不得,既然秦大人暂时没空,也没必要干等着,再从翰林院或者内阁选一名老成持重的老师出来教导两位皇子,方是上上之策。
面对着这样的上上之策,万历倒是真的动摇过,还专门将这个奏折拿给了郑贵妃去看,郑贵妃看了便道这些人就是心存歹意,想要找个人专门来教大皇子,忽略掉三皇子。
这话由郑贵妃赤裸裸地说出来,倒是让万历也有些脸热。
谁都知道,大皇子今年已经七岁了,而三皇子才刚刚四岁而已,想也知道,更需要有老师教导的人是谁。
秦修文是郑贵妃特意考察、为她儿子选中的老师,若没有郑贵妃在背后推波助澜,万历也不会在那个时候下定决心,让秦修文教导。
在郑贵妃看来,就是等一等又如何,将秦修文等回来了,到时候对她儿子来讲,老师功绩更高一层,只会是好事;若是秦修文不幸没回来,那就说明她这次的眼光不行,再另择名师好了。
虽然朱常洛那个拖油瓶也要跟着一起学,但是郑贵妃有自信,秦修文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要将精力花在谁的身上。
在郑贵妃的温言软语下,那个时候万历只将这些奏折压下,不予理睬。
现在秦修文回来了,这事就要提上日程了。
这日一大早,秦修文便坐上了马车,早有景阳宫和翊坤宫的小太监就已经在午门外等候,等秦修文从马车上下来后,两名太监俱都上前行礼,礼数周到、言语热络,唯恐被对方占了上风。
很明显的,景阳宫的这位小太监已经是强撑着胆子在和秦修文寒暄,估计是出发之前,已经被王恭妃再三叮嘱过要在秦修文面前说什么话了。
一般来说,来宫门口引路,只要一人即可,但是两宫都派出了代表来引路,互不相让的态势,足以说明,王恭妃和郑贵妃之间势同水火之态。
秦修文不欲掺和到后宫斗争中去,所以他对两个小太监都是保持着有礼有节但却不偏不倚的姿态。
等一路行至文华殿,秦修文望着眼前这座被称为“太子观政之所”的殿宇,分为前后两殿,前面是文华殿,后面则是主敬殿,两殿布局相似,在后宫之中并不算宏大,但是它所承载的意义,却是巨大的。
万历将教学之所直接安排在这里,无疑是对百官宣布,太子在此读书。
但是到底太子是谁?所有人在没有得到最后的诏书之前,一切还是充满了变数。
秦修文走进了文华殿内,此刻两位皇子已经端坐在书案后面等待着秦修文进来,见到了秦修文,两人立即站起来给秦修文见礼。
别看秦修文今日来的早,但是这两位皇子比秦修文到的更早,他们需要早一个时辰就在此读书,等到秦修文到了之后,再由秦修文讲解他们不懂之处,等秦修文讲完之后,还有内侍监督其学习情况,包括背诵、练字、复习以及预习,下午还有其他体能学习课程,骑射算是必选,若皇子还有其他兴趣爱好,也会再另择名师教授。
可以说,在大明当个皇子,尤其是勤学上进的皇子,也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大明朝对太子的教育重视程度,那的的确确是从娃娃抓起,全方面鸡娃。
秦修文没有避让,坦然受了一礼,来之前秦修文就问过万历了,自己没当过老师,到时候学生不听话,自己这个老师当如何?
万历直接来了一句:“不死即可。”
这倒是让秦修文对万历都有些刮目相看了,这位皇帝的意思是,不听话就打,打不死就行了,绝对不会怪罪到老师身上。
有了这个免死金牌在,秦修文对做皇子之师,也没有那么排斥了。
小一点的朱常洵尚且不明白这位年轻俊美的老师受了全礼代表了什么,而年长一些的朱常洛却很清楚,这位老师,并不寻常。
不是他在后宫中陪着他读书的那些内侍可比的,这是一位必须要发自内心尊重的、真正的老师。
秦修文让两位皇子坐下,同时也在不动声色间,观察了一下时不时让朝堂掀起腥风血雨的两位皇子。
真的见了真人,秦修文内心也是微感好笑,就这两个小萝卜头,却是朝堂上的老臣吵了四年的起因,甚至在历史上,因为这二人引起的国本之争,一直贯穿整个万历朝始终,一直到最后,万历才松了口,让朱常洛成为了太子。
足以可见,万历心中是多么不待见朱常洛,但凡有一点点办法,他都不会立朱常洛为太子。
是朱常洛真的面目可憎、不及朱常洵优秀、孝顺?
在秦修文眼里,朱常洛如今七岁,已经具有了小小少年的丰仪,虽然目光不敢与他对视,但是这小孩的长相汇聚了万历和王恭妃五官之长,以后定然是个帅哥无疑。
而三皇子朱常洵此刻还是个个子刚到他大腿的奶团子,五官还没长开,但是肤色白皙,眼睛随母,十分可爱,此刻正眨巴着大眼睛,一脸好奇地看着自己。
朱常洵人小却很机灵,母妃最近一直叮嘱自己,一定要尊敬秦先生,甚至在秦先生面前,要比在父皇面前还要有礼,不能调皮,朱常洵就一直很好奇,难道这个人比父皇还厉害吗?
秦修文不露声色地考教了一番两位皇子,看看他们的底子如何。
考教了下来,两个皇子看着都是乖乖巧巧,一问一答都很流畅,就连朱常洵这个小的都很坐得住,没有东张西望,也没有什么小动作,能在这个年纪做到这样,已经算是不容易了。
考教下来,年长的朱常洛已经能熟背四书五经,虽然对经义的理解还不够透彻,很多地方算是死记硬背,并没有结合实际,但是不得不说,在这么幼小的年纪,就能将这些都记熟背诵,不仅仅需要非常的刻苦,同时还需要一定记忆上的天份。
而年幼的朱常洵,也熟背三百千,并且对四书已经略有涉猎,比起朱常洛因为秦修文有些问题考教的难了而没回答得出几道,朱常洵则是每一道问题都答出来了。
等到秦修文让他坐下的时候,朱常洵忍不住挺了挺小胸膛,像个骄傲的小公鸡似的,看了一眼朱常洛,明显有炫耀的意味。
朱常洛规规矩矩搁在膝盖锦缎上的小手忍不住轻轻握拳,但是头却是一直半低的,一言不发。
秦修文并不在意两个小孩之间那点眉眼官司,而是轻轻点了点头道:“看来你们之前的老师都将你们教的很好,那我今日就不再教这些了。”
朱常洛敏感,闻言大惊失色,连忙起身道:“秦先生,我,我并不曾跟老师学习过,都是我母妃日常闲暇时候的教导,还请秦先生矫正!”
朱常洛绷着一张小脸,装作一副小大人的样子,但是垂在两侧用力握紧的双拳,泄露了他的不安。
朱常洛在后宫之中,哪怕在外是大皇子的身份,是群臣力荐的太子人选,可是他在后宫之中却常常要看郑贵妃的脸色,尤其是他们母子二人还不被万历所喜,后宫之中拜高踩低之人太多,难免养成了他敏感自卑的性格。
秦修文平常的一句话,在朱常洛听来,是对方在说他已经有师傅教了,并且对他以前所受的教导并不满意。
这可将朱常洛着急坏了。
他不想在第一天,就遭受到这位秦先生的不喜,他能在这里读书,母妃前前后后花费了多少心血,受了多少屈辱,小小少年都看在了眼里。
朱常洵似乎有些搞不清楚目前是什么情况,看看他大哥,又看看秦修文,奶声奶气道:“秦先生,不教这些,那教什么呀?”
秦修文对小太监命令了一声,很快小太监就将一快木板抬了进来,这块木板黑漆漆的,不知道是派什么用场。
朱常洵十分好奇地看了过去,就连刚刚十分紧张的朱常洛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秦先生,这是要做甚?
第160章
秦修文在被万历任命为詹事府少詹事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叫人准备做一批黑板以及粉笔了,这两样东西不算难得,秦修文对底下人大概说了一下做法和用法,很快就有人给弄了出来,进献给秦修文。
如今正好派上了用场。
秦修文修长的手指执起白色的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文、数、理”三个大字,字迹铁画银钩,并非中规中矩的馆阁体,而是相当具有个人特色,让人见之难忘。
但是两个小孩看着这三个字,脸上的表情都有一瞬间的迷茫,并不知道这三个字具体要表达什么。
秦修文曲起手指轻轻敲了敲黑板,用粉笔头点了一下“文”这个字:“文,即是文章,但是绝非仅仅你们目前读的那些三百千和四书五经,这些书要读,但是无需和外头的学子似的,每天捧着这几本书来读,知道为什么吗?”
朱常洵人小鬼大,马上就接口:“外面的人要考科举,我和大皇兄不需要。”
四岁的小孩,口齿清楚、表达流畅,秦修文挑了挑眉,赞许地点了一下头。
得到了秦修文的肯定,朱常洵更加得意了,饶是再早熟,此刻脸上也忍不住挂上了笑容。
而朱常洛却依旧一言不发,但是神色却分外认真,竖起耳朵,将秦修文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在心里。
“不错,你们不需要靠科举,所以也不需要反复死记硬背这些书籍,但这并不是说你们就无需在意这些书籍了,相反,你们要在意的,不是如何抠里面的字眼,如何作里面的文章,而是要知道这些儒家经典到底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同时,对于两位皇子而言,需要的是兼收并蓄,儒家经典要读,兵家要读、法家也要读,墨家要涉猎、道家可研读,天下人推崇儒家,是因为天子治国儒家最合适,而并不是说,儒家是最好,最好的思想永远只存在于个人的脑海中,而不是在任何一张书页上。”
朱常洵听的似懂非懂,甚至有些云里雾里,但是大了三岁的朱常洵洛听罢这些内容,心中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这就是真正的老师不同之处吗?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是任凭朱常洛怎么想,都想不到这位秦先生能说出“天下人推崇儒家,是因为天子治国儒家最为合适”这般的话。
这样的话着实太过于大胆且惊人,甚至在秦修文说的时候,朱常洛都有些忐忑地看了看身边两个侍读的小太监,心中想着,这两人会不会和父皇打小报告,要不要下课后敲打一番?
朱常洛自己都没发现,他心里已经开始为秦修文的安危捏一把汗了。
但是见身边人根本没有任何异样,秦先生也并不觉得自己的话多么惊世骇俗,朱常洛这才有心情细细思考秦修文口中的话,越想越觉得十分有道理,什么是最好的思想?对天子来说,儒家教育出来的生民最顺服,三纲五常、君臣父子是刻进人们骨子里的想法,这样一来,确实父皇治理国家就更加顺畅了。
但饶是如此,父皇也经常被文臣逼迫着做一些他并不想做的决定,朱常洛身在局中,从出生以来就步步惊心,早早就没有了童年,同样的七岁孩童,朱常洛远比平常孩童思想深刻、见解独到的多。
“文之一道,在我这里,是必须博采众长的,以后我会每日带你们读一篇文章,然后再给你们布置作业,第二日交给我,交不出的,戒尺十板,我丑话先说在前面,你们好自为之。”
话音一落,这回朱常洛倒是没有什么反应,反而朱常洵被吓得脸色惨白,没人和他说过,这个老师居然还要打手板子的啊!
朱常洵顺着秦修文的视线看去,便看到孔圣人画像下面的香案上果然放着一把戒尺,那把戒尺长七寸六分,厚六分,阔一寸,如此厚实坚硬的一把戒尺,打在手上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估计三两下下去,手掌就会肿的老高吧!
然而朱常洵更是不傻,他明白秦先生敢说出这样的话,那肯定就是得到父皇首肯的!否则他作为一个臣子,如何敢?
难怪他来之前,母妃千叮咛万嘱咐,让自己好好上课,听秦先生的话,这能不听话吗?他在这皇宫里,还从来没人打过他好么!
接着又听秦修文简单介绍了一下“数”和“理”,两个皇子对“数”都理解了,就是“算术”,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身为皇子还要学这些杂学,这不是不务正业吗?但是有先前戒尺的威慑在,没人敢提出异议。
“而这个理,需要“数”为本,研究什么呢?研究我们所在的地方,到底是不是天圆地方,研究太阳为何会东升西落,研究望远镜为何能看的清远方,不过这些我们暂时先搁置,等你们的“数”学到位了,我们再开启这些内容的教学。”
秦修文和那些想要争夺这个教导皇子职务的翰林院、内阁大臣一样,当然要在教学过程中夹带私货,但是他的“私货”不是要和皇子们打交道,培养感情,而是要在这些皇子心中种植下理科思维,接受目前世界上最先进思想的教育,而只有开明的君主,才能有开明的未来。
万历虽然有诸多缺点,但是不得不说,他是一个思想很活跃开明之人,并不墨守成规,十分愿意革新求变,然而在许多思维上,依旧和秦修文有着根深蒂固的分歧,秦修文想要达成目的的话,必须要绕路迂回很远才能达成目标。
现在有了机会,亲自培养下一任的君主,秦修文自然是要将自己的思想理念植入进去,未来的大明帝国这艘巨轮,才有希望继续行驶下去。
秦修文说的那些“理”,是小孩子们都好奇的东西,只是之前他们就算问了,也没有人会给他们答案,而如今,秦先生却说以后会学习到这些内容,这实在是让人太期待了!
在秦修文的先抑后扬之下,两个皇子被充分调动起了学习的积极性,然后秦修文才开始了今天的讲课。
他将两本手抄版的书册分发给了两位皇子,朱常洵一拿到就翻阅了起来,这本册子里有许多文章,第一篇他知道,就是他背过的《三字经》,后面还有《论语》的节选,再往后还有《孙子兵法》的节选,还有一些文章自己就不清楚出处了,看着还挺厚实一本。
秦修文也不废话,开始讲起课来,本来朱常洛看到这本书的第一课是讲《三字经》,心里还有些失落,心想母妃果然说的没错,自己过来听课可能还是陪三皇弟来读书的,秦先生果然也是照顾着三皇弟的进度来的。
可是当朱常洛认真听秦修文的讲课后,顿时就入了神。
秦修文讲课条理清晰,说的东西深入浅出,对每一个典故出处信手拈来,甚至经常有和旁人不一样的理解,同时还能旁征博引,讲相似的历史小故事进行佐证,实在是讲的妙趣横生。
听完之后,别说朱常洵了,就是朱常洛也觉得大有所获,和他以前心中只是用来启蒙认字的《三字经》完全不同。
秦修文的课程每日只一个时辰,上完之后,就是布置作业的时间,秦修文掏出帕子擦了擦被粉笔灰沾到的手指,对着底下的两个小萝卜头道:“今日回去,你们两个写一篇“人之初是性本善还是性本恶”的文章,我不拘你们的文章体裁,只需要讲明白你们的所思所想就可以了,明日上课前交给我。”
今日秦修文讲了许多这方面的内容,两人都觉得有所获,秦先生的意思是也不用写什么八股文,只需要将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就可以了,这根本难不倒他们,就连朱常洵也觉得这事情简单。
没想到正准备收拾桌案和秦修文告别,却听秦修文又道:“这是小组作业,你们两人为一组,共写一篇文章即可,但是写之前你们两个要讨论好观点、如何落笔、如何引证,若是写得好,两个人一起嘉奖,若是写的不好,那就一起受罚,明白了吗?”
小兄弟两个面如死灰,但是面对气场全开的秦修文,尤其是当秦修文锐利的眼锋扫视过来的时候,两个人谁都不敢说半个“不”字,连连点头。
等到秦修文拿着教案离开了,朱常洵才跌坐回了座位上,一脸后怕道:“这个秦先生,怎么比父皇生气的时候还可怕啊!明明他刚刚好像也只是正常说话,但是我怎么就这么害怕呢!”
朱常洛低着头将秦修文手写的书册谨慎地收拾好,面上一言不发,心里听了朱常洵的话,倒是也深以为然。
眼见着朱常洛和自己打了个招呼就要走,朱常洵不高兴了,连忙拦住了朱常洛:“朱常洛,秦先生说要我们一同作一篇文章呢,你要去哪里?”
秦修文走了之后,朱常洵也懒得装了,连“大皇兄”也不叫了,直接直呼其名。
朱常洛抬头望了望天,心里头也有点无奈:“现在快晌午了,我要先回去用午膳,若不然,午膳后我们再到这里一起想文章的事情?”
朱常洛看到这个弟弟以前也是绕道走,谁想现在还要一起做文章?也真的是一种全新的体验了。
朱常洵皱了皱鼻子,盘算了一下时间,才不情不愿道:“我,我吃了午饭要午睡一会儿,我们末时初再到这里集合吧,对了,你别告诉我母妃我是来这边和你一起作文章的。”朱常洵怕被郑贵妃念叨、疑神疑鬼。
朱常洵年幼,尚且还有午睡的习惯,若是吃了午饭不午睡一会儿,下午就困的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但是他一向在朱常洛面前逞威风逞习惯了,如今暴露了自己的“弱点”,倒是有些面上挂不住。
朱常洛倒没有往深里想,但是对朱常洵说不将事情告诉母妃却深以为然:“你也别和别人提起就行,你不说,我肯定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