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吃盐会无力,同时铁器又是军队必备之物,除了军队外,烧饭做菜需要有铁锅、菜刀,甚至于大明说要帮忙建设牧场和寻找种植之地,不仅仅是因为他们蒙古没有技术,同时也没有必要的农作物用具。
虽然蒙古各部都有从大明通过各种方式进行走私,但是以大明官吏的贪婪,自然要在其中狠狠捞上一笔,蒙古族想要获取盐铁,所花费的心思和金银并不少。
现在这个年轻的鸿胪寺卿居然说可以直接在马市上用大明纸钞交易到他们想要的,而且是明码标价,岂不是比以前通过走私渠道要便利的多?
秦修文装作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补充道:“当然,铁器只能是日常用品,你们知道的。”
自然不可能售卖兵器给他们,至少明面上是不可能的,这不需要秦修文去细说,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
铁器到手后,还能再融,融成什么,就不归大明管了。
哲布终于笑了:“这个是自然,我们绝不会为难秦大人。”
他们对于明朝给到的条件十分满意。
秦修文也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从容地叫来主簿,将契约拿了出来,蒙古的三位使者连忙凑到了一起,细细看了起来,遇到不明白的地方,还要让秦修文答疑解惑,逐条逐条分析,就怕被心机太多的大明人坑了。
契约条条框框写的很细,讨论耗时过长,好在石飞羽和宋星达两人也一起帮忙解读契约,这才进度快了一点。
看了整整一整天,这份契约从头到尾看下来,确确实实就是如那鸿胪寺卿说的那样,没有什么偏差。
满意了,到位了。
这比大明皇帝直接再补一点封赏都要更让人激动,前者只是一次性买卖,而后者则是长久受益。
这次出使大明,居然还有这种意外之喜,实在是太出乎意料了。
三人都郑重地签下了名字,按上了手印,同时将契约谨慎地收到了自己的怀里,这个契约最后还要带到他们部族,让他们的可汗确认了,才能生效。
但是这份契约价值万金,他们都认为,他们的可汗没有任何道理不同意。
石飞羽一直将三人送出了鸿胪寺的大门,看着他们上了马离开,才立马回头向秦修文禀告。
秦修文看着这三份契约,忍不住轻笑出声。
这般的情绪外泄,在秦修文身上实在很少见,足以可见今天他是有多么高兴。
第175章
那些蒙古使者前脚刚走,申时行得到了消息后,直接按耐不住了,就算是个奉行中庸之道的首辅大人,此刻也是满头冒汗,不顾余有丁等人说的容后再议,直接起身从文渊阁往鸿胪寺的方向快步走去。
文渊阁和鸿胪寺看着相隔不远,但是真的走过去,还是要走一段路的,好在秦修文是个工作狂人,尽管已经到了下衙时间了,依旧在自己书房内办公,倒是让申时行逮了个正着。
申时行是一刻也等不了了,秦修文搞出来的事情太大了,而且事先都没有和他们详述,现在冷不丁听到这么一个消息,申时行当时都愣住了。
已经许多年没有什么事情让申时行过分吃惊了,但是秦修文这个人却是一次又一次地做下让他都出乎意料的事情。
首辅大人亲自跑到鸿胪寺来,这应当也算是一个大新闻了,不过此刻早就已经过了下衙时间了,所以鸿胪寺内只剩下几个值守的人员了了。
守在秦修文办公处门口的杂役等的有些百无聊赖,趁着四下无人时,忍不住倚靠在廊檐下的柱子上,左右脚交替着站立歇息一会儿。
这位秦大人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做事太过认真了一些。
这个杂役名唤高奇,做事还算小心谨慎,从秦修文初入户部的时候就跟在秦修文身边,等秦修文成了鸿胪寺卿,高奇也跟着过来伺候,地位算是水涨船高了,再加上秦修文一向出手大方,也不苛责下人,高奇很是愿意在秦修文身边鞍前马后、端茶倒水地伺候。
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秦大人容易废寝忘食,搞得他有时候也不得按时回家,一开始家里的婆娘还和他闹了几次,以为他是出去喝花酒有相好了才屡屡回去迟了,根本不相信一个当官的还能做事做的如此尽职尽责,一直到知道了高奇伺候的人就是京城中屡屡传闻的那位秦大人,他婆娘才算放过他。
大人虽然是独自在办公,但是若是处理公务的过程中渴了累了,或者是需要有人跑腿的时候,身边不能没个人不是?
好在每每高奇被迫留下来,大人都会另外发放“加班费”,让高奇没有什么有怨言的地方。
就是长时间站着,难免腿酸脚底板疼。
高奇正在心中盘算着今年一共能拿到多少月例,每个月有多少结余,等到年底的时候到底是拖人买下几亩良田好,还是听他娘子的,和邻居一起搞个吃食摊子,到集市上去摆摊好。
买田地稳妥但是每个月的租子出息不算多,摆摊虽然风险大一点,但是如今到京城的人多了许多,高奇不清楚到底多了多少,但是现在走到哪里都是人头攒动的,高奇生活在京城这么多年,自然是能看的到、感觉的出来的,许多现在摆摊的人家听说都赚了不老少。
不过他们家没做过生意,难免胆怯。
他在官府里做着杂役,虽然是下九流的活计,但是消息灵通啊,还有幸跟在秦大人身边伺候,这说出去,人家都要高看他两眼。
若不然,找个机会请教一下大人,也不知道日理万机的秦大人,肯不肯指点他两句。
高奇正想的入神,猛然间看到对面走来一个人,气势不凡,脸上威严莫测,一看就不是一般人。
高奇没见过申时行,但是不妨碍高奇认得申时行身上一品大员的官服,吓得连忙跪了下去:“拜见大人,是来见秦大人的话,小的这就给您……”
“通传”两字还没说出口,申时行已经如同一阵风似的掠过高奇身边,根本半分停留都没有,直接推门而入。
高奇急了,连忙站起身来,想要阻止,虽然对方品级很高,应该是朝堂中最有权势的人,但是他如今跟着的主子是秦大人,若是连大门都没有看好,以后还有何立足之地?
秦修文的办公之所,推门而入第一间是个会客室,绕过山水屏风才是他里面的书房,秦修文一般在里面办公,听得外面的动静,秦修文才停下笔墨,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一看到是申时行,秦修文连忙喝退了高奇:“高奇,还不快让首辅大人进来!上两盏好茶过来,就要上个月刚得的西湖龙井。”
申时行爱品茗焚香,闲暇时候是个很风雅的人,他喝茶尤其爱龙井,毕竟他自己本身就是江南人士,自然更喝的惯江南的茶叶。
但是现在,申时行没有功夫去管喝什么茶,高奇退下后,申时行直接坐到了主位上,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浮现出了强忍着的怒意:“秦修文,你当初是如何答应本官的?我有没有说过,你的邦交之策,只要影响不大的,本官都会给到支持,你要和东瀛人叫板、要弄什么演武,我是不是都同意了?如今你却背着我,和蒙古人达成这样的协议,你到底居心何在?!”
申时行直接一掌拍在了身边的案几上,案几是红花梨木做的,十分结实耐用,但是这一掌下去,整个案几也略微摇晃了几下,显然申时行是用了大力气的,根据力的相互作用,申时行的手掌估计此刻也不好受。
秦修文今日心情颇好,并没有被申时行的怒意影响到,而是自己捡了一个座位泰然坐下。
申时行目光一沉,嘴角崩成一条直线,对方不仅仅没有惊慌失措,居然还有脸坐下来!
“秦修文,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什么?没经过内阁的同意,就敢和蒙古人签订这样的条约,修建什么牧场和帮他们种粮食也就算了,你居然敢说出以后他们可以在马市上换取盐铁,这意味着什么你清楚么?”
申时行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中甚至有着他都不知道的痛心疾首:“这是资敌啊!大明对蒙古一向严防死守到如今还屡屡被蒙古人占掉许多便宜,若是大量铁器流入蒙古,不用本官说你也知道,到时候蒙古族兵强马壮,大明可否抵挡得住?若是大明万里江山因你之过而生灵涂炭,你就算万死,都难辞其咎!”
申时行奉行中庸之道,喜怒不形于色,可是今日,他却全部破功了。
他这个大明首辅是做的平凡,不说前面厉害如张居正,就是再往前数,严嵩、徐阶、高拱几位,哪位不比他更能名留青史?哪位不比他行事作风更有个性?
申时行内心也没有想和这些人比较过,他只是想安安稳稳地将大明这艘船给开下去而已。
这是一艘几十万吨重的巨轮,在这艘大船上,有数不清的万万百姓,有一众朝廷官员,有大明两百年的传承,他左支右绌,各处小心翼翼地缝补,就怕哪里出了大纰漏,让大船彻底沉了。
尽管只是缝缝补补,申时行也是殚精竭虑,用尽了心神。
又要平衡朝堂和帝王的矛盾,又要让底下的官吏能够顺当地管理好地方,还要搞好左邻右舍之间的关系,哪一个点疏漏了,都是万劫不复的结果。
想要做这个庞大帝国的掌舵人,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而现在,这个曾经被他寄予过厚望的年轻人,给了他措手不及的一击!
就在这时,茶来了。
秦修文亲自奉了一杯茶给申时行,赔罪道:“首辅大人,请恕下官的先斩后奏之罪,但是下官之所以这样做,绝对不是为了资敌。”
看着秦修文信誓旦旦的样子,申时行冷“哼”了一声,但是却没有接那杯茶,只是目光灼灼地看着秦修文一言不发:看你怎么编下去!
秦修文笑了一下,将茶盏放在了申时行的手旁,然后才行了一礼,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首辅大人,您有没有想过,到底要如何才能让蒙古真正臣服,一劳永逸?”
秦修文这话问出来后,申时行忍不住皱紧眉头:“秦修文,这世上不是就你一个聪明人。”
申时行这话说的十分不客气,但是却也是事实。
大明建国多久,就和蒙古闹了多久,整整两百年了,打也打了,赏也赏了,拉拢也拉拢了,就是弄不好。
难不成,就你秦修文两百年来,开天辟地第一人,能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申时行甚至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也深刻思考过这个问题,而他得出的结论是,蒙古的问题没法根本上解决,要解决可能得要改朝换代了。
这些想法当然不能宣诸于口,只能自己心里琢磨。
所以秦修文的话,申时行根本不相信。
你秦修文再厉害,也不可能比张居正更厉害吧?他活着的时候都解决不了的事情,你一个才入官场几年的后生就能解决?
秦修文并没有因为申时行的话而生气,相反,他终于从申时行身上看到了一个大明首辅应有的忧国忧民之心。
这个朝堂,并非无可救药的。
“首辅大人,下官知道这话说了您不爱听,但是您有没有想过,大明一向想要以武力征服蒙古的想法是不切实际的。”
“所以你就准备养肥蒙古人,让敌人生活地更好?这就是你的解决办法?”
申时行匪夷所思的看着秦修文,简直不理解他的脑回路。
武力征服不了,那就最多像现在这样冷着他们,管控他们,怎么能资助他们呢?
“大人,蒙古人是游牧民族,他们一生在草原上流浪,哪里水草丰茂,就在哪里安营扎寨,等到这块土地上的牧草没了,那就继续迁徙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对他们来讲,大漠地域辽阔,四海为家已经成了习惯。也就是因为他们这样的特性,所以他们部族里的男子个个以马背为家,艰苦的环境磨练了个人的体魄,骑射对他们来讲更是如同吃饭喝水一样,是本能而已。”
秦修文没有反驳申时行的话,而是开始娓娓道来,申时行听到这里眉头依旧没有展开,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秦修文说的这些都是最基本的对蒙古族的认识,他又哪里不知道了。
“可以说,蒙古人艰苦的环境,造就了蒙古骑兵团的勇猛,下官敢说,就是将咱们中原人扔到这个环境里,也是一样的,这就是物竞天择,没有办法的事情。”
申时行听到“物竞天择”的时候,心下一动,他隐隐好像知道秦修文要表达的是什么了。
等到两人长谈完之后,申时行恍恍惚惚地没让上马车,马车夫和常随就这样担忧地跟在申时行后面,看着走路有些发飘的自家大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向从容淡定的申首辅,怎么今日跟丢了魂似的。
他们不知道,秦修文的话语一遍又一遍地回响在申时行的脑海中。
“为什么中原百姓向来臣服乖顺,那是因为中原百姓依靠土地种植生存,土地固定了他们的生存环境,也让他们有了立足的根本,同时有了安土重迁的想法;若是有一天,蒙古人也开始固定下来了,是不是动乱对于他们的百姓来讲,也是那么难以忍受的了?”
“百姓的要求都是很低的,只要有衣穿,有饭吃,谁想要打仗了?若是蒙古百姓也能做到如此,就是蒙古上层非要打仗,下层百姓如何去想?”
“纸币不仅仅能让蒙古人交换到盐铁,同时也让蒙古人为我们大明饲养更多的牛羊马匹,他们收着我们大明的纸钞,又用纸钞在马市换必需品,慢慢的,大明纸钞将会融入到蒙古各部去,倘若有一天,蒙古人都习惯了用大明的纸钞,蒙古人的经济命脉就会被大明所掌控。”
“两族之间必须加深融合,蒙古没有自己根深蒂固的文化,大明的文化是优于蒙古文化的,用文化作为武器来教化他们,侵蚀他们的思想,利用大明如今先进的印刷技术,悄无声息地贩卖各种倾向大明的话本报刊书籍,他们为了更好的和大明沟通做买卖,自然要学习汉字,这样一来,就可以从上而下进行思想的掌控,只需三十年,新的一代蒙古人长成之后,他们绝对会以成为大明人为荣!”
“若是蒙古人,变成了披着蒙古皮的大明人,彻底的臣服,不过是时间问题,一代人不行那就两代人,百年时间,足以改换天地,大明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就可达到目的!”
秦修文的每一个字句,他都能听得懂,可是放在一起,勾勒出的一个跨越百年的宏观布局,纵使在朝堂中沉浮数十载,狡猾多智如申时行,此刻也失神了。
第176章
申时行回到主院的时候,吴氏吓了一跳,只见他双目有些发怔,口中也是念念有词,吴氏以为对方是喝了酒了,上前准备搀扶,却被申时行伸手挥退,自己一个人背着手往祠堂的方向走去。
吴氏有些不满地收回手,询问底下随从怎么回事,那随从自己也不清楚,只道是和鸿胪寺的秦大人谈了一会儿公事,出来后就如此了。
确认了申时行没有饮酒,只是找人谈了事情,她也就将心落回了肚子里,看申时行这副样子,今晚是不准备回来睡觉了,直接叫人锁了院门,洗漱一下准备回卧房休息了。
随从看着院门被“碰”地一声关上后,当家主母连劝都没劝一声,也没管大人今夜有没有吃过晚饭,当真是……
随从知道今夜是休息无望了,只能无奈跟着自家老爷的步伐,往申家祠堂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