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辛苦了!”申兰若低声道,脸上布满了愁云。
李时珍喘了一口气,挥了挥手,示意申兰若不必如此。
这次他赶到辽东,虽然一路上都有护卫开道,坐的也是最新式的避震马车,但是到底体力一日不如一日,再加上路上也休息不好,人的精神就更加疲乏了。
“他的伤势愈合了,但是内腑里的余毒当时没有马上清理干净,现在靠为师施针,每日祛除一些,到今日毒是能除干净,但是毒素沉积在肺腑里时间过长,到底是伤了底子,恐怕于寿数有碍。”
当时李时珍赶过来的时候,都已经是八日后了,申兰若和施勤用尽了浑身解数,将秦修文的命吊着,等到李时珍过来了才开始拔毒。
申兰若听到“于寿数有碍”五个字,脸色刷得白了下来,有些无措的站在一旁,眼神有些放空,这些时日来,她没有一天不深恨自己学艺不精的,若是,若是她将师父的所有本领都学了去,哪里会让秦大人落下病根!
但是时间太仓促了,学医不仅仅需要天赋和勤学苦练,更需要积淀。
最近她不是跟着李时珍在埋头苦学,就是在照顾秦修文,整幅心神都被秦修文的病情牵挂着,就希望秦修文能快点醒来,早日恢复如初。
在她眼里,秦修文无所不能,每一次见到他,都带给她极大的心灵上的震撼,让她在迷茫的人生中找到了方向,能有勇气摆脱俗世的桎梏,坚定地去做自己。
可是她却什么都没有帮到他。
如今得到了她师父的最终论断,申兰若的一颗心一直在往下沉,像他这样光辉熠熠的人,怎么可以,有损寿数?
他是大明的定海神针,是带领无数人走向远方的引导者,就像他在战场上一般,挥斥方遒,拿下一场场的胜利!
甚至,比她一直仰望的父亲,更厉害的存在。
这样的人,如何能有损寿数?
申兰若这几年游历四方,看到了许多人间百态,同时也亲眼目睹了秦修文带给大明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说别的,就是这道路,都已经修往了四面八方,除了一些崎岖山地之处,大明四处通达,光这一条功勋,都让多少人收益?让多少人找到了生存的方向、改变了千千万万的百姓的命运。
秦修文的名字,从来不曾在申兰若心中熄灭过一瞬。
不是她不想遗忘,而是看过的风景,走过的路中,都有他的身影。
到底要如何做,才能让这次伤害的影响消弭于无形?
第195章
李时珍看着自己这个徒儿这般神色,有些怜爱地望向申兰若,他的眼睛已经有些浑浊,这两年读书看字越发吃力,大部分的文字工作都交给了这位关门女弟子来做。
李时珍甚至有时候庆幸,能在最后收到申兰若这样的女弟子。
李时珍门下都是男弟子,包括自己和妻子所生的也是三个儿子,所以李时珍一开始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和申兰若相处,不过他已经七十多岁的人,做事从心所欲不逾矩,如何对待男弟子的,也就如何对待这位女弟子。
但是显然,申兰若并非和男弟子一样,不,甚至可以说,和每一个弟子都有很大的不一样。
申兰若天赋绝佳,博闻强记,又十分舍得下苦功,同时写文作画都是一绝,不仅仅在医学学习上一日千里,在帮他编撰《本草纲目》的时候也是出了许多力。
甚至可以说,最近三年《本草纲目》最后的校对、纠错、整理工作都是由申兰若完成的。
可以说,在李时珍收的这么多个徒弟里,申兰若是后来者居上,在医学一道上前途不可限量,虽然入门晚,但是李时珍却觉得,申兰若是最能够继承他衣钵的人。
除了医学一道的极高天份,申兰若作为弟子,又展现了女子特有的妥帖细心,自从收了申兰若为徒,他的衣食起居、平日里他有个头疼脑热,都是申兰若随伺左右。
李时珍的身体在这个年代算是硬朗的,但是自从迈入七十大关后,他也渐渐地开始力不从心,俗话说医者不自医,他就是有再高超的医术,在自己病着的时候,却也是需要身边人的照顾。
只是他的妻子十年前就走了,他又经常出门在外,其实在生活中算不得仔细。
李时珍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什么事情没经历过,什么人没遇到过,有时候他让申兰若去休息,不用管他这个老头子,申兰若却笑眯眯道:“有事弟子服其劳,这都是弟子该做的事情。”
真心去做一件事,和用心去做一件事,李时珍一眼就能看透。
哪怕他有三个儿子,有六个徒儿,但若论贴心,只有一个申兰若。
申兰若待他,是真正阐明了“师父”二字的意义——是师又是父!
况且,申兰若还不是普通的平民女子,她是真正的名门闺秀,除了宫里的公主,她这位首辅嫡女,说是千金小姐,绝不为过。
哪怕师徒两人只是相处了四年多时间,李时珍却真正将申兰若当作了自己亲孙女一般地教导疼爱。
人心都是肉长的,申兰若如此诚挚,李时珍又怎么会一点都不为她考虑?
她跟着自己这么多年,医术是突飞猛进了,但是个人大事却是耽误下来了,如此秀美如明珠的女郎、大家闺秀千金小姐,本应该过着奴仆成群、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日子,若是在京城中,恐怕这个时候早就成婚,连子女都有了,如今却都已经二十了,还是形单影只一个人。
以李时珍的豁达和对医学的理解,二十岁后成婚也是刚刚好的,人体长健全了,产子也不容易难产,孩子也更容易站的住脚。
只是湖广这边他看了好多家名门公子,都入不了他的眼,总觉得配不起申兰若,不仅仅是家世问题,还有人品、年岁、家人性格等等问题。
李时珍看了一圈,还真就没有十全十美的。
结果现在,看申兰若对这位秦大人如此上心的样子,李时珍悟了——这不就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么?
他心里想着措辞,笑眯眯地抚了抚胡须:“你不是在朝鲜那边找到了一株千年人参么?到时候我写个药方,将这株人参入药做成药丸,每月服用一丸,连用三年,应该就能将肺腑将养起来,这样不就行了?”
申兰若惊慌抬头,下意识地就要反对:“这怎么可以!这是给师父您的!”
这株人参是在快要大军撤退的时候,申兰若偶然在朝鲜群山中发现的,当时简直就是喜极而泣,认为是上天垂怜,总算让她给找到了。
千年人参难寻,否则以李时珍与万历的交好程度,一般性的名贵药材只要李时珍需要,万里都会给的。
皇宫里到底有没有千年人参申兰若不知道,但是至少他们申府是没有的,她所知道的许多富贵人家,百年,数百年份的珍品有,千年的,绝无仅有。
这次去找千年人参,本身就是碰运气,没想到自己运气就这么好,竟然在朝鲜找到了!
当时找到这株人参的曲折就不赘述了,如今被李时珍提起,就仿佛将她心中最深的忧虑提了出来。
李时珍是她的师父,是医学上的国手,是朝夕相处了四年多,悉心教导她的长者;而秦修文是整个大明都需要的领导者和领路人,在申兰若心中甚至比万历这个当今圣上都要重要一些的人,虽然这个人只和她见过三次面,但是他在申兰若心里,也绝不是无名之辈。
以前申兰若看一些史书野记的时候,总有笔者说“自古忠孝难两全”,申兰若并没有太大感觉,但是当事情落到自己的心头,才知道这是如此的沉重。
申兰若在听到李时珍说毒素造成的影响会对秦修文的寿数有碍的时候,脑子里就马上想到了千年人参的作用。
千年人参就是为了激活身体内的器官,通过其他药材为辅助,养护五脏六腑,可以让年老之人焕发生机,同样也可以让秦修文这样情况的人,消减毒性的伤害到最低。
这个解决方案,申兰若心中已经隐隐有了念头,但是她却无法说出口。
没想到却是师父自己先提了出来。
申兰若心头震颤,心思千回百转之后,还是坚决想要把这支千年人参给李时珍用,因为她和李时珍心里都清楚,李时珍时日无多了。
“师父,您比他更需要,秦大人那边,我,我一定会想到办法的!”
李时珍再次摇头笑了,叹道:“痴儿啊!我的寿数是天定的,这么多年来如何保养自身,我这个医者早就注意过了,今年我都七十又四了,还有什么必要与天争命的?圣人都说了,人生七十古来稀,能活到如今这个岁数,已经是少有啦!”
见申兰若想要反驳,李时珍用手挥了挥,继续道:“再说了,你以为千年人参是大白菜啊?说有就有了?不瞒你说,你师父我这辈子,也就见过一支千年人参,那还是在嘉靖年间,当时的嘉靖帝信道,那老道给嘉靖帝写了一个丹方,说是要做延年益寿丹丸给皇上续命,结果你觉得有用吗?”
这已经是属于宫中秘闻了,早年间李时珍在宫中太医院做院判,知道不少宫中辛密,只是李时珍口风紧,平时就是对着自己的徒弟,也不会拿皇家之事来说。
申兰若熟读史书,再加上家学渊源,对嘉靖帝的事迹也很清楚,若是说到寿数,显然是不算高寿的,六十岁就龙归大海了。
李时珍忆起往昔的风风雨雨,忍不住叮嘱申兰若道:“你身份特殊,以后少不了要和皇家打交道,为师也不瞒你,当时嘉靖帝的状况和我现在差不多,你别以为那老道就是个骗子,其实他的医术不比我差,毕竟是在皇帝跟前当差,没有几分本事,早就被撵出宫去了。他的那道单方,也是给太医院众多太医验证过的,没有什么大问题才给嘉靖帝服用的,只是身体已经破败了,再服用什么灵丹妙药也难以回天。所以你明白了吧,很多事情不能强求。但是这位秦大人,他还年纪轻轻,在仕途上前途无量,是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再加上他又是我小徒儿的心上人,让给他又如何?总归是自己人嘛!”
听到前面那些秘密的时候,申兰若的脸上都是凝重之色,但是听到最后,她原本惨白的脸一下子犹如火烧云般红了起来,更有一种被人当头棒喝一般的惊吓,整个人差点跳了起来,双手在胸前连连摆:“师父,您在胡说什么?秦大人,秦大人,怎么会是我的心上人?您误会了。根本不是这样的……”
申兰若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胸腔内的心跳声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李时珍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申兰若连忙上前搀扶,李时珍再次笑叹了一声:“痴儿啊!好好照顾这位秦大人吧!还有,你已经做得够好了,若是没有你及时施展那套针法,这位秦大人早就已经命丧黄泉了,根本等不到我来救他,医学一道并非万能,你已经做到了你的极致了,所以不要再自责了。”
李时珍叫来外面的护卫将自己扶了出去,只留申兰若一个人在房内静静地出神。
站定了一会儿,申兰若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走回床榻边,用棉球蘸了清水,然后一点点的滋润秦修文干燥的嘴唇。
看着秦修文憔悴到瘦脱像的面旁,已经昏迷十多天的人,一直在生死线上徘徊,再想到刚刚她师父蹒跚而去的背影,申兰若大大的杏眼里顿时积攒起一滴又一滴的泪水,等到眼睛中都已经盛装不下的时候,这些泪水就开始顺着脸颊滚落下来,落到了秦修文放在床榻边的手背上。
仿佛是被这泪水的灼热给烫醒了一般,秦修文费力的缓缓睁开双眼,入目的就是那个熟悉的小姑娘,低垂着秀美的脸庞,正在伤心哭泣的样子。
秦修文翻过手掌,用手心接住的那些泪珠,嗓音中带着嘶哑和不解地问道:“你在哭什么?”
第196章
秦修文在昏迷期间再一次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就像他初来这个异世界一样,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着自己在这个异世界的点点滴滴,身边的人仿佛一个个过客一般,从自己身边掠过,有和他有着兄弟之情的季方和,对他恩重如山的两位师父,志同道合的官场同僚,到了最后一幕又定格在了浑身是血的张达身上。
秦修文其实一直都知道,自己是有情感缺失障碍的,可能是青少年时期留下来的因,长大之后的秦修文,很难与别人建立起亲密关系。而在现代的工作,又让他觉得,时刻保持着冷静与理智,不让感情过多的参与到工作与生活中来,反而是他的助力。在现代人情冷漠的社会里,大家都是个扫门前雪,秦修文的冷漠,喜欢独来独往,没有伴侣没有爱人,这在现代社会中都是被人接受的状态。
原本到了这个异世界,秦修文的心一直是不安稳的,他要快速地摆脱受制于人的状态,需要费尽心机,爬的更高、走的更远,甚至要将整个大明王朝肩负起来,扭转乾坤,免于它消亡的命运。
他给自己定好了目标,一路坚定前行,可是却发现,这一路上他收获了太多太多,不仅仅是所谓的成功,更是那些浓烈的情感,冲击着他的紧闭的心门,让他原本荒芜的内心世界,第一次开始出现了色彩。
那些写在书本上的“忠孝廉耻勇”,正在用一种最形象的形式在秦修文面前诠释了出来,让他的灵魂,震颤不已。
这十几日的昏迷,他并非全然无知无觉,有时候他能听到周围的动静,有时候又陷入了黑暗之中,几次费力想睁开眼,却力有不逮。
自从秦修文来到这个世界,他基本上就没有怎么生过病,但是他的身体在长时间的紧绷状态下,尤其是经历了这一个多月的战争,秦修文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了,这次的受伤,让他本身积攒在身体里的沉疴一起爆发了,所以才会昏迷这么久。
他感觉到身边有人一直在照顾他,细心妥帖、似乎时刻都在,此刻耳边听到对方似乎在哭泣的声音,秦修文费力睁开眼,果然就见到了申兰若在垂泪。
申兰若出门在外,一切从简,五月的天,身上只穿一套碧青色襦裙,头上用银簪挽发,为了做事方便,宽袖改成了时下外出工作女性常穿的窄袖式样,但是哪怕只是这般简单装扮,哪怕脸上写着憔悴,也不能掩盖申兰若的容色无双。
已经二十岁的申兰若,告别了十六岁时候的稚嫩,四年多的时间,她离开了申府的庇佑,靠着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在摸索自己的生存之道,如今在她身上再看不到以前的叛逆和彷徨,留下的是洗尽铅华的秀丽和沉稳。
她灵秀的双眸动了动,泪眼朦胧,明明好几颗泪珠还挂在脸上,可是在看到秦修文双眼睁开的那一刹那,申兰若的眉眼马上就弯了起来,眼睛一弯,杏眼里包裹着的泪珠又快速掉了下来,嘴角却跟着扬起,唇边的梨涡若隐若现,刚刚的那点沉稳马上消失不见了,仿佛像个欢快的小姑娘般,从愁眉苦脸到喜极而泣,只是一瞬间的变化。
那笑容,灿若夏花。
“秦大人,您醒了!”申兰若立即将纤细的手指搭在秦修文的手腕上,把了一回脉,见秦修文脉象无碍,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如今的这幅邋遢样子。
申兰若从袖袋中找急忙慌地抽出了一方丝帕,轻轻擦拭了秦修文被她泪水弄湿的手,低着头不敢看秦修文的眼,因为刚刚哭过,声音有些温声温气地:“秦大人,您是否要喝水?”
见秦修文点头,申兰若欢喜地拿过小碗,兑了一碗温水,然后拿出了一根空心的芦杆插了进去,弯折了一个角度递到秦修文嘴边解释道:“这个芦杆我都反复洗净了,您现在不好挪动身体,伤口刚刚有愈合的迹象,这三天还是这样喝水吃药吧。”
不过是用芦杆当吸管而已,秦修文从善如流地喝了起来。
秦修文喝完之后,申兰若又娴熟地给他擦拭了唇边的水渍,但是当她的视线对上秦修文暗沉沉的双眸,那双眸子里的情绪让申兰若看不真切,同时也让她立即缩回手来,脸上渐渐染出了胭脂色,嘴里的话也磕磕绊绊起来:“秦,秦大人,我叫您的贴身护卫进来,之前只是他们不知道如何护理,所以都是我……”
秦修文动作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我知道,这些天都是你在照顾我,非常感谢你的救命之恩,只要我能办到的事情,申小姐可以尽管提。”
申兰若连忙摇了摇头:“秦大人,您对我的帮助已经很多了,四年前指点我,后来又在辽东保我平安,像您这样的好官,大明任何一个医者,都会拼命相救的!”
提到“拼命相救”的时候,秦修文的神情一顿,目光中的寒意点点消散,不由得长叹了一声:“秦某,承蒙厚爱了。还请申小姐帮我叫人进来。”
秦修文还有事情嘱托属下,尤其是张达的身后事……
申兰若看懂了秦修文眼中的痛苦,有心想要安慰两句,但是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暂时告辞离开,将秦修文的亲卫唤了进来。
半月之后,秦修文的腹部的伤已经基本痊愈了,虽然身体还有些虚弱,但是正常坐卧行走都是无碍了,只要动作幅度不要太大牵扯到伤口就行。
人在病中,他的主治大夫申小姐又是一个十分严格的大夫,对他的作息时间有着绝对的把控,所以秦修文这些时日,大部分的时候都要被迫休息,空闲下来的时候就会看看书下下棋,一开始的时候是自己一个人打棋谱,有一天李时珍来给秦修文把脉的时候,看到秦修文打棋谱,硬是叫人和他一起下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