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松庭虽然心中已经定下此计,可等到真正进了养心殿,面对万历审视的目光时,心中还是十分忐忑的。
当然,为官者也要讲就不卑不亢,赵松庭并没有丢掉他的风骨,同时在事情的描述上也没有避重就轻,一五一十娓娓道来,最后才道:“陛下,今日微臣过来是请罪的!还请陛下治臣对家人管教不力之罪”
说完,他就跪了下来,行了一个叩首之礼。
万历如今不过二十三岁一青年人,若是抛开那一身耀目的金黄色龙袍,其实长得白净秀气,尚且没有发福,身材管理的还算不错,再加上从小被宫中礼仪教导,十分具有皇室风仪,往上首龙椅上一坐,威仪天气派宛若成。
万历听罢之后,手中把玩着一串碧玺十八子佛串,坐在上首只盯着下面的赵松岩瞧,久久不曾言语。
赵松庭的话说的十分之好,就是太好了!
赵松庭将事情一点都没有隐瞒,他的侄子赵启鸣如何调戏妇女,如何被王秀才撞见,如何上了公堂发现两人都是被那个女子玩弄了,又被当地的县官明察秋毫发现破绽,最后依照律法惩处。
桩桩件件,详尽道来,只是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过那王秀才是潞王。
是的,王秀才是潞王这件事不能提。
作为藩王,潞王这辈子只有两个地方可以去,没有就藩之前待在京城,就藩之后待在藩地,其余地方无诏不得出。
大明对藩王就是圈养,但是谁都不敢提出反对意见,因为这是明成祖上位之后定下来的铁律,子孙后代都需要遵守!
所以赵松庭不提王秀才是潞王之事,虽然君臣两人都是心知肚明,但是却不能点破。
而不点破,万历就欠了赵松庭一个人情。
同时,当地的县官秉公执法,并没有徇私,赵家赵启鸣听说到现在还卧床不起,他的皇弟当场就讨到了说法。
如果那王秀才不是潞王,换了其他人,赵松庭根本不用过来请罪,就是被政敌攻讦把这个事摊开来说,也抓不到他们赵家的错处了。
所以,赵松庭原本是没有什么罪要请的。
请罪,是给皇室面子。
那万历就应该免他们赵家无罪吗?
那怎么可能!赵家一个乡野小子,居然敢动他万历的亲弟弟,当前两天万历知道此事的时候,都恨不得将整个赵家给撕了!
卧床不起又怎么样?赵家连同那个赵松庭一起,都该被抄家流放!
可是万历明白自己是皇帝,做皇帝看似大权在握,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是这“王土”靠他一个人可治理不过来,赵松庭在朝中经营了这么多年,也绝非那葛钦差似的,只是单打独斗,这事闹了出来,赵松庭来个鱼死网破,把潞王离京之事闹出来,他也讨不了好。
可是就咽下这口气?开玩笑,他可是皇帝,他为什么要退让?
所以万历久久不说话,以沉默逼人,气氛一时间降到了冰点。
这个时候,赵松庭再次抬起头来,从怀中掏出一个匣子,双手举起再次道:“微臣知道自家之罪还是罚的轻了,所以微臣之兄长变卖家产,愿意以此物向苦主致歉!”
万历皇帝身边的小太监将匣子接了过来,呈给万历。
万历只是刚刚打开看了一眼,就“啪”的一声将匣子合上了。
匣子最上面是一张千两面额的银票,而整个匣子看下去,里面竟然是厚厚一沓!
再联想到刚刚赵松庭说的,变卖家产之言,就知道这里面没有个十万两也估计有个七八万两银子!
赵家万历也是知道的,虽然不如百年世家积累深厚,但是他们赵氏一族在当地还是很有名气和底子在的,不是那种一身清贫的农家子出身。
万历刚刚急着下朝就是去后宫看郑贵妃,如今郑贵妃肚子越发大了起来,时常食欲不振,朝中又屡屡有官员出来逼他立长子为太子,为此郑贵妃闷闷不乐了好几日。
原本万历是想给自己的爱妃大办生子宴,自己也计划好了,生了孩子后就晋封她为皇贵妃,那到时候的排场自然要更大一些。
可是这银子从哪里来?户部最近天天哭穷,潞王府建造都不可能再抠出一两银子来,自己内帑都补贴了不少,再加上前两年潞王大婚自己也出了不少银子,本身这些事就让郑贵妃不快了,现在爱妃生子和晋封那么大的事情,自己若是不拿出银子风风光光办了,怎么交代的过去?
皇帝也是人,皇帝也要钱啊!
如今正瞌睡呢,就送来了一个枕头,顿时,万历看赵松庭就顺眼多了,心中过了一遍后,才道:“赵爱卿请起,既然案子当地的县官已经判过了,那事情就算结了吧。只是训诫家人、严加管教,本就是你这个当官的责任,百姓都需要你们教化,怎么轮到自己的家人就不舍得严厉了?”
赵松庭知道自己这关是过了,赶忙顺坡下驴:“多谢皇上宽宏大量!微臣以后自当更加严厉管教家人,段不会再惹出事端!”
万历急着想知道里面具体多少银两,又说了几句,就让小太监将赵松庭给送走了。
赵松庭一直等到出了宫门,上了马车,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倒在了马车车壁上,狠狠灌了几杯茶下肚,才压下了狂跳的心。
好险,真的好险!
小皇帝没有自己以为的好糊弄,原本他还存着自己将事情说清楚了之后,万历能觉得潞王也有错处,就放自己一马,没想到看当时万历的态度,是真的记恨上了自家,如果不是自己后来连忙将十万两银子拿出来,葛郎中估计就是自己的前车之鉴!
哦,说到这位仁兄,如今被贬谪到苦寒之地,这辈子没希望翻身了。
赵松庭原本以为靠自己的官场智慧说不定也可以搏一搏,到底是十万两银子啊!赵氏一族一半的身家,说给就给了,哪里舍得?可是最后还是不得不佩服秦修文的判断,皇帝是真的需要银子,也是真的因为银子放了他们家一马!
万历皇帝从小长于深宫之中,其实以前他不是一个贪财的性子,对他而言最好的东西都唾手可得,金山银海放在他面前,也不会多眨一下眼睛。
尤其是在张居正颁布“一条鞭法”等改革措施后,各地税银连年增加,万历九年时期,全大明的土地全部重新丈量了一遍,多出来300多万顷的土地!而全国丈量出来的土地面积实际上也才713万顷!
这是多么可怕的数字,也可知当时张居正改革动了多少人的奶酪,多少人恨不得生啖其肉!也难怪他死后还被人整治,后人家眷抄家流放不说,就连他自己都差点惨遭开棺鞭尸,都难解这些人的心头之恨!
这三百多万顷多出来的土地,从那些官员、富商大贾、乡间豪强身上硬生生挖出一块肉,交到了国库中去,国库税银一度达到七百万两白银!要知道以前的国库常常是寅吃卯粮,别说结余了,不支借明年的银子就不错了。
可以说,万历皇帝从十岁登基,虽然在和其老师张居正在权力上有所斗争,但是比起之前的其他皇帝来讲确实没过过什么苦日子,谁让他摊上一个这么厉害的治世能臣呢?
在万历十年张居正死后,万历皇帝彻底自由了、亲政了!一朝手中大权在握,又有张居正给他创下的丰厚家底,本就是个不当家不知财米油盐贵,富贵锦绣堆里长出来的爷,那不是可劲霍霍?
张居正死后五个月,适逢潞王大婚,万历大笔一挥,命令户部到全国各地采办大婚所需的各种物品,司礼监给出的整张礼单长的吓人,其中光黄金就有三千八百六十九两,青红宝石八千七百块,各样珍珠八万五千余颗,珊瑚珠二万四千八百余颗。(注1)
更不用说宴席上的各种花费、赏赐,又是几十万两白银的开销,要知道当初万历自己大婚,也不过用了白银七万余两!
光潞王大婚就用了这么多钱,潞王选中就藩地之后,潞王府的建造就又拨出去六十七万两白银,等到了潞王就藩,他还得给亲弟弟准备上百万的安家银子!
除了潞王之外,自己的爱妃身上,万历更是舍得下血本,同时自己上面还有亲母李太后,还有其他子女,以及皇室宗族里的其他人,他自己的宫殿重建修整等等等等,方方面面、处处都要花钱!光是用在他们自家人身上的银子加起来都比给到全大明官员的俸禄还多!
算下来,这会是一笔十分可怕的数字!
张居正去了不过三年,万历已然觉得银子不够花了,颇有些捉襟见肘。至此之后,万历深刻明白了银子的重要性,一面大肆挥霍,一面又想尽各种办法敛财,只是这银子也不是一天之间就能冒出来的,折腾了半年也只是收效甚微,问户部杨尚书再要钱,那老匹夫除了哭穷,还会脖子一梗,直言到: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现如今,突然白得十万两银子,万历顿觉心中妥帖了很多,自己内帑中的银子再加上这十万两,应该能给他的爱妃办一个像样的宴席了!
其实万历自从潞王归来后,找了机会问过他一路上的情况,也早就知道了潞王和赵启鸣之事。
只不过当时潞王跟着葛钦差一路巡查,由李千户保护着,跑遍了许多地方,等葛钦差要回京了,才坠在后面一起回来了。
一回来之后,就被李太后关了禁闭,不仅仅是潞王,就连万历也被李太后斥责了一顿,兄弟两个真正见到面,也就是最近。
当时万历听到此处,就想要暗地里找个由头惩治一番赵家人,但是潞王却不以为意,还说赵家人已经被那秦知县整治过了,不足为虑。
反而潞王此次出去了一遭,见了不少人间疾苦,还自己主动说缩减一些自己就藩时候的开销,让他这个当哥哥的心里熨帖不少。
不过潞王在叙述自己的所见所闻之时,几次提到了那位秦知县,还异想天开想要让他将此人调任中枢,做个天子近臣,说此人能力非凡,一定会是个治世能臣云云,却被万历一口否定了。
不过一个小小七品官,只是做了他该做的事情,给些赏赐也就罢了,突兀地调任中枢?国之大事,万历拎得清,可不是过家家那么简单。他弟弟从小无忧无虑长大,没有那么深的想法,他却不能跟着一起胡闹。
当时潞王的提议被拒之后,还有些闷闷不乐的,现如今万历拿了赵家的银子放他们一条生路,没有再帮他弟弟继续敲打一番赵家,心里多少有点过意不去。
似乎那位知县姓秦?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卫辉府的钱通判马上三年任期到了,要么小小给他升个官?算是对潞王的一个补偿,了了他的心愿。
万历坐着轿撵往后宫行去,心里暗自琢磨着。
嗯,到时候让陈公公先去查一查往年的甲历。
秦修文不知道自己或许将要在阴差阳错之下实现人生中的第一次升官,他现在正将心力都花在了“招商引资”上面。
前两日,周邦彦将一纸批文下放后,整个卫辉府再次陷入了一片沸腾之中!
重修码头也就算了,为什么要将码头修的如此之大?从卫辉府原处码头一直扩建到新乡县老码头处?两处并作一处?
大一点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修建码头沿岸的仓库?好吧,仓库可以放放货物,算说的通,但同时还要修建食肆、酒肆、客栈,这又是什么鬼?知道的是要修建码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建个什么小城镇,吃穿用度都能在这里找到,干脆将城里的“百花楼”也挪过去算了!
就算平日里卫河来来往往的客船商船不少,可是大家都是来去匆匆的,谁会在这里停留多少时间?建好了,有人来吗?
好,这些就算是周知府喝大了,一拍脑门想出来的计划,可是为什么负责这个事情的不是卫辉府的官员,而是要让秦修文这个新乡县的知县去全权负责?
就秦修文上次惹出来的事情,大家还没长记性吗?这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主!
“施员外,您也来了?”许富商有些意外地招呼道。
施员外往县衙走的脚步一顿,闻言往后看去,发现是卫辉府最大的富商许老爷,有些苦笑地将手里的帖子扬了扬:“没办法啊,我也收到了帖子,不来不行啊!”
秦修文一举成名,如今在整个卫辉府都是让人敬畏的存在。
许老爷“哈哈”一笑,虽然已经年过半百了,但是精神头比小伙子还足,听说前一阵子还又纳了一房小妾,神色爽朗道:“秦大人邀我们过来可是好事,说不定又有发财的事情要找我们哩!”
在上次的粮价纷争中,许老爷出手快准狠,凭着自己多年的市场经验,以及强大的自制力,居然在里面大赚了一笔,后来等知道这里面全是秦大人的手笔后,顿时对此人推崇有加,说他若是当商人,必定能做到大明第一商!
所以这次收到了秦修文的请帖,别人或许还是不情不愿的过来,但是他却是屁颠屁颠的,从拿到请帖后就开始准备给秦修文的见面礼,自己也好好捯饬了一番,才赶往新乡县的县衙。
因为许老爷由衷的相信,这位秦大人是他的财神爷,这次又要给他来送钱的!
不一会儿,许多马车都来到了新乡县县衙门口,里面下来的都是卫辉府各地的乡绅富户,个个身价不菲。
只是大部分人都是满面愁容,只有少数几个和许老爷一样,兴致勃勃,准备听一听那位神奇的秦大人要和他们说什么。
甚至他们还有些期待,到底他说了什么,自己才会那么傻,会往那个看似离谱的码头修建方案里砸银子。
毕竟这个可是码头,建好了还是官家的,赚钱亏钱的,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甚至大部分人还心中焦虑不已,以为秦修文这厮又要想着什么鬼主意来掏空他们的口袋了!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却不知道,等过了一会儿,自己会为刚刚的想法自打嘴巴!
第36章
秦修文早早就让杂役将县衙旁边的一间空置屋舍给收拾了出来,特意做了一张长方形大长桌,两边都摆上圈椅,但是由于此地空间有限,今天邀请的人又比较多,还有些人就安排在了大长桌外围,每人一把座椅一个小几,对应的座位前还有每个人的名字,等到众人一进来,就明白了自己该坐在哪里。
此刻秦修文还未到场,众人是被皂吏引进此地的,甫一进屋,有些人就看出来了苗头。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虽然今天来的这些人其实大部分都互相认识,有些甚至能称上一句“至交好友”,可是一看这座位次序,某些人的脸上就变了颜色。
这间屋子的布置有些怪异,此前和官员们议事,大部分时候都是当官的坐着,他们站着,有时候碰上官员心情好或者为人比较随和的,才会有在下首坐着的机会。可是现如今,这张长桌的最前方单独的位置上,赫然写着“秦知县”三个字,众人便也明白,今日议事,秦大人是给足了面子,愿意和他们同席而坐。
再围绕着最前方的位置一水往下排,很快大家都琢磨出意思了,整个卫辉最有钱有势的排前面,越是势微的越往后坐,等到大长桌两边坐不下了,还有长桌外围处的座位可以坐。
有些人是大家所有人公认的卫辉有头有脸的大佬,往前坐大部分人都没什么意见,可是有些人明明和自己差不了太多,凭什么他能坐长桌旁,自己却要坐到外围?
人难免有攀比之心,对于和自己距离差太远的尚且还服气一些,对于和自己差不多的,那就忍不住要处处比较一番,本身在生意场上就是竞争对手,大家王不见王,如今到了和知县大人议事的时候,自己还被比了下去,这是什么道理?
难道说那知县秦大人并不知晓自己的实力?那自己等一会儿,说不得得展现一二了,别管那秦知县是说的多离谱,总之自己咽不下这口气!
正事还没开始商议,有人就因为座位的次序问题心里暗暗在较劲了。
秦修文尚未到,众人也不敢落座,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等到有衙役高声唱道:“秦大人到——”
便见到秦修文穿一身青色官袍,头戴双翅乌纱帽,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