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秦修文所要做的事情,居然是和张居正做的大差不差,可是当时张居正是什么地位?在朝堂上蛰伏了数十载,等到幼年万历登基了,大权独揽,真正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时候,才开始大刀阔斧的改革的,那时侯的张居正有皇帝和太后的支持,有朋党的相帮,有绝无仅有的号召力。
可是秦修文有什么?他几乎一无所有。
这是一个必败的局面,宋纁不是没有劝过,但是秦修文一意孤行,当时宋纁也是被秦修文的一身反骨弄的下不来台了,只能怒声让他出去,等秦修文出去之后,暴脾气的宋纁还砸了一个自己之前极为珍爱的镇纸,让外面等候传唤的典史吓得大气不敢喘。
后来宋纁甚至想,就让这个年轻人去做吧,等到碰到头破血流了,撞了南墙了,就知道以后要学着韬光养晦、积聚力量了。
秦修文身边似乎呈现了一个真空地带,没有人会上前与他攀谈一句话,但是每个人在经过秦修文的时候,都会若有似无地看上他一眼,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人是这场朝会的主角。
周景康和周邦彦同样也从秦修文身边走过,但是这次两人的姿态也和旁人一般无二,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原本周家都牵线搭桥到这里了,已经准备找人探一探秦修文的口风,若是秦修文应下,那就结成两姓之好。可是谁知道秦修文这么能折腾,刚把京城内外道路修建好,名声扭转了一些,接着又搞出这么大的阵仗,一下子把周家人整不会了。
周景康只能暗自庆幸,自家出手还没那么快,否则如今真的成为众矢之的了。虽然爱惜秦修文这样的人才,但是这人实在是个一意孤行的大刺头,到时候成了周府的女婿之后,唯恐是祸不是福。
甚至周景康都在想,像秦修文这样的人,是有人可以降服的住的吗?如今单枪匹马都这么勇,攀扯上周家后,不会到时候反而要把周家一起给搭上吧。
原本想要结亲的心思瞬间淡了很多,如今周家只想作壁上观,不想再让别人发现自己家和秦修文有过多的牵扯。
局势变化太快,牵一发而动全身,大家身在局中,只能各自小心。
秦修文也不在意别人对自己的态度,站在队伍最末端,仪态一丝不乱,既不见焦虑,也不见狂傲,光是这份定力,还是让人钦佩的。
许多人是没有承接大事的勇气的,当大事来临,不是自乱了阵脚,就是病急乱投医,还没等人出招,自己那头就已经没了斗志。
然而秦修文绝对不是这样的人,曾经在金融市场练就的心态让他可以从容面对一切。古人的节奏还是比较慢的,不像秦修文曾经面对的世界,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瞬息万变的局势,若是维持不住自己内心的稳定,那么很快就容易在市场上崩溃,继而被其他人一拥而上,蚕食殆尽。
随着午门的打开,群臣列队而入,很快就行至“太和殿”,迎来今日的早朝。
万历坐在御座之上,翼善冠下是一张年轻的面容,脸上表情不辩喜怒:“今日召集众爱卿,是为了秦侍郎上了一份新的修路折子,张公公,你来念一念。”
张公公闻言马上接过折子,开始大声朗读起来,虽然在场的许多人已经知道了折子的内容,但是还有一些消息滞后的人是不知道的,听完折子所论之事后,忍不住心中“嘶”了一声:看来今日的早朝有好戏要看了。
这些消息滞后的人,当然不是朝堂上的核心人物,他们要么是中立派,要么还不成气候,为人又有些迂腐不知道变通,没有加入其他派系,自然消息就没那么灵通了。
万历看着朝堂上只有少数人面露惊讶之色,大部分都是表情不变,就知道这些朝臣们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让万历自己来说,其实他对秦修文的这份折子,也是持怀疑态度的,因为这所谓的“官私合办”的事情,之前前所未有过,又是涉及到商税之中的过税这么重要的税收,难免不让人心中忐忑,不敢妄动。
守成总是容易一些,锐意开拓创新却是需要勇气谋略和决断。
但是万历知道,如今他和朝臣们的矛盾不可调和,必须要在某一点上自己占尽上风,这样他才能在朝堂上有话语权,有真正能听从他号令的朝臣。
所以这个朝会不得不开,他要用秦修文做刀,要做这个持刀人,就要有支持秦修文的举动在,否则经历此事之后,朝堂上谁还敢给万历卖命?谁还愿意做这把刀。
可以说,万历如今也是被架到了这个位置上,不得不给秦修文展示的机会。
其实万历自己心中也觉得,此事大概是不能成的。然而,若能将朝堂之水搅浑,能从其他地方得到他想得到的东西,也不失为一个办法,毕竟浑水才可以摸鱼。
而秦修文,说到底就是一把刀而已,若是这把刀真的在砍杀过程中损了折了,那就丢弃了就是,天下有才之人何其多,折了后他相信还可以再找到一把利刃的。
等到张公公读完了折子,马上就有一个朝臣站了出来,而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户部焦侍郎:“皇上,“官私合办”之事前所未有,本朝一项以“士农工商”为根基,商是最末端,如何能够与官相提并论?这不是大大抬高了商人的地位,动摇咱大明的根基?”
焦侍郎此言一出,群臣哗然。
不仅仅是焦侍郎说出了大家心中的点,更加是因为焦侍郎是户部侍郎,而秦修文是户部郎中,就连他们自己户部的人都不赞同秦修文,这说明什么?说明秦修文就是在一意孤行,并无势力相帮!
宋纁纵然不满焦侍郎的发言,但是在朝堂之上,可不是在户部他的一言堂,焦侍郎有发表自己政见的权利,这是自己无法左右的。
焦侍郎话一落地,其他朝臣纷纷也开始反对秦修文。
“启奏皇上,不仅仅是“官私合办”的问题,就是他要求拨付的银两,目前也是朝廷根本无法负担的起的,这修建天下官道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朝廷若是长此以往拨付了银子用在修路上,其他地方的开支该当如何?”
“臣附议。此举万不可开,届时拖垮财政、让商人与官员平起平坐,这如何使得?秦郎中是要将大名的根基给毁了啊!还请皇上治其妖言惑众之罪!”
一听到那些文臣说要拖垮财政,还意有所指要从其他地方抠出银两来修路,武将们顿时也不乐意了,加入了战斗中去。
“皇上,依臣看,有多大肚量吃多少的饭,咱们明明修不起这个路,又何必去瞎耽误功夫?倒不如把银子用在正经地方,别瞎花了去。”镇国将军大咧咧地站出来表明了他们武将一派的想法。
武将们一向和文臣泾渭分明,朝堂议事的时候,武将一般肚子里墨水不多,明朝又一向重文轻武,那些文臣一个个嘴皮子都利索的很,有时候拐着弯骂人,让他们闹了不少的笑话,所以一般和他们武将一派关系不大的事情,他们轻易不插嘴。
原本武将们只是作壁上观,不想掺和,反正对他们来讲,那什么过税的油水也不落在他们头上,而且这路真修好了,对他们以后行军打仗也是一个便利,不看光京城内的道路修好,都给予了他们许多的便利了么?
但是一听到要从国库拨出去大量的银两,这些武将们也发觉事情不对了。每年的税收只有这么多,给了东家,难免少了西家,地方上的军队就是靠多报兵丁人数吃空饷发财,每年就等着从国库里挪用出大笔银钱呢,怎么能让什么所谓的修路将原本要拨给他们的银两截胡了?
一时之间,反对之声四起,除了还剩一些人微言轻或者是站在万历那一派的人没有出声外,其余人或多或少都发表了自己几句看法,但是这些言论里面根本没有一个人是支持秦修文的。
万历面上依旧是难辨喜怒的神色,但是心中却是微微叹息了一声——看来秦修文还是太过年轻了,哪里斗得过这些老狐狸。
秦修文举目望去,心中说不失望是骗人的。
先不说“官私合办”的事情,就光说修路一事,在秦修文已经打过样,修了京城内的道路,和京城到天津卫的官道后,这新道路的便利是有目共睹的,但是这些人里居然连一个站出来说这路要修该修的都没有。
如何修是可以讨论的过程,但是居然连“修”本身都否定了,难怪几十年后这个大明朝就要玩完。
看看朝堂上站着衮衮诸公的都是一些什么庸蠹,他们根本没有把天下人的利益放在眼中,心中盘算的只是心中的那块一亩三分地。
整个大明如同一株巨大的参天大树,看着依旧枝繁叶茂、繁荣昌盛,可是在那枝叶下面已经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蛀虫,把这颗大树腐蚀空心了,只等着外力的雷霆一击,就四分五裂了。
秦修文深吸了一口气,等到所有反对他的声音慢慢停止后,才对着万历行礼后,沉声道:“皇上,既然大家都已经说了反对意见了,现在是否轮到微臣说一说了。”
万历一扬手,原本还有些嘈杂的朝堂顿时一静,“那诸位便和朕一起听一听吧。”
“太和殿”高大宽阔,大声说话便会有回声,一旦所有人都停止了说话,大家的注意力便都集中在秦修文身上,此刻所有人脑子里俱都闪过的念头是:这个秦修文的心理防线居然还没有被击溃,难道他还能说出花来?
第92章
秦修文对着殿外高喊了一声:“拿进来吧!”
众人纷纷望大殿门口看去,然后便看到两个小太监举着一个大木板进了殿,略过众臣,一直放到了秦修文身边才停了下来。
小太监将木板支好,然后便静悄悄地退到了一边,朝臣们狐疑地看着那块木板,此刻被一块白布罩着,也不知道是在玩什么花样。
若是卫辉府的商人看到这块板,一定知道秦大人要憋大招了,头皮已经开始紧了,可惜京城中人还没人领教过。
木板做的很大,又是面向着朝臣,除了一些站在很后面的官员可能看不太清之外,站在近处的朝臣是都能看的一清二楚的。
秦修文心里清楚,在朝堂上站在越后面的人,越不重要,他需要说服的就是那些站在最前面的一批人。
然后众人便看到了秦修文拿走了白布,一张白纸上就画了两个长方形柱子,一个高一个矮,一个红,一个绿,十分的醒目。
“这是什么意思?”
“这图难道有什么玄机不成?”
“且听那秦修文到底如何说。”
群臣们窃窃私语,但是到底都是混到了一定职位的人,轻易不会去下定论。
“诸位请看,这两根柱子是京城修建道路前后,人流量的对比图,红色代表修路后,绿色代表修路前,截取的数据绿色是过年前那一个月,红色是最近一个月。”秦修文从木板的凹槽处抽出一根细长的小棍子,直接点到了两个柱状图上。
秦修文这样一说,在场的又没有人是傻子,一下子就看明白了。
红色的小柱子居然比绿色的小柱子高出了一大截,而从秦修文说的时间上来讲,过年前一般都是京城人流量的高峰期,毕竟那个时候大家都会出门采买年货,而现在只是早春三月,按照往年来讲,这个时节出门的人是根本比不上过年期间的。
可是吊诡的是,秦修文的图上显示,现在外面走动的人变得更多了?
有人马上就站出来,对数据的真实性提出了意见:“秦侍郎,虽然说最近外面人确实不少,但是你怎么就知道现在外面的人有比过年期间的多?难道你还去数了不成?”
秦修文点了点头,表示理解:“我确实有派人留意街道上的人数,从去年腊月开始一直统计到如今,过后我可以将详细的统计数据分发给各位看,通过这样的方式还是可以很简单的对比出真实的人数的增长。若是过后还有人对数据的真实性有质疑,可以跟随我的人一起统计各大主要街道的人数。目前的结果是,三月的人流量比腊月期间还要多三成。”
众人一听秦修文从去年腊月就开始统计人数了,不由得纷纷对视了一眼:这说明什么?说明那秦修文早有预谋!
其实大家都长着眼睛,最近京城大街小巷热闹成什么样子,那都是有目共睹的,就他们自己的感受而言,也确实是不比过年那阵子人少,但是这些人为了反对而反对,自然不会服气秦修文。
见那人还想再说些什么,秦修文用手压了压,示意对方先听自己说:“当然,街道上人变多了,并不代表什么,只能说咱们的老百姓爱出来活动了而已。”
焦侍郎冷“哼”一声,没好气道:“既然如此,又何必在此故弄玄虚,耽误大家的时间?”焦侍郎已经和秦修文在户部撕破脸了,所以只要一找到机会,焦侍郎是迫不及待地落井下石。
秦修文闻言没有回应焦侍郎,而是将那张纸往后翻了一页,然后便看到了又出现了两个红绿色的柱形图,和刚刚那张比,除了高矮有点区别,其他地方可谓是一模一样。
“这又是两组新的数据,红色部分代表前门大街上所有铺面三月份所缴纳的商税,绿色部分代表前门大街上所有铺面去年腊月所缴纳的商税。这两组数据来自我们户部,大家散朝后若有兴趣,可以过来核查。”
秦修文此言一出,顿时整个朝堂都哗然起来。
原因无他,大家都能看出来,红色的那根柱子明晃晃地高了一半,将绿色那头衬托地越发地矮小了。
这说明什么?
说明修完了京城内的道路后,商业活动开始更加活跃,前门大街是整个京城目前最繁华的街道,它的税收直接归入应天府管辖,每个月的税入情况如何,若有心去查,都能查个明白。
秦修文断然不会在这上面作假!
而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腊月期间理应是京城内老百姓以及各种商业活动最活跃的时间段,购买力最旺盛,能收到的商税也是最多的时候,可是如今一看,却还不如今年三月的一半,这变化委实太直观,很多人死死盯着那道绿柱子,恨不得把它看的更长一点。
“若是大家仍然感觉不到这里面的变化,那么我们来看一下,去年三月份前门大街收到的商税,和今年三月份的商税来做一下比较,依旧是今年为赤,去年为绿,大家请看。”
秦修文说完,将纸张再往后翻了一页,众人都知道肯定又是红色比绿色高,可是当秦修文翻过去显露出第三张图纸的时候,依旧被震惊到了:只见红色柱子还是和刚刚的一样高度,可是绿色的却是低到了尘埃里去,若是比作两个人的话,红色是正常高度的人,而绿色柱子是只到正常人脚边的迷你小人。
同样是三月份的商税数据,居然在修完道路前后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所有人盯着这张图表,讷讷无言。
许多人不是没感受到修完路后的便利性,就是自家都多出门了几次,多花了点钱,但是都没有怎么当回事,认为唯一的区别就是路好走了点,以前的路虽然不平坦了一些,但是也不影响什么,老百姓们克服克服也就是了。
那时候很多人看秦修文在京城里修路修的那么热闹,心里也是暗自想过,可能秦修文是要拍皇帝龙屁,毕竟天子脚下,各处修的好一点,那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但是他们也确实没有想到,原来这路修完之后,经济增长能如此迅速、直观!几张简易的图表下覆盖的信息却是十分巨大,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就连申时行都开始皱眉凝视着秦修文木板上的图,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
接下来,秦修文又翻过了一页纸,依旧是两个红绿柱子,一高一低,大家都已经习惯了看这个图,只是不知道这一组又是什么数据对比。
“这里,红色表示修完从咱们京城到天津卫的官道后,三月份从天津卫到京城的人数,绿色则表示去年三月从天津卫到京城的人数,总体来讲,这条官道修建完以后,来往人数整体增长了一倍有余。”
余有丁有心想说些什么,但是张了张嘴,却没说出来。
这个年轻人,实在是让他起了惜才之心。
旁的不说,就说这最后一份图纸,他作为内阁大臣之一,当然知道这是可以找到的数据,每次从不同地方上京城的人,入城门必定要登记查验,是有档案的,但是这里面的信息多么驳杂,除非发生什么大案要案要去核查的时候,才会将这些登记的信息拿出来看,平日里谁会去翻看?
每日里来京城的人,来自四面八方,秦修文要从里面独独筛选出从天津卫来的人数,这里面要花多少功夫?
看着是那么简简单单的一个图,但是每一张图里,可以说都有秦修文的心血在。
而这些数据准确吗?余有丁心里清楚,八九不离十。
他秦修文敢在朝堂之上公然讲出来,那就不怕人查!
因为一旦查出来他是作假,那么他想要做的一切都将被直接颠覆,甚至他的项上人头还保不保的住都难说。
没有人会用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秦修文放下了小木棍,面向了众大臣,负手而立,用清冷之极的声音问道:“各位大人,这是下官奉命修好京城内道路和至天津卫这段官道后,对老百姓和朝廷能够带来的肉眼可见的好处。在这里,下官只想问诸位一句:这路,咱们该不该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