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道路都没修好,运力很受阻碍,从其他地方往京城运,那真的是光运输费用都是很大一笔了。
当时户部清吏司那边,给到的预算规划是,先从京城开始往外修,道路一边投入使用,一边继续将材料往外运,这样一来可以大大节省运输成本,在中间点河间府的时候,再换白灰的供应商人,以更低的成本继续修造。
所以其实再最开始,他们也没想要从头到尾用苏家的白灰。
当然,谈的时候要给对方一个更大的预期,这样才有谈判的空间。
但是,现在都还没有谈到这一步,对方就已经反将了他们一军,甚至还联合其他商人一起涨价,就是要逼迫他们屈服吗?
季方和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头,他就不明白了,为什么这些人非要百般阻挠,这里面若是没有那些朝廷中人的影子,他都不姓“季”好了!
明明是利国利民的好事,现在他家大人都已经不问朝廷要一分钱,亲自和那些商人们谈好,募集了银两修路,到时候等到路一修好,不说老百姓了,你们这些当官的难道不会享受到好处吗?走在平坦的路上、坐马车不受颠簸、能更快到达目的地,难道不好吗?非要整这么多事情!
那苏大少是个商人,商人唯利是图,而他们手中握着大把的银子,照常理来说,应该是苏大少扒着他们才是啊!结果呢,反而要他们在那边头疼想办法,真是岂有此理!
“大人,要不我再去和那个苏安源谈一谈,我就不信了,他会放着白花花的银子不赚!”
纵使心里带着气,但是季方和也知道要以大局为重,那些卫辉府和松江府的商人们虽然支持了大人,但是他们一个个也不是吃素的,季方和跟着秦修文走南闯北这么多年,早就已经看明白,这些人追随大人,是大人从来没有让他们失望过,只有超出他们预期的,没有达不成结果的。
而现在,大人已经在公开的招商会上言明了会用这么多银子,修这么长的路,那就不能短了一里,也不能再以这种理由去叫这些人再次投银子,这不现实,也容易让这些人动摇追随大人的决心。
所以季方和觉得,自己再去周旋一二,晓之以情,动之以礼,再给他算一笔帐,看看对方到底能不能说通。
确实跟随在秦修文左右,季方和成长了许多,以往他遇到事情后容易方寸大乱,直接问秦修文该如何处理,而现在他已经学着尽自己所能帮秦修文去解决事情。
秦修文听完却是摇了摇头,冷笑道:“放着白花花的银子不赚,还要我们上赶着去求他们?天下间可不是什么好事都给他们得了!”
季方和一听秦修文的意思,是有其他主意了,连忙凑近了一步,想听听秦修文到底如何说。
“既然从京城段开工,他们不乐意给到支持,那么就干脆在原料充足的地方分批段同时开工!”
秦修文从书案上的一堆文稿中,抽出了一张最近绘制的修路简图,这张图是秦修文根据目前的官道所绘制,沿途标注了经过的府县,虽然是简图,但是该详细的地方都有了细心的标注,包括其中的山川河流样貌,可能会遇到的施工难点,秦修文都写了上去,密密麻麻的数据和数字交织着,让人一看就知道画这个图的人耗费了多少心血。
而这种图,如今在秦修文的书案上铺的到处都是,随手抽一张,就是他写废的图稿。
旁人或许觉得大人做事似乎很简单似的,可是这背后要做的工作,只有季方和都看在眼里。
多少个日夜,当别人都早已熄灯就寝的时候,大人还在伏案工作,从户部、工部抽调的地方志不知道多少,甚至往前推五六年的数据,大人都会一页页仔细翻阅,做好笔记。更遑论私下里秦修文又动用了多少人力出去实地勘探调研,这些费用是前期必须要的数据,那时候还没有募集到钱款,都是从秦修文的私人账上支出,从卫辉府汇聚而来的银子,又如流水一般四处撒出去,到最后,大人手中根本就存不下几两银子。
虽然在季方和眼里,秦修文自然是天才一般的人物,可是再天才,也只不过是肉体凡胎而已,有时候季方和都在想,若不是大人现在还年轻,等到年纪上去了,再做这种高强度的工作,估计都会精力不济。
思绪拉回到现在,便看到秦修文用朱笔在几个府之间做了记号,淡淡道:“既然苏家不愿意合作,据我们之前的了解,卫辉府、彰德府和河间府附近都有白灰矿石,那么我们就先和这几个府的商人谈,我就不相信了,他们的手能伸的那么长,天下间所有商人都能罔顾自身的利益,和他们一条道走到黑!”
顿了顿,秦修文抬眸看向季方和,乌沉沉的眸子里露出一丝嘲讽:“只要能顺利说动其中一人,那么到时候你说那苏少爷会什么表情?”
季方和憨实的脸上同样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或许会气的几天睡不好觉吧!毕竟那么大一笔生意,说没就没了。就是不知道到时候他们要去找谁要说法去!”
只是想到因为这些事改动了计划,到时候又要让大人重新做规划,还要让本身就已经工作饱和的清吏司再次陷入繁忙之中,就是季方和自己,要奔赴往各地,调集好相关商人的情况,再去一家家地谈,其中的琐碎功夫,都不是一日能完成的。
但是这种时候,季方和也知道,但凡能找到其他方法,就不能和京城里的这些商人屈服,否则一步退步步退,这些人一贯就会瞅准机会给出致命一击,而他们要做到的是,让人无懈可击!
这夜季方和和秦修文又是议事了一整个通宵,最后将计划商定之后,季方和第二日就秘密离京,而向清则是代替了季方和,继续和苏安源等京城商人周旋,让他们以为秦修文这边还在和他们在商谈,实际上他们早已暗渡陈仓,去寻找新的合作者了!
第99章
为了掩盖季方和的暗渡陈仓,秦修文这几日是亲自带着向清在外奔波,接连的被人拒绝后,显露出一副焦头烂额的姿态。
有些人为的就是看秦修文的好戏,心中得意不已:筹集到了钱款又如何?这钱他们不狠狠咬下来一块,哪里能弥补他们的损失?他秦修文不是有能耐吗?那就让那些卫辉府和松江府的商人们看看,就是花了银子了,这个路能不能修的成?
这些事已经根本不用申时行亲自吩咐去做了,他身为首辅,居然有人胆敢挑战他的权威,那么他手底下自然会有人为了表忠心去为难秦修文。
其实当申时行看到秦修文居然在没有朝廷的支持下,都能将这个事情办成的时候,心中也是震撼不已,甚至已经有了作壁上观的想法,毕竟他是大明的首辅,修路之事,人家能看得到的好处,他怎么会不知道?
只不过一开始是舍不得已经到手的权力和利益,也被身后的势力推动着,不得不出手。
坐到他这个位置上,许多事情也不是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了,就比如说现在的情况,就是他想同意秦修文的做法那也不成了,有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他对秦修文的态度,也决定了底下人要对付秦修文的手段。
知道秦修文被京城商贾的联合手段再一次为难住了,这一次申时行非但没有快意,反而长叹了一声:“还是太过年轻,手段太激进了,若是蛰伏几年,何愁事情不成?”
当然这也只是申时行一时的感慨,在申时行的心中,许多变动都是不必要的,有时候变不如不变,不是说变不好,而是很多时候想法是好的,但是底下人做出来的事情却是事与愿违,得有很强大的掌控力,才能将一件事真正做好。
而显然,申时行觉得秦修文并不具备这种能力。
所以对目前的情况,他既不加以阻止,也不推波助澜,就这样冷眼旁观。
秦修文不知道申时行想法上的变动,当然他就算知道了也不以为意,他是一个内心坚定之人,朝令夕改绝不是他的做事风格。
这日下衙后,秦修文和向清等在京城有名的酒楼“明玉轩”请几位做矿石的商人吃饭,其实这些人之前都一一拜访过了,要么不愿意降价,要么婉转表达不会合作,所以虽然接到了帖子,但都找了理由推脱了。
人家不来,秦修文做戏要做全套,依旧包了一个房间,点了一桌子的菜,和向清两人大快朵颐了一顿后,这才准备施施然离去。
秦修文包的房间是属于这个“明玉轩”中等的房间,位置在二楼,不过尽管是中等的包间,这里的消费也不低,一桌席面三十两银子,绝对不是普通老百姓能来的地方。
而三楼据说是“明玉轩”最贵的地方,古人也会最低消费这一套,不管吃什么,一个包间消费不少于五十两,绝对算是极高的标准了,秦修文只是做戏,也知道对方不会来,自然不会订在三楼。
然而,秦修文刚走到楼梯口,准备继续往下走,却听到上面有人高声唤他:“秦大人!”
秦修文扭头朝上边看去,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三年过去了,之前还稍显稚嫩的面容已经坚毅起来,眉眼依旧桀骜,只是身上的装扮完全不同了,一身锦缎裁成的长袍即使隔着点距离,眼尖的秦修文依旧能看出来胸口处的补子处,有隐隐闪耀的金丝银线绣成的祥云隐在墨绿色的布料之下,散发着富贵的味道。
比起在新乡县的初遇,此刻的潞王自然气势光芒必露,走在人群里,是无人可忽视的存在。
秦修文停步的功夫,潞王已经下了楼梯,径直走到了秦修文身边,刚想和秦修文说点什么,又有些踌躇,反而秦修文含笑看着朱翊镠,拱手道:“见过潞王。”
见朱翊鏐只是做平常打扮,没有出行的仪仗,身后只跟着几个长随,显然是不想被人认出,所以秦修文的声音不高,只有他和朱翊镠两人能听到。
潞王先是愣了一下,转而“哈哈”大笑了起来:“秦大人是几时知道的?”
秦修文也不瞒他,直接道:“我派人保护王爷出新乡县,后来派出去的衙役回来禀告,有大批人马来接王爷,我稍微细想了一下后,猜到的。”
两人边说边下了楼梯,说到此处的时候已经走出了“明玉轩”。
潞王听到秦修文事后还派人保护自己出卫辉府,心中对秦修文的好感越盛,同时更感慨于秦修文的坦诚。
毕竟此刻两人重逢,若是秦修文依旧装作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从而做出一些让自己好感倍增的事情,岂不是更妙?结果人家连装都不装,直接点破了自己的身份。
要知道这可是有点风险的事情,若是潞王揣测秦修文当时升堂断案的时候就知道他的身份的话,那么之前潞王对秦修文的那点好感可就都变成了恶感了。
但是秦修文直接、坦诚,一点心虚之色都没有,从小长在宫廷之中的潞王,对话的真伪十分敏感,他知道秦修文坦坦荡荡,一切都是真话。
毕竟当时偷偷溜出宫都是三年前的事情了,虽然一开始潞王还对秦修文有诸多关注,在万历面前谏言了几次,要万历给秦修文升官,后来见果真升了官,又加上山高路远,潞王便慢慢将秦修文抛到了脑后。
没想到如今在京城又重逢了,秦修文三言两语说完,潞王只觉得两人之间非但没了时间的隔阂,反而更加亲切了。
潞王一只手搭在了秦修文的肩上,有些兴奋地问道:“如今竟然在京城中又遇到了秦大人,真是喜事一件,看来是又升官了吧?如今在何处任职?”
秦修文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肩膀,但是还是忍住了将潞王的手臂甩下去的冲动:“托王爷的福,如今在户部任郎中一职。”
潞王平日里只管吃喝玩乐,并不关心朝事,刚想恭贺秦修文一声,毕竟从三年前的七品知县到如今的五品侍郎,三年连升两品四级,这可已经是飞一般的升迁速度了。
然而潞王突然想到了另外一个最近常出现在耳边的“秦侍郎”,到嘴边的话顿时就停住了。
最近京城里的道路大变样,他成天在宫外溜达,哪里会不知道?但是他也只是知道是户部一个秦郎中提议的修路,听说还被朝廷中很多大臣打压,让潞王听了心里好生不痛快。
之前潞王也喜欢在宫外晃,毕竟皇宫再好,也就这么点地方,哪里有宫外的花花世界吸引人?若不然当初潞王也不会偷偷溜出去,跟着赈灾队伍去卫辉府了。
但是以前每出去一次,回来必定灰头土脸,坐马车太颠簸、坐轿子又太慢,骑马快行又吃一嘴灰,实在是让潞王私底下骂了许多次。
如今好不容易有人终于站出来,将路修好了,那帮子人还在那边逼逼叨叨,别说皇兄生气了,他听着都生气。
不过也就生气那么一会儿,反正如今京城的路已经修好了,其他地方他潞王也无所谓,他们那些朝臣爱吵就吵,不耽误他出门。
如今秦修文一说他在户部任郎中,又想到秦修文也姓秦,潞王马上就把人给对上号了,定定地看了秦修文一会儿,才出声问道:“该不会那位提出修路的秦侍郎就是秦大人你吧?”
秦修文哭笑不得地点了点头,认了下来。
潞王“嘶——”了一声,心道这事可难办了。
若是秦修文求个升官发财,他倒是可以私下里和皇兄说两声,帮他美言几句,但是这种国之重事,一来他作为藩王,掺和进这种事是大忌;二来,就是他想掺和,他也不知道从何说起,有心无力啊!
“算了算了,今夜暖风习习,月色无边,何必再去想这种让人头疼的事情,不若本王带着你去松快松快,正好今晚“芙蓉阁”有新花魁献艺,秦兄就和我一道去看看,先暂时忘却这些凡尘俗事吧!”
向清一听到潞王要去青楼喝花酒,顿时头皮都发麻了,他与妻子感情甚笃,到今没有纳过一房妾室,此次出远门在京城长住,他妻子临走前还笑眯眯地告诉他,若是他胆敢在京城寻花问柳、做出一些对不起她的事情,那么这辈子都别想再上她的床了。
向清妻子身量娇小,说话温柔,当时这句话也是带着笑意似真似假地说的,但是向清了解妻子的脾气,可不敢阳奉阴违,听到潞王讲到这里,连忙就躬身告辞:“王爷,大人,小的想起来还有些公务要忙,若不然小的还是先走一步,也好帮大人分忧。”
对不起了,秦大人,我帮你公务分忧,您就帮我去“芙蓉阁”见识见识吧,也算我们相互成就了。
秦修文双眸兀地睁大,看向了向清,正要想理由推脱,没想到潞王直接就对着向清挥挥手:“没错没错,你先去帮你家大人忙去。”
然后搂着秦修文,一副哥两好的样子,指着前面的一幢小楼,尽管此刻天已经黑透,但是此处却是张灯结彩,宾朋满座,门口站着几个花娘子和龟公在前头迎客,客人一走进去,掀起门帘的时候,便有一股香风逸散出来,暧昧缠绵。
秦修文望着已经一溜烟小跑出数米远的向清,简直是目瞪口呆,然后被不由分说的潞王生拉硬拽地走进了“芙蓉阁”。
第100章
潞王要去的地方,自然不会是一般的青楼,这家“芙蓉阁”是京城中档次最高的青楼,其中侍奉的女子大多来自官妓世娼,也就是一些被抄家之后的罪臣家眷,这样出身的女子绝大多数都有比较高的文化修养,甚至有些可以称之为才女,写出来的诗词歌赋比一些文人都要好,十分受达官贵人追捧。
只是秦修文之前从来没有涉足过这些场所,一来自从到了这个时代后,秦修文脑海中的弦一直崩的很紧,二来秦修文不管在现代还是在此地,都是一个洁身自好之人,并且有一些洁癖,实在不喜欢去这种烟花之地,只为宣泄一个男人的生理需求?这实在和秦修文的为人处事之道相悖。
但是潞王热情相邀,秦修文知道潞王此人在李太后和万历心中的地位,况且刚刚两人一路上相谈甚欢,秦修文也不想这个时候硬是扫了对方的兴致,只能奉陪到底。
这座小楼一共两层,其实只是当街的门面,在外面迎客的龟公是相貌还不错的年轻男子,而那些迎客的花娘则是青楼中已经上了一定年纪,不再接客的女子,但是相貌依旧姣好,妆容得当,服饰装扮若是不知道此地是青楼的话,只会以为是哪一户富贵人家的当家夫人。
且这些人迎上来,并没有影视剧里那般谄媚轻浮的举止,只是他们一看潞王和秦修文的相貌衣着,就知道这两位是贵客,马上就有一个看年纪三十几许的女子笑盈盈地前来,文雅地行了一礼,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行至,由她做来就是风流天成,一举一动皆是赏心悦目:“两位贵客是雅座还是大堂?”
潞王的贴身小厮显然已经是熟门熟路了,直接抛出去十两银子:“给两位爷最好的雅座!”
那女子脸上的笑容依旧,但是拿银子的手稳稳当当,马上就放入了袖袋中:“奴家英娘,还请两位随奴家来。”
英娘走到门帘处,轻轻用手掀开珠帘,扭头笑着提醒道:“贵客,当心脚下。”
小小一道门槛,自然不会阻碍秦修文和潞王什么,但是人家服务细致入微,也确实十分具有职业操守。
当然,等秦修文知道,刚刚那十两银子,只是给那位英娘的“到门”赏银后,就是见惯了银钱如秦修文,都有些被这里的消费震住了:也就是说,刚刚那位英娘只需要迎接一下他们,把他们带到雅座,就能拿到十两银子??
虽然那座小楼只是接待普通客人,小楼后面另外有清雅院子,不过本身这个“芙蓉阁”占地也不算大,从头到尾最多也就两盏茶的功夫就到了吧。
这钱还真是好挣,也让秦修文初步对这里的消费水平有了一定的认知。
见秦修文对这个“到门”费显露出费解震惊的模样,潞王有心卖弄,就和秦修文解释了了起来:“秦兄,你别看这个到门钱贵,其实是因为咱们来的地方不一样。”
“像是那种只做皮肉生意的,卖身不卖艺,那叫私窠,只有那种贩夫走卒低贱之人才去那种地方,自然便宜的很,那里的姑娘不能称之为姑娘,都是一些年老色衰的女子,身上或许都还带着脏病,这种地方本王也只是略闻一二,就不带秦兄去看了,省的污了你我的耳目。”
“稍微好一点的,叫下出,那里的粉头娘子模样要好点,也会点吹拉弹唱,但是到底水平一般,卖艺又卖身,难得有个清倌儿。再好一点,那就是有些茶室里了,”
潞王卖了个关子,侧头向秦修文看去,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果然便看到秦修文脸色微微又有了变化,没想到吧,文人雅士竞相推崇的茶室里,也会有此等买卖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