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修文要离开的背影顿了一顿,不过也就瞬息,继续抬步离开。
然而有人忍不住了。
只见下面的人群中有一个中年汉子突然冲了出来,明明是个粗糙的老爷们,但是此刻却哭的份外大声,语气中带着极致的恳求高声大喊道:“大人!大人请留步啊!大人,请放草民,不,放草民妻女进县城吧!草民淋的住雨,这孩子真的淋不住了啊!”
第12章
原来这个汉子就是刚刚秦修文看到的小婴儿的父亲,此刻那小婴儿的哭声渐弱,尽管她的母亲已经尽量佝偻着腰背,为她遮风挡雨,可是又哪里挡得住那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的大雨呢?
汉子名叫陈大山,是陈家庄的村民,家中本就一贫如洗,幸好只有他和妻子冯氏二人过日子,虽然没有土地,但是陈大山自己佃了富户人家的地去种,冯氏手巧,做做针线浆洗的活计,日子倒也勉强能凑活下去。
唯一不足的,就是陈大山已经二十又五了,还没得个一儿半女。幸而上天垂怜,冯氏终于有了身子,把陈大山高兴的跟个什么似的。不过贫家过日子,有了身子也不会闲着,冯氏的日子照常过,只不过陈大山心疼妻子,隔三差五的想办法弄点荤腥,给妻子和肚子里的孩子补一补。
好不容易孩子呱呱坠地,虽然是个女儿,但是陈大山也不嫌弃,整天乐呵呵的,自觉生活更有了奔头,先开花后结果,女儿是小棉袄,儿子么,总归也会有的!
陈大山都和冯氏合计过了,等马上入了冬农闲了,自己就去镇上做零工,再攒了一笔银钱后,看看能不能买上几亩薄田。陈大山是个干活的好把式,保准将田地都伺候的妥妥当当的,这样家中进项就又多了一笔。
可谁知道女儿生下来后,先是大旱接着又是暴雨,眼看着自己佃的庄稼地都泡了水,自己辛辛苦苦了半年多,最后却落得个颗粒无收的结果!这也就罢了,忽然一日狂风暴雨过后,自家的茅草房顶居然都被掀飞了,再之后,又经受了几日大雨的冲刷,家中土墙塌了,桌椅板凳都泡在水里了,家中本就一贫如洗,如今更是直接连个落脚之地都没了!
更让人无奈的是,妻子冯氏因为刚刚生产完不久,身子本就亏空的厉害,接连的变故和打击,让她病了一回。冯氏和陈大山相依为命多年,陈大山哪里舍得让冯氏撒手人寰,求了村里略懂医术的铃医,又花光了家中仅有的存银抓了药,才把冯氏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可是也就是这样,陈大山一家失去了家园,没有了积蓄,除了一床棉被几件单衣并几样吃饭的家什,什么都没剩下。
辛辛苦苦了那么多年,积攒下来的一点家底,不过一场天灾大雨,就能将这个小家庭瞬间打回赤贫之境。
眼瞅着在陈家庄已经没有了活路,陈大山无奈之下只能带着妻女深一脚浅一脚地冒着大雨走到了县城城门口,希望能进县城谋一份生路——不管是做零工也好,还是自卖自身也罢,只要一家人还在一起,只要能活着,就好。
在城门下等了一夜,终于见到了知县大人过来主持大局,原本以为这么多人已经如此苦苦哀求了,知县大人应该能发发善心让他们进去,谁知道却是转身要走,丝毫没有打开城门让他们进去的意思。
陈大山和其他流民一样,发自心底的畏惧官老爷,可是这人已经逼到了绝境了,实在是没了办法,才硬掐着自己的手心,高声喊出了这么几句话。
秦修文原本接下来还要回县衙和汪县丞还有孙主簿商量部署安置流民的事情,同时还得处理县衙中其他堆积的公务,此刻风大雨大,已经了解了情况,再继续站在这里和下属们讨论问题,实属不智。
其实刚刚秦修文就注意到了老弱病幼的情况,心中已经有了章程,正准备第一步就是解决最紧迫的问题,没想到却被底下的流民叫住,一下子还真没法不对他们做一番交代。
在秦修文看来,如今正是争分夺秒的时刻,在这大风大雨之下,扯着嗓子说一些冠冕堂皇之言,让下面的人多淋一会儿雨?何必将那时间浪费在口舌之上。
却不知,安抚民心,同样是当官者的必备素养。
有时候做十分说一分,还不如做一分说十分,更加让人感激涕零。
秦修文只是还没习惯作为一个官员的思维逻辑,并不表示他没有悟性,只不过思索片刻,他就知道自己不应该错过这一次的个人“首秀”。
尽管更为妥当的方式是和底下的人商议过后,再拟成章程让下面的人逐条去办,但是事急从权,刚刚自己已经隐晦地敲打了汪、孙二人一番,此时就是自己“一言堂”了,想必这二人也不会如何。
秦修文对身边的张达吩咐了几声,张达有些惊讶和不解:“大人身体贵重,而且也是大病初愈,怎可……”
秦修文摆摆手:“无妨。”
张达只能将口中的未尽之言吞下,快速走下城门。
然后,众人便看到原本为知县大人撑伞的一位衙役拿着油纸伞下来了,城门打开了一些,那位衙役举着伞,撑在了冯氏的头顶。
扎实的竹条撑起涂刷着天然防水桐油的皮棉纸做成的伞面,伞面上还细细绘制着青山绿水的图案。宽大的油纸伞一撑起,就将风雨挡在了外面,冯氏和她的孩儿躲在其下,而那穿着一身衙役服的张达,却是只批一身蓑衣,任那风吹雨打。
冯氏吓得讷讷不敢言,僵硬着身体抱着孩子,连呼吸都屏住了。
陈大山刚刚只是凭着一股求生的意志才迫使自己喊住了知县大人,此刻见原本为知县大人撑伞的衙役在为自己的妻女撑伞,慌得整个人都软了,“扑通”一声,就倒在了泥水里。
随后,众人便听到城墙上方传来了知县大人的声音。
“诸位,既然在危难之刻投奔于我,我作为新乡县的父母官,自然是要接纳各位的!”
此言一出,底下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甚至有些人都暗暗抹了眼泪,原本灰暗的双眸中闪现出了一丝神采。
“只是此刻,尚且还不能让所有人都进县城来。”
秦修文的每一句话都让人神经紧绷,不敢松懈半点,支着耳朵听这位年轻的知县大人如何说。
“凡年六十以上的老者和年十岁以下的孩童,待县衙中的书吏过来誊记入册后,便可入县城内育婴堂处率先安置,三岁以下孩童之母可以跟随一同前往。”
“剩下之人,凡壮劳力者,跟随县衙所派之人一同前往城北茂林处砍木材,在城郊五里处指定空地处,搭建临时棚屋,以避风雨。”
“其余有劳力者,生火烧水、清洗衣物、打扫屋舍,助力县衙人员。”
“县衙会派人前来开设粥铺施粥,参与林木砍伐、搭建棚屋者每日可领三碗稠粥,其余参与轻省活计者,每日可领两碗稠粥,有劳力却不参与劳动者,无粥可领!”
“本官会遣派一名医者每日在城郊行医两个时辰,有头疼发热者,隔离在一处进行施粥送药。自即日起,不可喝未烧开的生水,用食之前必净手,凡不听令者,停发一日口粮,发现三次者,驱逐出新乡界!”
……
秦修文一口气说了十条章程,将所有人都安排的明明白白,虽然有些他自己看来是有些严苛的条件,但是在底下的流民听来,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里所听到的!
只要干活,就有稠粥吃!还请大夫给他们免费看病抓药!老人和小孩能去县城内育婴堂安置!!
知县大人帮他们方方面面都看顾到了,若是还不听知县大人的调派,这种人别说大人说要赶出新乡县了,就是他们自己看到了,也是第一个饶不了他!
至于能不能进县城,这重要吗?只要能活命,其实对他们来讲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秦修文扫视过去,见没有人提出异议,反而所有人脸上都是强压着欢欣鼓舞的神色,长舒一口气的同时,心里也是感叹——这里的老百姓还真是,好说话啊!
秦修文如此安排,自然也有自己的私心在,一方面确实是有给上面派下来的赈灾官员“作秀”,就算没有上官,不也有一个潞王正在此地吗?另外一方面,除了安抚人心,不让他们闹事之外,也是为了吸引更多的流民过来,所以在定下安置流民的十策之时,如此考虑周全。
否则,不过一二百流民,难道开了城门后,还真的安置不了吗?
就像汪县丞说的那样,一旦开了城门,其他县的流民见状,岂不是会蜂拥而至?
秦修文要的就是“蜂拥而至”!
在这个年代,没有蒸汽机没有电动机,靠什么发展地方经济?靠什么实现秦修文的政治抱负?无非就是人力!此刻的人力就是第一生产力,不在第一时间抢夺人力,还等什么?
秦修文如今脑清目明,思索过自己所读过的史书,竟然发现很多以前看过忘记的内容现如今却都记得清清楚楚。可能是穿越后两个人记忆融合刺激了大脑的某些区域,在最开始的用脑过度之后,居然有了这般好处,倒也是让秦修文欣喜不已。
在自己的记忆之中,万历十三年期间爆发过洪涝灾害,但是不会持续太久,既然如此,秦修文就能有信心去收人。
只是收人也讲计策,老弱安排在城内,青壮年安排在城外,一则进行分工;二则青壮有软肋人质在秦修文手中,自然不敢轻举妄动。毕竟流民聚集在一起,所有当官的最害怕的事情,就是这些人揭竿而起。
如此一来,有更多的人涌过来,秦修文也不怕他们翻天。
秦修文可以给他们吃饱饭、穿暖衣,有庇护之所,但是决不允许他们造了自己的反,害自己丢了性命!
“既然来了新乡县,就是本官的子民,本官保证,你们将来会有饱饭吃、有好衣穿,不会后悔此刻举家来投奔于我!”
秦修文说完这些,目光沉沉地扫视过众人,大家只见大雨朦胧中,知县大人背手立于城墙之上,狂风吹起他的衣角,身形清瘦却给人一种力量感,仿佛只要有他在,那么这狂风暴雨又有何惧?纵然雨水模糊了大家的视线,也模糊了秦大人的五官,但是此刻所有人却都牢牢将这一幕记在心间,永生难忘!
底下众人纷纷跪倒在地,口中高呼:“谢知县大人!谢知县大人!”而这次,声音洪亮,整齐划一,有些人甚至是扯着嗓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在呐喊,一边喊一边泪流满面,声音响彻天际!
秦修文觉得自己一向冷心冷情,心若磐石,穿越至此一举一动不过自保,安置这些流民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以后,此刻听着下面人的欢呼和哭泣声,看似依旧眉目清隽,没有一丝动容之色,可是袖中的手却忍不住握紧。
第13章
一直到回了县衙,汪、孙二人还处在震惊钦佩的复杂情绪之中,毕竟这个上官之前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个能力平平、草根出身,撞了大运中了进士授了官的幸运儿而已,何曾见过他们家大人如此雷厉风行之举动?
况且那安置流民的十策,就算是将府衙众人集中在一起,讨论上个三天三夜,也不过就是如此了,说不定还没他家大人想的周全。
人说曹植七步成诗,已经是天才中的天才,而如今他们的知县大人不过走了四五步路,就将安置流民的对策一一道来,这样的人,难道能比那曹植差?
当了官了都知道,之前科举考试时候写的那些试帖诗,考的那些八股文,都是一些“花拳绣腿”而已,真的到了官位上,靠那些东西只能谄媚一下上官,做一下歌功颂德之效,治理一方民生,要的可不是吟诗作对、风花雪月。
都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汪、孙两人自诩在整治地方民生上,算是内行,一个是他们已经混迹底层官场多年,比起刚刚坐上官位才两年的秦知县来说,他们虽然是下属,但也是“前辈”,之前秦修文在很多事情上,就必须得仰仗他们。
在他们看来,秦修文这个知县当的很是一般,可能才学方面远胜于他们,但是官场上的为人处事、处理具体的县衙政务方面,还有得学。
而如今,对方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们这些做属下的,竟然想不出比刚刚他们家大人更完善的方式去接纳这些流民。
更为关键的是,这次的事情要是成了,秦知县的官声必定能上一个台阶,再加上如今他在京城或有靠山,消息灵通,说不定明年的初考,就能得一个“称职”的上等成绩。届时三年任满,搞不好都不用在各地县衙调任,直接就升迁了呢?
汪、孙两人各自有各自的思量,但是不约而同地,对待秦修文的态度变得更加的恭敬,做事也勤勉了几分,再不如之前的明面上过的去,实际上散漫敷衍了。
毕竟之前他们以为像秦知县这样的官场人物,可能仗着年纪轻,能在官场上多混几年,但是顶了天了到个地方官上的五品位置,那还是得秦修文命好,顺风顺水、不捅大篓子、不站错队的情况下才能到那个位置,稍微一个行差踏错,那就是万劫不复!
谁都心里清楚,底层小官,最是容易背锅,尤其是上头没人的小官。
可谁知道,自家大人是真人不露相,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结果到了真正的关键时刻一出手,就让他们目瞪口呆!
这样的上峰,要能力有能力,要人脉也有人脉,跟着这样的人混,那才是好处多多!
虽然此时此刻,汪、孙两人还没有下定决心彻底追随秦修文,但是心里已经开始真正认可了此人。
若是秦修文此时知道他们的所思所想,必然心中暗乐——自己哪里来的京中靠山,不过是赚取一个信息差而已。
打死汪、孙二人都不敢信,所谓的马上朝廷要派人来赈灾之事,完全是秦修文自己推测出来的!
当秦修文确定那王义流就是潞王,又有锦衣卫千户带队保护其安全之后,就知道朝廷必然是要给一个说法的。毕竟京中锦衣卫突然出现在卫辉府,而且已经显出了行迹,并未乔装也未掩饰,那就说明对方必须师出有名,否则定然会引起地方上的恐慌。而目前卫辉府的情况不容乐观,在这个时候再引起恐慌,实属不智。
所以必定有一个理由,能让锦衣卫大摇大摆地进入到新乡县接人,再让潞王混迹于其中——毕竟作为藩王的潞王,此刻是不应该出现在卫辉府的。潞王府尚未建成,潞王也并未就藩,按照大明朝对藩王的约束,他此刻只能在京城待着。
这也很好解释了为什么潞王化名“王义流”之故,如果直接明晃晃地让世人知道潞王离京了,那么就是万历和李太后再疼宠他,都得被底下的大臣参死!届时皇帝不惩处,都说不过去。
否则一旦开了这个头,那别的藩王是不是也可以随便乱窜了?皇帝屁股下的龙椅还想不想坐稳了?
所以潞王离京一定不会是皇帝或者李太后允许的,大概率是他私自离京,而万历为了保护潞王的安危,派遣锦衣卫千户带队人马来新乡县接潞王,就自然要有个说法。
在此时此刻,什么说法,比赈灾更加的理由充分?
这样一来,潞王可在暗,锦衣卫在明,假装是派了人马保护赈灾官员的,实际上则是暗中保护潞王的。
各中关窍,也是在秦修文早上起来,感觉自己脑内一清后,逐条逐条分析出来的。
秦修文并没有对自己的分析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是只要有了九成把握,就要好好去利用一番。
这是秦修文的一贯特质,在股票市场上他就是这样的风格,逻辑缜密,思维严谨,一旦看准哪支股票,就会高仓位买入,或在做出判断后,及时断尾求生卖出,毫不留恋。
他的行事作风就是这般狠辣果决,心智坚定,从来都自信于自己的判断,偶尔有失误,也会在失误中不断学习进步,这才是他能在现代混出头的原因——做他们金融这一行的,多少国内外名校大学生投身其中,真正能做到财务自由的又有几个?
这不,马上就将手底下两个人给收拾服贴了?
汪礼远和孙文秀二人回到县衙之后,就将秦修文在城墙上说的内容整理成册,再分发到各个部门让人去办,自己则是揽了其中最重要的工作去做。
汪礼远准备走访一遍各家乡绅富户,争取说服他们多进行一些捐赠或是愿意和县衙一起赈贷,而孙文秀则是即刻去递帖子拜见石千户,去他那里要人。
石千户本就是孙文秀的师兄,两人虽不是同窗,但是共同在新乡县任职后,一向是互通有无的,不过是让手底下的人帮忙一起安置流民,倒也没有二话,直接派了一个吴百户带着手下去帮忙了。
城外的流民在登记完姓名籍贯等信息后,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城门便打开了,老幼者总共统计出来二十四人,被张达带着六个衙役一起引入育婴堂处安置。
到了育婴堂,管事徐娘子早就带着崔丽娘等一干人将后罩房那边空出来的房间给洒扫好了,热水烧了好几桶,干净的旧衣物也准备妥当了,就等着这些人过来后洗漱。
这些人本就是又累又乏,腹中空空,但是徐娘子说了一定要洗漱过后才能用食,甚至抬出了知县大人的话,众人也再没有敢有抱怨之言的,速速进行了擦洗。尤其是双手,还有人专门拿了皂角过来,反复搓洗,有人检查通过之后,方可进入隔间用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