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天不到,闵穆立刻带着大车拉了几车礼来送节礼,小厮们上下搬运,闵穆进门就弯着腰,毕恭毕敬行大礼,口称:“伯父。”
“嗯。”叶大富昂着头,穿着自己最贵重的衣裳,板着脸坐在正堂,与平日里那个笑呵呵随和狡黠的市井老头截然不同,说话都用下巴示意,发音只有鼻音和喉咙里发出的简单单音词。
姐妹几个和娘躲在屏风后头笑,原来爹是不想错过这第一个抖威风的日子。毛脚女婿上门,自然是要好好摆一摆高堂的架子,否则去了乡下错过了可如何是好?
闵穆很上道,又是亲自点茶,又是弯腰递茶,将晚辈的礼节表现得酣畅淋漓,让叶大富好好摆了一回长辈的谱。
倒是玉姐儿赶紧在屏风后打岔:“爹,要吃什么菜啊?”
叶大富很不满女儿帮闵穆解围,又舍不得骂女儿:“吃天上龙肉。”
谁知第二天闵穆又送来了驴肉:“说是天上龙肉,地上驴肉,正好送来请伯父尝尝。”
这下叶大富就是想挑刺都挑不出来,干瞪眼:“那,太过粗鄙。”逗得宓凤娘咬着嘴唇憋笑。
闵穆自然是毕恭毕敬,装没看见:“据说还有飞龙肉,最是难得,回头我寻人给岳父送来。”
叶盏赶紧出面阻拦:“不用不用,那个不好。”那可是保护动物!
闵穆便上道点点头:“二姐说的是。”还多说一句:“原还打算叫小裴大人捎带些呢,听说有桩案子劫了官印烧了粮道,小裴大人一路追到大定府去。”
大定府就是后世的赤峰市,繁华阜盛,可如今在辽的控制下,相当于是敌国腹地,鉴于两国敌对态度,叶盏心里一紧:“他可安全?”
“自然是便衣寻访。”这等官府里的私密案子也就闵穆这样的官宦人家才有资格知道,“不过为了免得打草惊蛇应当不会带太多衙差。”
闵穆闲适惯了,说起公务并无任何概念,反而只盘算着让裴昭捎土产:“若是他正月里能回来还能给我带些皮子呢,只不过路途遥远,就算最快回来时候已经四五月了,到时候已经穿夏衣了。”
叶盏哪里要听这个,跟闵穆打听公务,闵穆多的就不知道了:“知道这个也是因为我外甥在里头当差,否则他们这等公务不会透露给外人。”
他走后,叶盏才回想起那天关门时见到裴昭的情形,他那时候欲言又止,恐怕是来跟自己道别吧?
可惜没有多说两句话,叶盏有些遗憾。
闵穆送来的驴肉被叶盏先卤了一遍,再做了红烧,最后剁碎和瓜片咸菜一起夹进她早就烤好的火烧里。
火烧最主要是做油酥浆:炼制好的雪白猪油和面粉一起揉,熬制好后铺在面皮上卷起压平,再放在铁制的鏊子上烤熟。
“果然是火烧啊,怪不得要火烧呢。”玉姐儿看着鏊子下吞吐的火舌,说了句废话。
热气腾腾的火烧咬一口,酥得掉渣,上面雪白的芝麻粒混合着无数层酥饼糅合,再里面是丰腴咸香的驴肉,卤香十足,口感筋道。
玉姐儿吃完后连掉在盘子里的火烧渣都吸溜进嘴里。
叶盏在夹肉时分了好几种:纯瘦的肋板肉、腹部充满脂肪的肉俗名叫做“肥瘦”的,还有后腿的筋道的精瘦肉。
夹肉时有肥有瘦搭配,一口咬下去也是肥瘦得当,不柴不腻,别提多美了!
“这果然是天上龙肉,地上驴肉啊!”玉姐儿感慨,斜着眼睛瞧了一眼爹,“没觉得粗鄙啊?”
叶大富嘴上不说好吃,却包了两个:“回乡时赶车吃。”
看见玉姐儿探究的眼神,挥挥手:“是你妹妹手艺好。”那小饼做得多酥啊,一层层也不知道怎么揉的,里头驴肉一夹,又热乎又鲜美,别提多适合坐车了。
叶盏拿了几个放进食盒,趁着去街上买桃符的机会去了趟裴府,想想裴昭不在家,索性又去了西府。
裴老夫人没有见她,却叫裴管事出来传话:“无碍无碍,他爹娘的人,还有我的人,都跟着呢。”
叶盏微微放下心来,裴大人也算是家里唯一的下一辈,总归这些长辈不会拿他的姓名开玩笑。
又回想一下辽也曾和宋讲和一起对付过西夏等政权,奈何她不是史学专业不知道此时到底两国如何,便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裴大人这一路能平安归来。
玉姐儿看到了叶盏的担心,摇摇头:“也不知道裴大人为何这么拼命?他家有底蕴,要钱有钱,要官场人脉有人脉,安安分分做个太平官不就行了,还要以命冒险?”
莫非是个官迷?那样妹妹就算嫁给他以后日子也免不得担惊受怕,玉姐儿暗暗下定决心,她可要好好看着妹妹。
年底宓凤娘也要做好自己的社交活动,早就将各色风干肉腊肠都装了礼盒往各家送:长公主府、杜家、江家等,如今又多了一个李家。
这回她往长公主府送东西待遇不同往常,自然有门房跟她寒暄,收了礼后过两天还有长公主唤她进去聊天解闷。
宓凤娘还当长公主叫自己是要赏赐年前的礼物呢,谁知长公主见她就抱怨:“你平日里素得我意,如今倒是有事要寻你参详呢。”
原来那天长公主宴请的卢小娘子如今遇到了事,她在重阳登高时瞧中了一位公子,两人算是一见钟情,之后又诗文唱和,你来我往私下里情愫飞速升温。
奈何对方家人一听儿子想娶个和离在家的女子时坚决不同意。
“本宫记得你是媒婆,不知这事你可相助?”长公主这样的贵人更信任自己认识的人,自然第一反应就是宓凤娘而不是随便请个官媒。
“小的正是媒婆,当然要尽犬马之力。”宓凤娘毫不谦虚,“只是小的不是官媒,只是中等媒婆,恐怕不好插手这官宦人家之事。”
“这有何难?”长公主毫不在乎,“升你做官媒便是。”
第132章
"大喜!大喜啊!"宓凤娘走路带风进了院子,满脸的笑比春风还盛,“你娘我如今是官媒了!”
街坊里有好笑的:“宓凤娘,你都能当官媒?”
宓凤娘头一偏,颇不服气:“当官媒可不是那么容易的,要熟悉律法,要通晓人情,还要明白事理。”
大宋的官媒糅合了媒人、法律顾问、财产保全、名媛培训等多种功能,这个钱赚的也不容易。
待问清楚前因后果后,叶家全家人咋舌,这官媒可不好当:男方家嫌弃女方再嫁之身,到底要怎么弥合?
玉姐儿不解:“卢小娘子是太尉之女,怎得还有人不愿意?”叶家和闵家结亲,她也要开始准备面对两家门楣之不同,难免忐忑,因此从自身顾虑出发自然而然很关注身世。
“她家是太尉,公孙也不是小官,人家是绵延了许多年的世家呢,最为重视门第。”宓凤娘连口水都顾不上喝,兴奋将袖子捋起,“这时候方显出老娘的手段。”
公孙是复姓,子弟辈出,因此公孙小郎君要提亲,先要迈过的是父母亲。
这却简单,宓凤娘说动长公主牵线,先结识了公孙家的老太君:任凭是父是母,横竖都得听家里老太太的不是?
好个宓凤娘,每日里都去公孙府上,陪老太君说话,今日聊本朝太后两嫁,明日问曲逆侯陈平是不是娶了五嫁的寡妇。
还在老夫人跟前吹风:“这和离是大好事啊!说明前面那个男的消受不起这么大的福分!”
看着时机恰到便帮公孙小公子说话:“他要求娶和离再嫁的妇人,说明自身有个大造化的,说不定要有陈平那样出侯拜相的功绩。”
老太君脸色和缓,哪个老太太不喜欢听人称赞自家大孙有福气?
一来二去宓凤娘居然说动了这位老太君,自己作为男方家媒人上门去提亲。
卢家就好办了,两口子都愿意听小女儿的,听说卢家上门提亲,小女儿羞答答点了头,宓凤娘又巧舌如簧,便应下了这门亲事。
宓凤娘得了一笔极丰厚的报酬,大约能有十两银子,还提前预约了送亲仪式上的一些高收益职位,大为满意。
长公主也满意:“本宫心头这桩事就算了了。”还给宓凤娘赏了两匣子锦缎做媒人礼。
宓凤娘戴着官媒盖头,穿着紫褙子,在家人跟前炫耀:“这紫色可是独一份的,据说染料极为难得的。”
成为了官媒、女儿要嫁官宦子弟、二儿子有了编制,宓凤娘只觉这个年是过得真有盼头!
除夕这天,大宋的禁中会上演傩戏,由皇城亲事官、诸班直这些官员小吏扮演上面具,穿着五彩衣裳,举着金枪龙旗,举行千人游行。
叶盏跟着家人去凑热闹,不由得怀疑后世南方一代的傩戏就是源自这里。往常勇武端庄的官员卫士们扮演着钟馗、门神、判官等神邸,一路从皇宫游行满城,直到南熏门外“埋祟”以示吉利。
要是以往宓凤娘会觉得南熏门外也随之不大吉利,可联想到女儿搬过来后全家又是高升又是发财,便觉得“埋祟”埋得好,还煞有其事跟街坊们宣讲这理论:“说不定禁中的龙气也埋到咱这里,让咱也能沾沾官家的福气呢,要不咱们这街坊怎么会这么旺?”
叶盏赶紧拉拉娘:这说了龙气被官府抓起来怎么办?可街坊们却觉得很有道理:最近一年附近热闹了不少,房产也涨价了,可不就是旺?
这话流传出去,这一片的地价又涨了一部分。
看完埋祟,叶大富也和银哥儿从乡下回来了,叶家人便将旧年的不快都留在旧年,欢欢喜喜开始过新年。
有叶家姐妹在叶家的酒席自然是满满当当,什么雕刻的吉祥冬瓜盅、琥珀色半透明的红烧肉、胖乎乎的雪白年糕炖红豆沙、糖醋排骨、干烧鱼块、油焖大虾,整整摆了一桌子。
今年玉姐儿也自豪:“尝尝哪盘子是我做的。”她如今也能做好几道大餐。
全家吃得恣意快乐,宓凤娘还不时给几个留守的小娘子夹菜。
蓬蕊和瑛娘也过来了凑在一起过年,瑛娘一开始还担心尴尬,有意躲金哥儿,但发现金哥儿这些天一直在书房看书,连饭都顾不上吃,倒也免去了尴尬。
爆竹响了整天,全家围着火炉守夜。
叶大富和宓凤娘便拿出压岁钱给孩子们发放,从来做客的客人到最小的叶璃人人有份,临了两口子还互相发一下:“新年顺意。”
按照习俗整夜里不能睡呢,叶家人便摆了各式点心,打起了叶子牌,还在暖炉边上烘了橘子和枣糕、在火里埋了山药豆、芋头,单等着守夜吃。
城外鞭炮震天响,焰火漫天,叶家人齐齐出门观看烟花,叶盏看着漫天霓彩,在心里默默想:在这里的第一个春节平安喜乐,生意也步入正轨,惟愿今后能够蒸蒸日上。
想了想,又加了个愿望:希望小裴大人也能够平安。
不知他那里能否看到这漫天焰火呢?
漫天焰火下,裴昭用嘴撕下一条肉丝送进嘴里。
“少爷,喝口水。”旁边鸣镝贴心送上水壶。
裴昭接过却没喝,只是放在鼻端贪婪闻了闻水汽,就又塞了木塞回去,为了隐蔽行踪他们尽量走小路,并没有太多能够补给水的地方,能省就省。
大斧啃了一口硬邦邦的干粮:“真想吃叶家酒楼热气腾腾的大肉包啊。”软乎乎的白面包子,咬开后皮薄馅大,里头的猪油渣混合着萝卜干,又有嚼劲又解馋,他一口气能吃一笼。
裴昭闻言抬头,看着天边汴京城的方向笑笑,面色是少有的温柔。
“少爷,说起来您为何揽这么冒险的差事啊。”大斧早就想问了,如今趁着少爷心情好趁机问问。
少爷又不愁升官的业绩,为何要冒着危险来这破烂地?搞不好小命都葬送了。
裴昭没说话,眸色沉沉看着漫天夜空。
“你笨啊。”鸣镝小心将大斧扯到一边,小声在他耳边说,“这桩案子万一能破了升迁得快。”
"少爷不是那种人。"大斧脖子一梗,自家少爷不会为了这个。
“你懂个屁。此一时彼一时啊。”鸣镝敲打他,“自打那劳什子长公主叫了叶娘子去做饭,咱家少爷就主动请缨接了这档子事。”
那天在宴席上听闻叶娘子仗义治疗噎住的小童,自家公子起身就差点往里面冲,回来后从不在乎升迁的人居然也接了这档子事。
当然是担心自己官职小了以后护不住叶娘子啊。
鸣镝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在大斧跟前故作高深摇摇头:“朽木不可雕也。”
大斧嘟哝一句,又转而高兴起来:“那半边天都亮了。”
辽国百姓也汉化不少,过年时习俗也与中原相通,除夕夜满城燃尽焰火。他们在郊野,也能看到远处城池的热闹。
焰火升腾,宛如一树树花束绽放,又如银河万里星辰尽数倾泻天宇,璀璨星光映照进裴昭的眼睛,一明一暗。
早上起来就是大年初一,按照规矩自然是官方开放关扑三日,这三天内赌博买卖是完全合法的。
叶大富一大早就进城里支摊子去了,担心宓凤娘骂自己狗改不了吃屎,赶紧找补:“我以前堆积的旧货得卖掉呢。”
说完就一溜烟进城了,今日小孩兜里揣着压岁钱呢,得好好赚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