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草房低矮,窗户小到可以忽略,门扉是几个粗糙的木板钉成,中间的缝隙大到能将手伸进去。
这没办法,如今取暖靠砍树,人口多些的山庄山上都砍秃了,门板自然没有那么多木柴钉成。
叶盏敲敲门:“孙婆婆?”
屋内传来一声呻吟声:“进来。”
叶盏赶紧推开门:“是我,叶盏。来看您了。”
屋里黑乎乎的,一股捂馊了的汗味,玉姐儿赶紧捂住鼻子,叶盏便一人进去,柔声道:“我去府上看您,她们说您来这边了,您可好?”
适应了室内的光线后就看见孙婆子躺在土炕上,身上盖一个黑乎乎被子,头发花白披散在身上。见她过来后激动,努力抬起上半身:“二姐!”
玉姐儿也跟进来,金哥儿去外面借灯盏。点上灯盏后叶盏四下打量才发现屋内空荡荡,连半点器皿都没有,玉姐儿暴脾气,不由得气愤:“怎得就留您在这里,连个膏药都没有。”
“老了。不中用了。”孙婆子就如个破风箱,说几句咳几句。
叶盏服侍她喝了热水,吃了带来的丸药,又将膏药给她贴上。
“好孩子。”孙婆子噙泪,又从自己贴身的小袄里掏啊掏,掏出几个铜板塞到她手心,“庄子上只管一顿饭,没有晚饭,你拿钱去外面买几碗粉,算是婆婆请你们三个的。”
叶盏自然不能收她这个钱,安抚了她几句,起身去外面做饭。
门外有炉子、搭好的灶台,一层土,也不知道多久没用过了。叶盏擦桌子,玉姐儿拿了钱去隔壁壮年人跟前买了几根葱、一把木耳,和两个鸡蛋、并一个白菜,一碗面粉。
买回来后姐俩开始做饭,金哥儿则起身淘洗水缸,去井台上挑水回来。
老年人躺在床上没有什么营养,牙口又不好,叶盏便决定做一个炖肉疙瘩汤。
叶盏带来的半根腊肉切片,白菜斜切,又将木耳细细切成丝,一起慢炖。
趁这时间开始和面,鸡蛋打成液体搅匀,看着腊肉炖白菜好了便往锅里烧水,煮起了面疙瘩,看着快熟了筷子搅匀后又将鸡蛋液倒进去。
做好后叶盏才发现只有一副碗筷,大哥便又去借碗筷,叶盏先盛了一份给孙婆婆。
一靠近就闻到香喷喷的浓香,孙婆婆眼泪汪汪:“许多没吃过热乎的了。”庄子上人还算厚道,不抢她的钱,就是人家都有自己的事忙,时常忙忘了,等给她送饭时都凉了。
叶盏小心吹了吹,喂给她。
孙婆婆吃了一口,入口温度正好,绵软的鸡蛋花纱一样的口感,白菜叶炖得烂烂,腊肉也炖烂了,油汪汪的油花全炖进了汤里,进口里是久违的肉香。
面疙瘩处理得很好,小小的,又很软烂,入口即化、软糯鲜香。
在冬天的寒夜里吃一碗热乎乎的疙瘩汤,简直从肚里暖到了心里。
孙婆婆被叶盏服侍着居然喝了一大碗,饭后叶盏帮她洗脸梳头剪指甲,人也精神了许多。
叶盏看了周围的情况,升起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不知您可否随我去城里与我同住?”
“那怎么行?我可不能拖累你。”孙婆婆连连摇头,“再说我是杜家的仆从,哪里是自由身?”
“哪里是拖累?当初我中暑晕倒时多亏您搭救,再者还有旁的恩惠,如今正是我回报您的时候。”叶盏态度坚定,她当初就决定要报恩,给孙婆婆养老。
她打定了主意便先去问庄头,庄头闻言先是诧异,随后是皱眉:“没有这样的规矩……”
虽然这孙婆子扔到这里来是来等死的,但毕竟身契还是府上的人,哪里就能这么走?
“那不让您为难,我先去求三娘子恩准。”叶盏思来想去,想了这么个法子。
第二天她便去求了三娘子,将这孙婆子的身契拿了出来,当日赶车将她运到了自己租赁来给小娘子们住的院子里。
宓凤娘听说这桩事后倒没有嘟哝女儿,反而去带了郎中去给孙婆婆看病:“是救过我女儿的恩人呢。”
小娘子们听说了这事后都佩服叶盏,她们在乡下自然没少见过丧失劳动力的老人家被嫌弃,乡下人见怪不怪。心狠的人连自家的老人都会想法子弄死,哪里会上赶着侍奉旁人家的老人?
跟着老板,不单是见到更多钱树立下更高远的志向,而且能让她们隐约瞥见更高一层的文明之光。
宓凤娘没想到这件事还能自己受益,里正听说这善举后,大大褒奖了叶家,还称赞宓凤娘这个官媒为人仁慈,下回有乡贤之类的推举定要推举宓凤娘。让宓凤娘大大露了一回脸。
宓凤娘乐得什么似的,回家就给孙婆子端了一碗炖得奶白肥厚的猪蹄汤。
许是小娘子们太热情了,许是叶盏寻的郎中太好,孙婆子的腿疾愈合,居然一天比一天精神,甚至还开始跟着小娘子们剥蚕豆、切菠菜,一点都不像被丢下等死的人。
甚至某天看到叶璃画符时还出手指点了她:“这个没画对。”
“?”叶璃呆呆看她。
“离卦少了一横。”孙婆子轻描淡写,“我娘年轻时也是做这一行的,我也学了点,奈何娘病逝后爹把我卖了。”只留了几本书在手里。
她回屋从自己行李翻出两本书拿出来:“这两本书,我用不着了,你拿着吧。”
一向机灵的叶璃这回傻眼了,只知道呆呆看手里的书:《倩官除妖祥》、
《白泽图》,很破旧,上面还有各种画图。
“这……不是早就遗失的古卷吗?”
她自然是听过这些名字的,但没想到还能见到原本。
“据说是我娘的娘的娘一辈辈传下来的,本来我死后说不定被村野匹夫拿去撕了引火做鞋底。谁知道被二姐救了出来。”孙婆子笑眯眯,“也算是结个善缘。”
冬天就这么结束了,路边的山桃花先开了,淡粉色烟雾一树一树,接着是杏花,是梨花,最后柳树也开始吐出嫩嫩的浅绿色烟雾。
叶家人也迎来了一门亲戚:宓家姨母随丈夫返京了。
第138章
宓家生了两个女儿,一鸾娘一凤娘。凤娘和叶大富成亲,鸾娘留着招婿,和县城一户读书人家小儿子蔡诏成了亲。
蔡诏当初在集市上对鸾娘一见钟情,哭着闹着要入赘。
蔡家虽然是读书人家,但老大老二都在准备科举,家里供给两位读书人实在是吃力,见宓家家底丰厚,便松了口。
蔡诏成婚后不愿在家里吃软饭,就每天在县衙里转悠帮县太爷做些杂务赚些零碎赏钱。
他嘴甜人勤快,县太爷再调动时便带上了他,想栽培他一二。
鸾娘那时已经生了孩子,便跟着丈夫去了外地。
一晃多年,蔡诏在官场上越来越得意,顺利升为师爷,这回县太爷回汴京述职,他也跟着回到了汴京。
因着老家村里没什么亲眷,一家便先到了宓凤娘家里,打算暂住一段时日。
宓凤娘乍见妹妹,自然是格外热情:“这许多年,难得姐妹能团圆。”而且她如今也不似从前落魄,又有大宅又是官媒,也不怕亲人看见担心。
鸾娘中等身材,瓜子脸,柳叶眉,认真起来会微微拧眉,神情有点像叶璃:“姐姐,姐夫,这些年可好?”
“都好,都好。”叶大富笑着招呼妻妹一家。
鸾娘身后的蔡诏却傲慢,上下打量了一下叶家,才开口:“你家院子虽大,可怎得赁在这么偏僻的地方?”
鸾娘赶紧白丈夫一眼。
两边这些年虽然通信,但书信往来得半年,因此他们只知道叶盏回家,自己在脚店摆摊,后面发达的事却不知。
叶大富不恼火,笑着解释:“这里离着盏儿玉儿的酒楼近。”
蔡诏没听明白,以为是两人在酒楼打工,便更加嗤之以鼻:“女儿家要待字闺中,稳重端方才好找人家,怎可在外面仰人鼻息?”
叶大富半点不着急,半句不解释:“妹夫家的孩子呢?”
蔡诏顿时洋洋得意:“我家茗书自然是每天读书吟诗,连县令夫人都称赞她贞静呢。这回我们搬到汴京,她就陪侍在夫人左右。”
“是吗?”叶大富打着哈哈,“县令夫人缺丫鬟啊?”
蔡诏还没反应过来,宓凤娘立刻反应过来。一扫叶大富神色,丈夫不解释反而一脸耍猴的兴奋,多年夫妻她还不了解他吗?多半没憋好屁。
“赶紧进屋喝水,坐,这一路多累啊!”宓凤娘成功转移话题,趁众人不注意狠狠掐了丈夫一下,小声警告他,“不许坑客人!你屁股一翘老娘就知道你要拉什么颜色的屎!”
叶大富悻悻然,他的确想捧捧妹夫,听他嘴里吐点象牙出来,没想到被妻子识破,只好不说话了。
蔡诏坐下后喝了一口水,先是觉得椅子样式太土气,又是嫌水苦。
“我们在成都府时,县太爷喝什么我们喝什么,水都是打发小厮从山上抬来的泉水,可甘甜清冽呢。”
叶大富撇撇嘴,小声嘀咕:“这水可是皇宫里官家也在喝的。”
叶盏和玉姐儿对视一眼捂嘴笑,姨夫夸耀的是水吗?明明是享受的特权。
鸾娘和凤娘姐妹俩说不完的话,宓凤娘管不到,叶大富便开始捧着蔡诏玩耍猴,于是兄妹几人就听见了姨夫一系列逆天言论:
“我在县里自然是备受推崇,那些士绅轮番都要跟我问好。”
“我诗词也不错,县里士绅们场和时都称赞过的。”
叶家姐妹们听一句就要对视一眼,又想笑又要努力忍着。叶盏想虽然这位姨夫又爹味又爱装又渴慕权势,但给叶家孩子们带来了巨大的快乐。
眼看到做饭的时间,叶大富便邀请蔡诏吃饭:“中午时间来不及先吃顿面条,晚上去孩子们的酒楼给你们接风,正好多年不见,你也尝尝汴京家乡菜。”
却被蔡诏嗤之以鼻:“我在县里每家酒楼老板都视我为座上宾,光是面就有许多种,样样滋味非凡……”
叶大富仍旧是看猴戏的表情:“我们这里简单,委屈妹夫了。等我去厨房帮厨做饭给妹夫尝尝。”一边起身预备做饭一边给叶盏使个眼色,意思叫她拿出看门本事。
“姐夫,你怎么能起身去帮厨?”蔡诏大惊失色。
“怎么,你要来帮忙?”叶大富甚为期待。
“那怎么行?君子远庖厨。”蔡诏头头是道,“叫仆人和女眷们做饭便是。”
叶大富头也不回:“我们家没这规矩,男人就要有担当。”
蔡诏不以为然,继续跟金哥儿聊天,见他案头有书,就问他一些诗词歌赋的事。
一会功夫叶盏便招呼众人:“吃饭了。”
蔡诏和鸾娘起身到饭厅,一看桌上的确是汤面,但看着却很丰盛:
盆里盛放着面条,供诸人根据自己饭量加面,旁边的一盘盘则是浇头。
一盘焦黄焦黄的脆鳝浇头散发着爆炒专有的锅气;一盘蘑菇笋丝鲜美无比;一盘翡翠虾仁绿的绿白的白粉的粉,看着色彩协调。
鸾娘先称赞:“没想到多年不见,孩子们手艺渐涨,光是看着就觉得香呢。”
蔡诏则含蓄颔首:“不错,看着很像样,便是市井人家也够用了。”
叶大富只笑:“她们小孩子家手艺还能再精进些,委屈妹夫妹妹权宜一二。”
等到盛饭时更是主动给蔡诏盛:“这粗鄙之物拿来待客不好意思,妹夫先稍微尝一尝。”
给蔡诏盛了一碗底。
宓凤娘眼睛一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