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丽再看她手中的布料,线迹平整垂直,线迹边的空隙也做到了一样宽。
她没有打扰,放心的离开,回到人形立台前。
埃洛伊斯抬起头,瞥了瞥前面,她按捺住实现摸到缝纫机这个小目标的高兴,没做声,又继续车线。
房间里,忙碌的剪刀声,缝纫机声此起彼伏,待范妮推门而入时,大家手中的活儿都井然有序了。
杜丽思来想去,叫范妮去烧一些碳,放进熨斗里,准备熨平一些抽带。
工作间里各种工作,也是分不成文的等级。
做设计的最有地位,拿剪刀的又高于摇缝纫机的,剩下那些熨衣服,递东西,收拾归整的杂活儿,都不太吃香。
范妮从前跟着裁缝,两年才从熨衣服混上缝纫工作,眼下又要干这事。
她朝忙碌的埃洛伊斯看去,心里莫名一阵郁闷。
深夜中,工作间里的人做完自己那部分,再熬不住,就去休息了。
到子夜时,窗外有鸟在叫。
埃洛伊斯负责完成这订单最后的缝制任务,从工作中抽回注意力,她抻懒腰,发觉杜丽竟然还在。
听见缝纫机没了动静,杜丽也抬起头,她们对视,莫名惺惺相惜,都叹了口气。
埃洛伊斯起身,将工作台整理好,把衣服折叠起来收进缎面糊的盒子里,拿上前去。
“这是做什么用的?”
埃洛伊斯好奇的看着杜丽手中拿着的半脸面具壳子,白色布面,木壳内衬,留出两只眼睛的空洞。
正做到了镶嵌羽毛的步骤,完成度很高,看得出华美精细。
“福杰太太要办的是蒙面舞会,这是詹尔茨小姐到时候要戴的东西。”
埃洛伊斯恍然大悟。
在这个时代,受到舞会邀请函时,上面都会有注释,写明了主人家所办宴会的主题。
有的贵妇,喜欢要求来宾必须穿着什么色彩的服装出席。
有的喜欢办复古舞会,指定风格,要求大家穿的像凡尔赛的断头王后。
又有人热衷变装舞会,蒙面舞会,这样比较方便大家放下身段的题材。
埃洛伊斯虽然困,但也留下来帮助杜丽完成了面具最后的收尾,在盥洗室清理了自己,这才回到小隔间。
只见上铺的范妮,她戴了眼罩,睡帽,枕着手肘,睡的发出细微鼾声。
埃洛伊斯灭灯睡下,木板床吱呀,上铺的范妮从深眠中稍微苏醒,她意识到现在是什么时候,又闭上眼,身体躺平。
她也真是服了,难道真的有人不知道累吗?
埃洛伊斯浑身僵硬,第二天醒来,像要散架一样不适,但她没有龇牙咧嘴,看见窗外有亮光,就从床上爬起来,换好衣裳,摸出门去。
员工区,只有厨房里的帮厨在忙碌,今天要准备十几个人的早餐,帮厨为了节省时间,煎了两锅香肠,又煮了一桶蛋。
埃洛伊斯问她要了一颗熟的带壳鸡蛋。
还有些烫手的时候,在因为熬夜而浮肿的眼皮上滚动,直到眼睛能完全睁开,她才去洗漱,又把鸡蛋剥开,三两口吃掉。
这会儿,再去员工区,起床的人就变多了,大家全都无精打采,仿佛被压的喘不过气,轮流找帮厨领早饭。
后门,有马车的动静,门打开,是穿着齐整,光鲜亮丽的雷蒙德。
他回过头,扶着他妻子凯瑟琳从门后进入。
凯瑟琳看起来像一只美丽健康的哺乳动物,头上戴着一顶毛绒绒的黑色船型帽,身上披着黑白斑点毛的时髦外衣,裙据浅紫,精神奕奕。
有种不知烦恼为何物的气质。
她的脸上先带有愠怒,瞪了雷蒙德几眼,嘴里说着:“我的这个主意绝对更好。”
雷蒙德面对凯瑟琳经常束手无策,他看起来妥协道:“好好好,就按你的来。”
闻言,凯瑟琳满意了,又才跨入门内,回首朝外面的哈费克林催促道:
“磨蹭什么呢?快把东西搬进来。”
哈费克林一个人吃力的搬运着五六盒马卡龙从门后挤进来。
他更是不敢怒也不敢言,被吼了,只加快速度,将那些马卡龙搬上餐桌。
哈费克林喘着大气,对长条餐桌两边的员工高声说道:
“太太看你们太辛苦,这是专门从雪榈饭店订来,请你们吃的甜品。”
众人感觉有些无语凝噎,他们这会儿需要的并不是只能塞一口的马卡龙,但也还是抬起头,三三两两恭维凯瑟琳。
凯瑟琳听了,十分开心,她天真地摆摆手:“这算什么,那我先上楼去瞧瞧……”
等她走后,雷蒙德才又从钱包里抽出一叠钞票,递给哈费克林叫他分发,说是工作的奖励。
毕竟他明白,只有凯瑟琳那样整日冒着傻气的人才会觉得,发马卡龙是比发钱更好的主意。
众人这才驱散了困意,喜笑颜开,就连埃洛伊斯也从神色高傲的哈费克林手中收到两美元。
她嘴里还残存着鸡蛋,悻悻地将钱揣进兜里,内心不由感叹,这老大还真会做人呐。
……
第37章
纽约的一个阴天, 上午律所里依旧四处充斥打字机发出的难听金属噪音。
托马斯将一堆需要销毁的过期卷宗从罗姆德夫人手中接过,扭头抱进厨房,打算一股脑塞进烤炉的火膛里。
可他刚进入厨房, 背后就又传来罗姆德夫人那如同汽笛般浑厚高远的呼叫声。
“托马斯!倒一壶茶来——”
兴许又是什么客人来了吧, 托马斯将那堆东西放下,他转身在餐边柜踮脚, 拿了律所招待客人用的纯银茶具, 忙活一会儿,他端着茶壶走出来,却不见一个人。
斜眼一瞧, 罗姆德夫人正在楼梯上追着一位打扮富贵的小姐。
玛德琳提着裙边,飞快地踩着阶梯往上走, 她穿一条浅粉绸裙, 脖子围着如今最时髦的浅色纱巾,衣袂随她的动作摆动,矫健犹如飞鸟。
通过这一身的打扮, 看得出来这位小姐应该去的地方是美容店和那些精致的各种售卖漂亮东西的小店。
而不是这只有油墨味道的繁忙律所。
“詹尔茨小姐,莱逊真的不在办公室,你听我说, 他说过了这会儿不允许任何人见他……”
罗姆德夫人年纪上来了, 她追不上玛德琳,只能看着她一间一间的将屋门推开, 扫视一圈,终于又钻进了莱逊的办公室。
玛德琳·詹尔茨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冲动的人, 虽然她此时此刻的行为,确实十分鲁莽。
她推开门, 办公室里莱逊正在研究一厚沓文稿,他似乎对她的到来并不感到十分意外,只是抽了抽嘴角,站起身来。
玛德琳瞬间恢复了平静,她又如同坐在花园里的那个端庄小姐了。
“莱逊,我找你有事。”
莱逊把视线往门外望,见只有脸色慌忙的罗姆德夫人,再没有别人。
“詹尔茨小姐,你的那些女仆呢?”
莱逊对玛德琳口中的“事”有些猜测,但他没有接这个话题。
罗姆德夫人还未进门,莱逊便朝她挥挥手,示意她不用管,顺便将门带上。
随后,办公室里只听得见门落进锁里的细微音节。
“莱逊先生,你暂时不用担心那么多问题,我是趁着出门在这附近做美容才能溜过来的。”
玛德琳走上前,她拉开办公桌边一把覆盖着绿色丝绒布的软椅,不需要他请,自己就坐下了。
“莱逊先生,我没有时间,也没有什么机会能强装下去了,现在叔叔安排的仆人都不在,我可以跟你说实话了。”
她的脸庞微微泛红,从美容店的后门奔出来,玛德琳的绸缎鞋子衣裳都多多少少沾上了污渍,仔细打理的头发也有些散开。
莱逊不敢仔细打量眼前这位漂亮的姑娘,他低下头,重新坐回椅子里,默默将铺陈在桌面的那叠文稿遮住。
“詹尔茨小姐,你说的话我是一句也听不懂。”
莱逊露出勉强的笑色,与玛德琳的双瞳对视,他的话说完,迎来对方一阵寂静。
莱逊混迹在名流社会这么些年,早就听说过詹尔茨小姐的美名。
外界传言,这位小姐擅长钢琴,热爱文学,相貌出众,她又拥有一个爱护她的父亲,即使早年丧母,也从来都大方开朗,教养颇好,不像是没有女性长辈教导的人。
正是因为她一贯的名声,所以当她叔叔第一次请媒人在默肯的舅妈本杰明夫人面前牵线搭桥时,本杰明夫人没有多想,直接就同意了。
反正,给默肯挑选妻子,不需要她娘家有钱,更不需要她娘家有权,只要是个聪慧貌美的人就好,就连他自己都无所谓。
可见过几次玛德琳小姐之后,莱逊这才品出些味来。
她确实很聪明,也十分会伪装自己的心思,她的话看似无心,却总是让人不禁听进心里,让人的天平往她那里偏。
玛德琳的目光注视着他,她思索着真正的问题,良久后才开口。
“莱逊先生,我不想嫁给温斯顿·默肯,你能不能帮我?”
“为什么?”莱逊不解的反问。
他听见这个问题之后,明显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她知道的并不是关于詹尔茨先生的秘密。
如今的詹尔茨先生,在接手他哥哥的工厂之后,由于想做出点成绩安抚人心,就在州府的铁路工程上低价竞标,暗箱操作,亏本接下了这个项目。
但詹尔茨不会真的甘愿亏钱,他暗中命令熔炼工厂缩减了钢材的材料强度,送出去了一些次等品,现在工程已经完毕,铁轨铺设完整。
就在玛德琳小姐安坐在花园里吃午餐的那个雨天,新开通运行的一段铁轨出现了严重的事故。
运送煤矿的列车整个倾倒在野外,好在没有什么人员伤亡。
如果被查出来祸患的真相源自工厂,那么詹尔茨先生很有可能会面临牢狱之灾。
而作为他的首席律师,莱逊也是在火车事故当天才被詹尔茨先生告知,他究竟背地里做了什么。
有时候,客户就像一盒混装巧克力,很容易吃出来意外的味道,时刻给你一个惊喜。
他一只脚陷入地狱,而另外半只之所以还没陷,则是因为踩在他侄女这桩婚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