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太黑,她没看清楚长相,只得硬拉着腿脚像灌了铅的露易丝,勉强爬上路边等候她们的马车。
报上家门地址,马车夫扬起鞭子缓缓前行,露易丝枕在埃洛伊斯的腿上干呕了一阵,似乎意识又清晰了些。
“……刚才那个罗伯特他,他脸上假胡子是假的。”
埃洛伊斯手忙脚乱用手帕接着她的呕吐物,却听露易丝神色涣散,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声音极低。
“刚才哪个罗伯特?罗伯特是谁?”
“侦探……默肯的侦探。”露易丝闭着眼嘟囔。
埃洛伊斯双手一顿,她再问了一遍,得到一样的答复。
细细回想起来,她确实见过刚才撞上的那个络腮胡,就在她家附近。
半晌后,埃洛伊斯抬起手,拉开车帘透气让风灌进来,那股难闻的味道随风散去,不动声色地将手帕包好,又抬头。
夜幕中错落的建筑物叫华美月光勾勒出锋利的黑色剪影,纽约以一种静谧懒倦的模样与她对视。
埃洛伊斯忽然陷入某种缄默思索,她纹丝不动。
……
夏季总是会有阵雨,纽约的天气并不过分燥热。
塔夫面料虽然罗织紧实,但有光泽又挺括轻盈,不适合罩纱或镶花边,最适合刺上花纹,在这个季节很受欢迎。
这是范妮之前练手时最满意的一条裙子,她一早就过来亲自给熨好,挂在房间里。
等埃洛伊丝来了店铺,上楼来,第一眼便看见这抹脆生生的浓绿,这种颜色她从来没穿过。
检查过有没有脏污和褶皱,就放在一旁,她就继续干上午安排的工作,顺便等着面试今天要来的助手。
巴顿昨夜就差递报纸的小孩往那二人的住处送了口信,想来今天晨间就能来。
等埃洛伊斯将副主编夫人那套礼服最后一个复杂细节抠出来,关掉缝纫机,那二人也都到了楼下。
布莱尔太太正巧推开门告诉她,问要不要让她们等一会。
“叫她们来吧。”埃洛伊斯将卷起来的袖管松开,重新打起精神来。
不一会,两个年轻女人敲了敲门走进来,她们俩一高一矮,高个的姑娘长相漂亮些,矮个的姑娘穿的更体面点。
埃洛伊斯让叫瑞妮的坐在门边等,又叫那个她随手指来面试的矮个先自我介绍。
看着这两人,她不由想起了哈尔斯那凑一起视觉效果像秤砣和秤杆的两个学徒。
又辗转想起当自己的当初,稍微恍神。
在下面受巴顿叮嘱过,约瑟芬排在前面介绍起自己的姓名和年龄,以前在哪个裁缝店干活,又为什么没干了。
埃洛伊斯认真听她说话,眼睛观察这人的衣着。
约瑟芬的穿着灰色长裙,大部分肉眼看像是哔叽面料,胸省有些拼接片,应该是用二手男装外套裁出来的。
领口也用了翻折领,整体神似二百年后的那种西装裙,做的很细致,有点意思。
“你这身衣服,是自己做的吗?”埃洛伊斯问她。
约瑟芬正说起自己从前在裁缝店里负责干什么,她一愣,点点头:
“都是我自己做的。”
埃洛伊斯满意地点头,又拷问她几种面料的产地和用法,询问她能不能区分。
约瑟芬磕磕绊绊答出来一半,三处说对了一处。
埃洛伊斯将正确答案告诉她,面露微笑,问她期望的薪资结构。
一旁,瑞妮越坐越紧张,她听约瑟芬回答问题,又偷瞄两眼前这个,看着比自己还年轻一点,手里慢条斯理把玩眼镜框的裁缝师。
明明她说话很和声细语,与外面那些刻薄吝啬的老板一点也不一样,怎么就是叫她不由自主的感到拘谨呢?
或许,是这裁缝师比她想像中的专业性要高出许多,果不其然,是名店里走出来的人呐。
可是,这样的裁缝,为什么会允许一个许久没进过裁缝店的人来面试助手呢?
瑞妮思索了半天,轮到她时,她又把她那杂乱无章的履历重复一遍。
埃洛伊斯听她说之前在长岛,大户人家里做女仆,就问了是哪家大户。
却得知,正是她认识的那个在花园里偷情的费索夫人家。
埃洛伊斯忍住,她维持着正经的神色,又问她之前在香水店里,是不是常与贵妇打交道。
瑞妮点头,讲她之前见过哪些贵妇,如何与这些贵妇推销东西。
她们之间爱好差异,生活习惯,流行什么规矩,什么时令爱用什么东西,这之类的事儿说了些。
“调香师最爱带我去那些夫人的家里,因为我记性好,能记住她们家的女管事都叫什么名儿…”
从小伺候那群人,这些事瑞妮如数家珍。
她本以为,裁缝师也会拷问她那些,关于制作衣物上的细则。
但始终却没等来,白紧张一场,就被询问期望用什么方式获得薪水,是全底薪还是别的。
瑞妮感受到她与约瑟芬之间被审问的区别,不明所以,但也答了才退出去。
不久,埃洛伊斯就叫巴顿进来,告诉他,这两个人她都要了。
“给约瑟芬开二十美元一周的试用薪水,一周之后,没什么问题再拿助手岗的薪资。”
巴顿没想到埃洛伊斯会两个都留下,他挠头:“那瑞妮呢?”
“她以后专门负责陪我出门交际,周薪与约瑟芬一样?如何?”
巴顿欲言又止,他没好问为什么,只是执行任务,又出去告诉她们二人这好消息。
…
下午,埃洛伊斯穿裙撑,换好那件绿色裙子,又叫上当天上岗的瑞妮陪同,乘车前往雪榈饭店。
瑞妮在店铺里等待被分派工作的这一会儿,见一起入职的约瑟芬立刻被另一个助手范妮叫走干活,她却坐那没人搭理。
找巴顿问了,对方也只说,老板很快就用的上她。
明明得了一份薪资过得去,比之前卖香水要强些的工作,可瑞妮还有些不在状态。
直到陪着埃洛伊斯坐上马车,她才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被录用。
她知道,自己的实力不如约瑟芬扎实,要说做衣服,能动手但也勉强,实在是侥幸来试着面试看的。
现在看来,或许老板看上的,恰好是她从前的经历,想让自己帮着与人们打交道,这才让瑞妮莫名有些安下心。
埃洛伊斯靠在车里闭目养神,她累的要命,实在不期待什么答谢宴,将手提包递给旁边的瑞妮。
“一会儿我进去赴宴之后,你在外边就把我的名片散给其他赴宴客人带的仆人,或者助手,顺便记住他们的名字,做的什么生意,能行吗?”
这些是她擅长的事儿,瑞妮暗自下心要好好表现,点头道:“我可以。”
…
第90章
马车行至半路, 一团团低垂的乌云忽然飘向城内,微风在十字路口掀起落叶,夕阳垂暮, 渐渐昏暗。
雪榈饭店正门有玫红色大理石铺的台阶, 门柱中间铺着红绒垫,清理的一尘不染, 整装的侍者见到有马车靠过来, 立即上前询问。
埃洛伊斯睡了一路刚醒,她低头打哈欠,又告诉他自己是受谁邀请。
闻言, 侍者点头,向她解释:“今天一楼前侧和二楼的几个厅和房间都被包下来了, 请您见谅, 在前面那个路口左拐,走后门进去。”
马车夫听了正要走,埃洛伊斯却叫他不忙动身, 她从钱夹子里拿出点钱给那侍者,问侍者是什么人在这办宴席。
侍者犹犹豫豫,到手的钱也不想弄丢, 便左顾右盼, 见没人注意这儿,才低声附耳告诉埃洛伊斯, 这是州长的私人宴席。
宴请的是他夫人娘家,从华盛顿来的亲戚。
陪客的人物来头也都不小,他们要求, 一切从简而低调。
知道了原委,埃洛伊斯这才叫马车夫绕路半条街, 从饭店的后门廊外下车,埃洛伊斯被侍者引进布料商的包厢,瑞妮抱着她的东西呆在廊内专给司机和仆人歇脚的地方等候。
布料商克里维奇在城北有一家规模中等的纺织工厂,这工厂每年能为他创造几万美元不等的收入。
每到一个季度中,他便会亲自登门拜访头等大客户。
又叫经理在雪榈饭店订下一个不小的包厢,邀请上十几二十位当季的中等客户,先是送礼联络感情,顺便推销下个季度要出新的货品。
通常情况下,办这样一场的答谢宴,下个季度主推的布料都能预售个上千美元,十分的划算。
埃洛伊斯被安排坐在长桌靠中间的位置,不一会儿工厂的经理一脸殷切,端着香槟杯来向她寒暄,又送出一份伴手的礼物。
她当经理的面打开的夸过,又才发现,每个客人收到的礼物都不一样,她这里是价值一二十美元左右的蒂芬妮骨瓷套杯,底款还刻了她的名字。
旁边的位置有了同行落座,埃洛伊斯余光却意外瞥见一个面熟的人提裙子走进来。
竟然是曾经住在利兹酒店里,与她有过几面之缘的那个巴黎女裁缝。
对方也见着了她,她们互相多看了几眼,转瞬就被前去欢迎她捧场的工厂经理给挡住了。
埃洛伊斯转而又与临坐聊起来,这是一位在上城区开男士礼服店的中年裁缝师。
他姓彼得罗,经营的店铺小有名气,主要客户都是有钱绅士,谈吐间起初也稍显倨傲。
后头得知埃洛伊斯的姓氏,便一改态度,好奇地问她是不是最近在和尤维剧院合作。
“原来就是你呀,我知道你,刚开张没多久,就夺了谢立芙裁缝店想要的订单,很厉害呀。”
彼得罗知道她就是那个撬了雷蒙德·霍德华墙角带人独立出去,最近傍上女明星做靠山,势头不小的女裁缝。
他接着恭维她两句,埃洛伊斯却好奇,他怎么会知道这些。
“这圈子就那么点大,排的上前十的裁缝店就那些,但凡有点消息都能传开,我还知道,你是从霍德华裁缝店出来的,没错吧?”
“没错,正是。”
埃洛伊斯点头,她这段日子只顾连轴转跑客户,却没留心与同行互通有无,没这方面社交,自然也不知道别人如何评价她。
客人差不多齐了,克里维奇也上座,长席开始传菜,听这位厂老板的祝酒词之后,埃洛伊斯也动起刀叉。
身旁,那位彼得罗还在时不时与她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