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风大了一些,驱车大半日,总要让人睡个好觉。
周叔感动极了,他当车把式这么些年,遇到的主顾,就没有几个如许大夫这样的。
这一夜有惊无险,半夜时,许黟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惊醒来时,他隔着车窗缝隙,通过昏暗的马灯,见到是一只靠近车辆的黑熊。
被系着绳索的骡子发出不安的叫声。
许黟二话不说,伸手摸向箱笼底部带出来的木弓。
他搭起木箭射出,射到黑熊面前的黄黑土地。
木箭射出时发出的声响将黑熊吓一大跳,它没有盲目上前,又舍不得的在四周继续晃悠,伺机寻觅机会。
许黟沉着脸,又连连射出三支木箭。
这才把黑熊给赶跑了。
他没有下去,一直等到天大亮,东边升起旭日,酣睡一整晚的周叔醒来了。
周叔刚下车厢,就发出惊呼:“哪来的木箭?这……这里怎么还有熊的脚印?”
“我的。”许黟没瞒着他,下来把扎在地上的木箭一支支拔起来收回箭筒里。
“昨晚有熊来犯?”周叔后怕的惊出冷汗。
新被褥又暖和又舒服,人躺下后,困意便扰人得很,没多久他就睡得人事不省。
周叔感慨,以后露宿野外,断不能再睡如此暖和舒适的被褥了。
许黟说道:“是一头黑熊。这时节,黑熊刚结束冬眠,正是活动觅食的时候,看来后面的路,不能继续露宿了。”
谁都不想睡着睡着,命就交代在熊口里。
许黟自然也不想。
让他意外的是,后面的行程,却平静得很。
第二夜他们成功的在邸店落脚,食到勉强可口的饭菜,还能洗热澡水。
自然,这些都是要另外给银钱才能提供。
不过许黟已经很满足了,只是越接近茂州,行车的速度渐渐的慢下来。
骡车经过龙门镇,在此地修整一番,许黟在邸店里,看到有卖缮抄的邸报。
如今的邸报,除了朝堂官员,各郡县的官吏会买,其他学者和平民们,并不会特意去花钱买一份邸报回来阅读。
许黟看了一眼,想了想,掏钱买了一份。
“许大夫,这邸报有什么好看的?”周叔不理解。
他觉得吧,邸报这东西,离他们平民百姓太遥远了,上面颁布的朝廷律法、政策还是抓人,要是和他们有关系,当地官府会派官吏来敲锣打鼓,很快便能知晓。
况且,邸报太贵了,一份就得几十文,哪个平民谁舍得花这样的钱。
许黟淡淡一笑,没有多余解释,他视线落在邸报上面,认真看完,心里想着,从邸报里还是能得到不少消息的。
比如今日这份邸报,就写了今年科考制度和日期,还有哪个郡换了谁上任等等。
许黟说道:“周叔,实时消息的更迭,也很重要的。”
周叔挥了挥绳索,扭头道:“这我就不晓得了嘞。不过许大夫,马上出了龙门镇,就要往北上了。”
许黟收起邸报,望向外面渐亮的天色:“是该出发了。”
骡车重新启程,悠悠晃晃的离开阴平道,往北方的分叉口驶入。
此道横穿绵州,沿途会经过安县等地。
这里虽然是成都府路管辖范畴,但已靠近诸部,半路歇息时,许黟经常看到穿戴着古羌族服饰的羌人。
这些行商的羌人队伍,也会在绵州和茂州等地往返做贸易买卖。
许黟发现,羌人和汉人之间的交往还挺频繁,相处得还算融洽。街道上,那些编着辫子的羌族女子,会牵着满脸好奇的小孩,在街井买吃食,还会挑选各种好看的布料,头饰,以及畅销各地的胭脂水粉。
一些高大威猛的羌族男人,会牵着一匹瘦马,这马背上,扛着两个皮子做的包裹,里面装满从羌族地区带过来的物什。
中原地区和蜀地,以及诸部,三者之间通过蜀道,连接在一起。
汉人拥有着先进的文化和生产技术,羌族人拥有丰富的自然资源和生产力。两者互相通过贸易依赖彼此,又相互无法离开对方。
但即使如此,两地的纠纷和小摩擦,依旧不少。[注1]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江湖。
许黟和周叔在途经绵州这两日里,就见到数起争吵打架的。
双方人马打得头破血流,最后由绵州的官吏带着衙差过来,那些衙差腰间都带着刀,将其都驱赶了去,才避免一场血战。
“哐——”
一声巨响。
周叔刚将骡车停在一家饭馆前,许黟还未从车厢里出来,先看到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汉子,被两个羌人打扮的壮汉打出饭馆。
周围很快就围上看热闹的人。
指指点点间,许黟听到了一些,原来这个被打的汉子,是个拐手。
“他呀,肯定是偷东西又被发现了呗。”
“挨不少打了哦,你快看,趴在地上都不动了。”
“该不会是要死人了吧……”
这话从人群中传出来,两名打人的羌族汉子不淡定了。
他们长得魁梧,脸上留着一把厚厚的胡须,互相对视一眼,骂咧道:“快起来,你别装死!”
“我们只打了你一拳,还没出力气呢。”另外的羌族汉子上前去扯躺在地上不动的青年。
周叔缩了缩肩膀,往许黟那边走了半步,低声道:“许大夫,我们还是换一家吧。”
他们快要出绵州的地界了,想着离开前,进城吃顿饭,却遇到这样的事。
周叔不想惹麻烦在身,许黟自然理解,须弥间,许黟就已经做出选择,打算离开此处。
哪想,还没重新回到车厢,便听到人群里传来惊呼,一个小少年从人群里挤进来,哭嚎着趴在男子身上。
“你醒醒,你醒醒……”
随着小少年的动作,那趴着的男子也被翻开面,露出磕破脑袋的脸来。
“嘶——”
“这是要死人了哦!”
“羌人杀人啦,快去报官!”
……
喧哗起,周围瞬间被数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给围了起来。
羌人在城中杀了人,这性质可不同,若是偷东西的男子被打一顿,那是他活该,可是如今人眼看着是死了,那就不一样了。
几个穿着长衫的青年,一脸愤懑的堵着那两名羌族汉子,不允许他们离去。
“你们杀了人,就得跟着我们去官府里投案,要不然就是畏罪潜逃,罪加一等!”
“此乃绵州,不是你们诸部,你们在绵州还敢闹事,实在不把我们蜀人放在眼里。”
“你这是欲加之罪,我们没打算杀了他,是他自己不小心就死了的。”其中一名羌人,见跑不掉了,只能是硬着头皮的解释。
可这几个人哪里会听,他们也不怕这羌人敢在众目睽睽下动手,再者,这几个人在绵州都是大户人家的子弟,素日里闲得无事,难得遇到这种人命纠纷,便想着掺和一脚。
就在他们争论之时,许黟在默默的观察着那个躺着不动的青年。
青年头上的血迹不多,已停止流血,从脸色来看,不像是要死了,更像是撞击到头部,暂时昏迷过去。
他看向那两名羌人,又看了看与羌人对峙的几名长衫青年,这些人,都没有在意地上的人,到底是不是真的死了。
只有小少年还抱着青年的手臂,淘淘大哭。
许黟在周叔的耳边低语两句,转身回到车厢,从里面拿出药箱来。
药箱里,有邢岳森送给他的一套“九针”针灸针。
受时下的冶炼技术影响,此时的针灸针还不像现代的针灸针一样做工精细,但邢岳森为了找到这套针,花费了不少力气。
许黟很珍惜,每次用完,都会擦拭干净,再用油灯的灯火消毒。
“许大夫,咱们真的要掺和进去?”见着他返回,周叔担忧的询问。
他们还要去茂州,要是不小心得羌人,怕是要惹出麻烦。
许黟道:“不,要是我们把人救回来,这两个羌人不仅不会生气,还会感谢我们。”
周叔一愣。
反应过来时,许黟已经提着药箱,上前蹲在青年的面前了。
察觉到有人靠近,小少年警惕的扭头过来,瞪着红肿的眼睛,看到许黟旁边的药箱,愣了愣:“你、你是大夫?”
“是,想不想救他?”许黟轻声问。
小少年飞快点头:“想,你快救救他。”
许黟说了声“好”,便道要他推开一步。
许黟挪着位置过去,先去撩青年的眼皮,见眸孔没有扩散,便确定他只是暂且昏迷。
再探脉,发现青年的脉象还算平稳,表明此时并没有什么生命危险。
这就好办了。
他打开针灸针,取其中的三菱针。
三菱针在中医昏迷晕厥的临床急救法上,多数时候都能派上大用场。
许黟毫不迟疑的持着针斜刺入他的人中穴,下针时要快,只浅刺。
不多时,昏迷中的青年闷哼一下,虚弱的睁开了眼睛,有些不知所措的看向四周。
他一醒来,旁边的小少年瞬间喜极而泣,再度哇哇的哭起来。
哭声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