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下首跪着的曹寅的额上却不由自主地淌下了几滴汗珠,最后猛地一磕头整个人伏在地上:“奴才知罪!”
玄烨的手边是近年来江南一带缴纳赋税情况的账簿,账簿的样子看起来已经被人翻动过许多次。他轻轻地翻动几页,心平气和地看着曹寅:“朕记得前几年南边水灾严重,多地都有官吏上报灾情,因此朕不仅免了当年的赋税,还下拨不少钱粮赴往南边救灾......”
那几年南边夏季水灾严重,宫中嫔妃的份例都缩减了不少。
只是当年上报上来的区县足足快有七十多处,但就他这几日暗中派人探访下来,大量的区县遭受的水灾并没有奏折上写的那么严重,而其中甚至还有并未发生灾情的区县也同样上报水灾谋求钱粮赈灾。
更荒谬的事情在于,当年负责灾情上报的官员以及谎报灾情的区县的官员的官职都发生了变迁,有的如今甚至已经官至三品。
三品官员......竟然是这样的蛀虫!
玄烨的眸中一片晦暗之色,他垂眸看向曹寅:“曹寅,朕将你放到江宁织造的位置上,是为了让你给朕好好盯着江南,而不是为了让你同这帮人一起来祸害朕的大清的。”
曹寅跪在下首,额上是一片明晃晃的淤青,但他却出奇地咬紧牙关不出一言。
谁能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江南赋税一事上动手,还叫曹寅不敢上报,玄烨都不用猜就能想到。
“起来吧。”
玄烨将手中的账簿卷到一边,语气随意道:“今日见到嬷嬷,她老人家身子骨仿佛比从前差了点,朕让随行的太医留下几日在这给嬷嬷看看。”
提及自己的奶嬷嬷,玄烨本来冷硬的神色变得柔和了不少,看着下首安静的曹寅忍不住骂道:“之前上折子和朕说贩铜亏钱不干了的气势呢?”
曹寅揉了揉额上的淤青,咧开嘴笑了一声,玄烨没好气道:“你这盐务也不干净,朕将四阿哥和十三阿哥给你留下,江南这地方你熟悉,带着他们查查那些盐商。”
北边准噶尔一直对外扩张,野心勃勃,策妄阿拉布坦如今的臣服想必只是短暂的。
国库空虚,玄烨本就指望江南的赋税收上来后能有所喘息的机会,若是这笔银子真的如他所想......
他长叹了一口气,希望他一手带大的储君,千万不要做出什么让他彻底失望的事情。
*
阳光打落在地上,浓烈炙热的夏日下只听得见蝉鸣,只是没过一会原本阳光明媚的空中蓦地遍布乌云,一个眨眼的瞬间暴雨就打落在青石板上,溅起噼里啪啦地水花。
祝兰端坐在软椅上失神地望着窗外依然茂盛的建兰,除了年幼不知事的齐布琛安静地玩着手中的兔子布偶外,其余人的眉目间都不由自主染上了忧色。
皇上南巡回来了,可随着一道去的三位阿哥却不见人影,乾清宫里头又一点消息都打听不出来。
“六哥!”雅利奇眼神尖,一眼就看见了撑着伞缓步从永和宫外走进来的胤祚,她欣喜地迎了上去。
胤祚向来舒朗的眉目在此刻也有些拧,让原本就有些担忧的众人更是提起一口气。
但是胤祚一走近,祝兰就看到他的辫稍处有点湿,连忙叫人拿了干帕子过来又是擦脸又是擦脖子的,直到胤祚进里屋换了干净的衣裳出来,喝了一口茶缓了一口气后,她才开始细细询问今日朝堂之上发生的事情。
“今日早朝的时候汗阿玛一连贬谪了足有二十多位官员,其中一大半都是先前与太子一党走的颇近的。”
胤祚想起今日朝堂之上的动荡仍旧心有余悸,只是他不由得觉得有些奇怪,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必然是牵扯到太子了,但太子今日出现在朝堂时却面色不变,似乎还有些心不在焉。
“那你四哥和十三弟呢?你汗阿玛可有说他们去做什么了?”
胤祚摇头:“汗阿玛上朝时并未提及,儿子下朝后特地跑了乾清宫一趟,汗阿玛只说让额娘放心,他只是让四哥和十三弟去办点事,过不了几月便回来。”
玄烨先前不是没有派胤禛出去办过事情,但是哪次不是光明正大下旨派遣,如今藏藏掖掖的,不止是外面的人有所猜疑,就连祝兰都在担心这次南巡到底出了什么篓子。但是如今听胤祚这么一说,她原先心里七八分的担忧瞬间减少了不少。
只是胤禛和胤祥这次被玄烨派去办的事情想必不会太过简单,祝兰一时间也把握不准会不会有什么风险。
而另一边的胤禛和胤祥穿梭在人群中,他们身边的侍卫都做了仆从打扮。
“四哥,贩卖私盐者按大清律例来说买卖双
方都是要受到严惩的......”胤祥忍不住小声说道。
胤禛沉默不语,过了不知道多久才缓缓说道:“自古以来财帛动人心。”
更何况这次的事情牵扯到的不仅仅是贩卖私盐的事情,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汗阿玛想必比他更懂,只是这次前有贪污赈灾钱粮的案件,后又出了贩卖私盐这么一个大篓子,汗阿玛怕是真的动怒了。
他先前替汗阿玛追缴欠银的时候在户部任职过很长一段时间,国库的情况如何他是心里有数的,如今汗阿玛让他们私下扮作盐商的子侄进入江南的商场,恐怕贩卖私盐的幕后主使来头不小。
江南的雨,下的可真大啊。
第107章 青梅粒
胤禛和胤祥等人没有回宫的第一个月, 京中反倒是一片风平浪静,原本就已经偃旗鼓息的太子党更是夹着尾巴做人,久违的安宁之下隐隐藏着风雨欲来之势。
胤祚倚靠着柔软的引枕, 手中把玩着的是前两日火器营中刚改良完的火枪。
这么危险的东西按理来说他是不应该带回府上的, 但是因为这段日子朝堂倾轧日渐明显,越来越多的官员牵扯其中, 甚至有几位官员正出自火器营中,玄烨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 特地吩咐了戴锌将新制火枪交给他。
“爷不是不爱将公事带回府里来吗?”
雅尔檀进屋的时候一眼便瞥到了胤祚手中的火枪,目光中流露出一丝诧异。
胤祚笑着将东西放回匣子里:“这如何能算公事?”
他挥挥手示意一旁的宫人们都下去, 自然地搂过雅尔檀,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鼻尖:”这可是个秘密。”
火器营这地方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掺和进去的, 汗阿玛这么多皇子,明面上正儿八经有能力在里面兜一圈的不过也就大哥、太子和他三人罢了。如今汗阿玛暗中吩咐戴锌将最新研制出来的改良火枪第一时间送到他手里, 很难说是不是在暗地里提防他的这两位好哥哥。
毕竟这其中一位是实打实的掌过兵上过战场的, 而另一位近来的动作更是不小, 拥戴太子的官员眼见着是越来越多了。
雅尔檀是个聪明姑娘, 听胤祚这么说就知道这必然牵扯到朝堂上的事情了, 想到这里她将桌边刚放下的食盒往胤祚身前推了推:“额娘特地吩咐小厨房做的。”
“我看额娘这几日有点茶饭不思的模样, 这段时间又恰逢苦夏,身子似乎消瘦了不少……”雅尔檀想到今日进宫时祝兰郁郁寡欢的样子,忍不住有些担心。
“四哥和十三弟离京这么久都没有动静,额娘着急也是应当的。”胤祚心里浮上淡淡的担忧,这段时间来他也在各方打听消息, 零零碎碎的消息倒是有不少, 但大多都是无关痛痒,真正重要的根本没有人透露给他。
恐怕四哥这次牵扯的事情不小, 只是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了。
……
永和宫内祝兰倒是完全没有雅尔檀所说的茶饭不思的样子,反而坐在牌桌上一副大杀四方的模样。
“抢地主吗?”祝兰悠然自得地靠在椅背上,看着望牌叹息的吉娜有些乐不可支,“你说你都打这么多年牌了,怎么还一副不会打的样子?”
“论心眼子,我哪里比得上你?”吉娜唉声叹气地伏到桌上,“你也是,心真大。胤禛他们一个月都没消息了,我看你也不急。”
祝兰摸了摸正在吃酥酪的齐布琛:“儿孙自有儿孙福,我长居深宫,哪怕再怎么想要帮扶一把他们,也终究力所不及。”
“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说到这个吉娜就来劲了,她把牌洋洋洒洒地扔到了桌上,眉飞色舞道,“还记得小七刚出生的时候,你一把把他抱过去塞到万岁爷怀里,那个胆子,那个脾气,我都感觉你能和万岁爷叫板,可把我吓得不轻,觉得你可厉害。”
“那时候确实年轻……”祝兰已经好久没有想自己从前是什么样子了,今日吉娜提起来,她反而有些怀念。
“不过后来想想,那时候胆子也确实大,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胆子。”祝兰笑嘻嘻地将吉娜洒出来的牌收起来,瞪了她一眼,“你这哪里是追忆往昔,分明就是想趁机混水摸鱼!”
吉娜两眼望天。
一旁逗着齐布琛的舒舒忍俊不禁的笑了笑,眼见两人快要理论起来,她连忙扯开话题:“听说五公主的婚事有眉目了。”
祝兰率先闭上了嘴,疑惑地望向舒舒。
“我也是听十二说的,他前几日进宫去探望苏麻,正巧遇到太后娘娘招了几家汉军旗的夫人带着自家儿郎进宫,里头有一个生的那叫一个芝兰玉树,风姿绰约,听说太后娘娘喜欢的不得了。”
五阿哥娶妻后,额尔赫的婚事就成了压在太后心底的一块重重的石头。再加上又有舜安颜的事情在前,她更想给额尔赫挑一个才貌双全,家里关系简单的夫婿。
“那是谁家的?”吉娜好奇道。
舒舒回想了一下犹豫道:“那些朝臣的名字我也记不太的,那孩子似乎叫什么……张廷玉?”
嚯!这她可熟!
不单单说张廷玉本人出类拔萃,是清朝历史上唯一一位配享太庙的汉臣,更是因为他的父亲张英还是胤禛的老师。
“额尔赫见过他么?”祝兰不免也有些八卦。
舒舒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小儿女的事情很难说的那么清楚。”
门外突然响起侍女惊讶的声音:”六公主?”
众人回头,雅利奇不好意思地推门进来,她穿着一套银红色的骑装,配着她越发高挑的个子,看起来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
小大人还能做出听墙角的小动作,祝兰又好气又好笑:“怎么不敢进来听?”
雅利奇灰溜溜地坐到祝兰身边,撒娇道:“女儿又不是故意的,这不是听六嫂说您最近食欲不振胃口不好,我就让小厨房的人做了青梅粒,特来孝敬额娘的。”
她这两句话说的抑扬顿挫,百转千回,若是在这里坐的是个儿郎,恐怕心都化了。可惜现在坐在这里的是她铁面无私的亲亲额娘,从小到大对她这一套已经完全免疫了,面对雅利奇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祝兰淡定地从罐子里摸出两个青梅粒塞进嘴里,古井无波地评价道:“尚可。”
嘤。
雅利奇讨好地锤了锤祝兰的腿,实在没憋住忍不住问道:“皇玛嬷已经给五姐选好额驸了吗?那个叫什么张廷玉的,人怎么样?生的到底有多好看?”
她就像突然被打开了话匣子一样,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串,甚至都让人来不及回答。
“你若是这么好奇,为何不亲自去问问你五姐姐?”祝兰挑眉问道,“你皇玛嬷又不是什么在意男女大防的人,她挑人必定会叫额尔赫过去亲自看看,她肯定见过张廷玉。”
雅利奇恍然大悟:“额娘说的在理!”
刚说完,雅利奇就像风一样跑了出去,从永和宫消失的无影无踪。
“真奇了怪了,雅利奇一天到晚对别人的婚事那么上心,怎么不想想自己?”舒舒打趣道。
提到这个,祝兰忍不住笑笑:“可能是因为她对自己的婚事很有把握吧。”
毕竟人家那可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雅利奇溜达到额尔赫宫里的时候,额尔赫正端坐着,她的背影透露出一种不为外物所
动的宁静与专注。随着她手腕微微的转动,笔尖在宣纸上时而快速掠过,时而缓缓推进,墨色在雪白的宣纸上深浅不一、浓淡相宜。
轻快的脚步打断了她凌乱的思绪。
“六妹妹?”额尔赫有些诧异道,“你怎么来了?”
“怎么?不许我来呀~”雅利奇坐到了额尔赫边上,一字一句地念着宣纸上的字,“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快别念了……”额尔赫的脸上浮起两片红晕,一把将宣纸拿起,揉成一团扔在一边。
雅利奇啧啧惊叹:“你不是向来不喜欢这种儿女情长、缠缠绵绵的诗词吗?怎么如今还把它写下来了?”
她笑着凑到额尔赫面前:“这是写这些诗词的时候……想到谁了呀?”
“哪里想到什么人了,不过是恰好在抄书,抄到这一卷罢了。”额尔赫将一旁的诗集拿出来推到雅利奇面前。
雅利奇同她相识相伴这么久,自然看得出此时额尔赫在嘴硬。
她拿起诗集翻了两页,脸上的笑容不住扩大:“我怎么不知道你现在开始喜欢纳兰容若的词了?”
额尔赫撇过头不说话,小脸红的像被蒸熟的螃蟹,还冒着热气。
“听我额娘说,皇玛嬷前段时间叫了几个与你年纪相仿的男孩进宫,怎么样?有没有什么生的好看的,同你脾气相投的?”雅利奇掰过她的脸一本正经道。
额尔赫长吁了一口气,平复了自己的心情,又回到了原来娴雅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