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内,玄烨安静地坐在上首,他的左手边放着一摞奏折,几乎超过八成的折子上面写的名字都是他的八贝勒——胤禩。
好一个‘八贤王’!
玄烨闭目揉了揉自己的额头,他不过想借此机会试探一下剩下的几个儿子,结果蹦出来一个老八,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如此广结善缘,近乎是上百的官员都联名上书保举他为皇太子,一口一个仁厚待人有君子之风,甚至七八品的小官都对他赞不绝口!
最为可恶的是他的好舅舅佟国维!竟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公然和他的儿子搅合到一起去,怎么?他们佟家出了他一个皇上还不满意?如今还想操纵下一任皇帝的人选了?
于是,众人刚迈进乾清宫,为首的几个阿哥就被扑面而来的折子砸了个正着。
胤祉被砸得一激灵,他胆子本来就小,这下直接膝盖一软跪到玄烨面前,叫玄烨本想发出来的火硬生生压了下去,只好硬邦邦道:“跪着干嘛?朕就这么可怕?”
胤祉不敢多嘴连忙麻利地爬起来,心中不由得腹诽:您老人家脸黑得都快像锅底的
煤炭了,还说自己不吓人。
本来心情激动的众人见状都是一懵,心里直打鼓,不知道万岁爷今天闹得是哪一出。
“混账东西!”
玄烨抓起一把折子就往胤禩头上砸去,转身就是劈头盖脸一顿骂:“朕竟不知什么时候这朝堂上下都成了你八贤王的门人了!”
“结党营私、收买人心!朝堂上下如今都快成了你八贤王的一言堂了?这江山究竟是朕的?还是你胤禩的?!”玄烨觉得自己的头又在隐隐作痛,看见下方一声不吭跪着的胤禩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你自幼便柔奸性成,如今更是妄蓄大志,且不说你上面还有七个兄长,就是比你小的十三、十四,哪个能力比你差?”
“成日里不想着如何为百姓做点实事,就知道在官场上汲汲营营,太子一位你担当得起吗?!还找什么相师,什么贵不可言!如此造势,你真就以为自己贵不可言了么!”
众人被玄烨突如其来的责难吓了一跳,胤禩被骂得简直无地自容,只能苍白着一张脸,向来让人如沐春风的脸上第一次出现崩溃的神情。
怎么会……这样?
他有点颤颤巍巍地晃了晃身子,蠕动了两下唇却始终张不开口。
玄烨冷笑一声,转头望向推举胤禩的佟国维、马齐等大臣,心里的火烧得更旺,骂得更狠:“胤禩不过辛者库贱妇所生,自幼心高阴险,你们如今与他结成一党全部上书保举他为太子是为何意?如此偏徇是想要逼宫谋反么?!”
大臣们被骂得更是一声不敢吭。
这话一出,不说下面的大臣怎么想,胤禩自己都想昏死过去。
他已经顾不得自己汗如雨下,跪在地上脸色惨白地冲着玄烨猛猛磕头:“汗阿玛怎么说儿子,儿子都认了。可是额娘自少时起便侍奉在您身边,这么多年来未曾有过任何不是,汗阿玛看在额娘一片赤诚之心,如今又缠绵病榻的份上,收回这句话吧!”
他为什么想要谋取太子之位,还不是为了能让额娘往后过上好日子,再也不用看别人的颜色。
如今皇上这句话一出,几乎是指在额娘的鼻子上骂她是贱妇,可是汗阿玛......既然如此嫌弃额娘出身低微,又为何要临幸她,又为何要生下他呢!
胤禩死死咬着牙,几乎是哽咽道:“汗阿玛......”
“朕如何说话还要你来教导不成?”玄烨正在气头上,说话不过脑子,刚说出口的话又被胤禩驳回,只觉得头痛欲裂,一脚踹在他身上,“朕实在没想到你竟如此卑劣,如今便革了你的贝子爵位,拘禁家中!”
说到这里,玄烨又想起这些年来胤禩被八福晋管辖的府中至今没有孩子的事情,更觉得他不堪大用,脾性软和到被妇人挟制,冷笑一声:“这皇位,怎么轮也轮不到你身上!”
此言一出,原本保举胤禩的诸位大臣都面面相觑,胤禩脱力瘫坐在地上,无论他怎么想也没有想到今日会变成这个样子。
接着,玄烨将目光转移到剩下的几个阿哥中。他望着众人战战兢兢的模样更是感觉没有一个可堪大用,皱了皱眉,随后又耐着性子在皇子们递上来的保举奏折中翻了翻,最终目光凝在了胤禛的折子上。
胤禛的字刚劲沉稳,颇有晋唐遗风。
上面赫然写了一个出乎他意料的名字——胤礽。
第118章 金丝卷儿
立新太子一事最终还是无疾而终, 本来还兴高采烈的众大臣们也回过味来,皇上哪里是想真的再立一个太子出来啊,分明是想借此机会试探他们是否有结党营私之嫌。
此番八爷党算是彻底遭到了清算, 佟国维直接上折致休, 马齐等人被贬斥的贬斥,被弃用的弃用, 那些个宗室子弟更是被撸了爵位,整个朝堂直接来了一波大换血。
这场风暴席卷的不只是前朝, 就连后宫也难逃被波及的命运。
祝兰进延禧宫东侧殿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懒懒散散的宫女太监在廊下躲懒,有的低头打盹, 有的小声嘀咕,忙得热火朝天的只有良妃的贴身宫女卷儿。
“给德妃娘娘请安。”
不知道是谁提醒了一声, 原本在嬉笑打闹的宫人们连忙摆正自己的姿态蹲下身子,祝兰摆了摆手径直走进了良妃的寝殿。
胤禩被拘禁于府邸后, 良妃的身子骨一下子就不行了。玄烨在前朝骂的那几句本来应该是传不到后宫里来的, 但是惠妃记恨先前胤禩撺掇胤禔上折子一事, 直接命良妃宫里的宫女太监们有意无意地透露两句。
这下好了, 直接叫本就身体虚弱的良妃日日夜夜以泪洗面, 又因为不愿意拖累儿子, 因此不吃不喝多日,如今已经是病入膏肓。
祝兰其实本来是不想搅进这趟浑水的,但是玄烨这几日来永和宫坐坐的时候,语意中还不由自主流露出几分愧疚,明说了想让她劝劝良妃。
在玄烨面前树立了这么多年善解人意、不争不抢的形象, 祝兰只好捏着鼻子往延禧宫走一趟。
一进屋子, 祝兰就被吓了一跳。
她对良妃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好几年前,那时候的良妃横空出世, 一张倾国倾城的芙蓉面,真真可以算得上压得六宫粉黛无颜色。
而今躺在床上的良妃,却仿佛一把美人骨,面颊凹陷,肤色白得发灰,只听得到喘气声。
“德妃娘娘,您看在从前与主子同日入宫的份上,劝劝我们家主子多少吃点吧!”卷儿打水进来忍不住跪到了祝兰脚边,眼泪夺眶而出。
良妃勉力撑起身子斥道:“主子们说话哪有你插嘴的道理,还不出去!”
卷儿跪在地上倔强极了,她算得上是死死拉住了祝兰的裙摆。
祝兰身边的采薇采芙急忙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她家娘娘一心求死,便是她们德妃娘娘再有三寸不烂之舌也不一定劝得动啊。
“都下去吧。”
祝兰心下一叹,到底还是心软,坐到了床榻边扶着良妃让她先躺下。
良妃闭着双眼:“娘娘若是来劝我,还是大可不必了。”
“双姐,你可知道,妃嫔自戕可是犯了大罪。”祝兰从玛禄遥远的记忆中翻出了良妃的闺名,“你想想你阿玛和族人,再想想八阿哥。”
一提到八阿哥,良妃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正是因为胤禩!他有我这样一个出身卑贱的额娘,所以才会遭到他汗阿玛的嫌弃,若他不是投生在我肚子里面,他的才能品性,做太子又有何不可!”
说到这里祝兰也是一惊,她实在没想到良妃能说出这种话,皱着眉打断道:“双姐!”
良妃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挤出笑容:“玛禄你怕什么?你从前不是最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么?怎么年纪大了反而怕这怕那的?”
她在怕什么?祝兰一怔,很早的时候她对穿越实在是没有什么实感,不管是皇上、太后亦或者是太皇太后,对她来说都像是一部电视剧里的NPC一样,人怎么会害怕NPC呢?
可是当她扎扎实实地在这里待了近三十年后,那种上位者手握生杀大权的感觉每时每刻都似乎如影随形。
她实在害怕。
她不怕死亡,死亡对她而言是解脱。
但是她害怕连累孩子。
她在这个时代有了牵绊,有了软肋。
对于一个孤儿来说最渴望的无非就是亲情,她的孩子们那么好,时时刻刻都在为她考虑,他们每一个人都在用自己的全力来爱她,她怎么舍得因为自己的行差踏错而让他们招致祸端呢?
良妃笑着笑着就哭了,她拉住祝兰的手:“你也是额娘,若是你的孩子被皇上这么说,你会不恨他么?”
“我恨得要死,他凭什么这么说我的孩儿!”她声声泣血,“他有二十多个儿子,这个儿子不中用了还
有另一个。我呢?我只有胤禩一个儿子!”
“他从小性格温和,若不是因为我,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想踏至高位。他只是想让我这个当额娘的好过一点,没成想就因为这点念头被厌弃到这种地步!”
良妃死死抓住祝兰的手盯着她的眼睛:“他们就没有这种念头么?不!他们每个人都有!谁不想当太子?谁不想当皇帝!我儿被百官推荐是因为他品性上佳,众人都看得到!就凭这一点说我儿结党营私,简直荒谬!”
“他的眼里只有太子是他的儿子!”良妃冷笑道,“从前六阿哥摔伤,四阿哥被太子一脚从台阶上踹下来的事情我就不信你能忘记!你心里的恨难道不比我少吗?我不信!都是做娘的,你的恨只会比我更多!”
她的话语越来越弱:“只是你聪明,你从来不会表现得过,你死死掐着皇上的底线,叫他把你放在了最特殊的位置上。”
“你从一开始就选对了。”良妃没什么力气了,“最是无情帝王家,咱们做妃子的,从一开始就不要想着恩宠,最后都是过眼云烟。”
祝兰安静地站着,她的双眼中有悲伤,有同情,还有不容易被人察觉的自嘲。
“双姐。”她缓缓蹲下身子,替良妃掖了掖被子,“他是皇帝。”
清朝的中央集权在乾隆时期达到顶峰,但是论开启者,康熙才是第一人。
他是她们的枕边人,是她们孩子的阿玛,却也是天下人的共主,是君王。
祝兰想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气,要说从来没有动过心是假的,但是玄烨这个人,他虽然情感充沛,但在男女情爱上却是一碗水端平。
或许她确实算得上特殊,但这份特殊能有多少含金量连她自己都不能确定,更不要说用这份特殊去赌一个封建帝王的心。
“我乏了。”良妃双目紧闭,“卷儿,送送德妃娘娘吧。”
四月的天如水洗过一般湛蓝,白云几朵浮在空中,真是一个艳阳天啊。
自祝兰那一日去过延禧宫后,良妃到底还是用了点水米,只是她那副本就破败不堪的身子骨到底还是没有熬过这个春天。
胤禩被圈后的第十天,他的额娘就撒手人寰了。
不知道八阿哥府里是什么样的情形,但是玄烨到底对良妃有几分愧疚,不仅为她写了祭文,还亲自主持了良妃初满月祭祀举哀典礼,可谓是死后哀荣极重。
只可惜人死到底不能复生,哀荣再重,对活着的人来说也只是平添痛苦。
百官保举新太子的事情沸沸扬扬闹了一个多月总算是因为良妃去世的事情沉寂下来了。
可惜没过多久,玄烨又在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朝堂上扔了一枚炸弹——他要复立废太子胤礽。
“朕还记得保成年幼的时候跟在朕身后喊阿玛的模样。”玄烨夹了一筷子金丝卷儿,忍不住感叹道,“就前两日晚上的时候,朕恍惚梦见了皇玛嬤和乌林珠,就是仁孝皇后。”
他抬眸望向祝兰:“她们问朕,保成究竟犯下了什么大错,朕竟然要废了他。”
祝兰不吭声,安静地嚼着嘴里的金丝卷儿,做着一个合格的倾听者。
“后来朕思来想去,保成年幼时又乖又懂事,直到朕放他出宫与索额图长期接触之后,他好似完全变了一个人。”玄烨提到索额图就忍不住皱起眉,似乎厌恶得很,“如今索额图已死,那些教坏太子的小人也都被朕处理了,朕......愿意再给保成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祝兰真想一口盐汽水喷死眼前这个男人,因为太子年富力强而拼命打压东宫导致最后废太子的是他,如今因为阿哥们结党营私势力越来越大而想重立太子的也是他。
若不是她也对废太子有几分厌恶在身上,恐怕她就要仗义执言了。
“仲英教导弘皙教得极好,那孩子看起来进退礼仪很是有几分保成年幼时的风仪。”玄烨想到这两天在畅春园看见的废太子妃和太子的长子,又想起了年幼时的太子,“胤禛这孩子从小就和保成关系好,此番朕也是命他一直照料保成,如今接保成出咸安宫的事情朕也交给了他。”
在玄烨看来,这已经是他作为阿玛的最大让步。
如此宠爱,若是太子还是那个对他充满孺慕之情的小孩自然会吃这一套,只可惜,太子如今已经将近四十。
换句话说,他已经不吃这一套了。
复立太子的旨意已经发出去,太子本人这次却死活不肯出咸安宫了。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以为孤是什么?”胤礽朝着胤禛冷笑一声,“这个太子我早就当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