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先前便患有伤食病,因为饮食不节的缘故多少有些损伤脾胃。”
太医立于暖阁中与玄烨交谈:“如今已入了冬,行动之间偶有着凉,便催发了伤寒之症。”
“先前太皇太后一直嚷着要去外头见见景致,奴婢就扶着她出去转了一圈,靴子、斗篷和手炉都是暖的,万万没想到就这么一转出了事情。”苏麻喇姑也是六神无主,她自责道。
“皇玛嬷向来有了主意就不会轻言放弃,这原本也不是姑姑的错处。”玄烨强打起精神安慰道。
“太皇太后如今年岁也高,再加上伤寒之症有损本源,因此此次恐怕……”
太医的话还没说完,玄烨显然就有些承受不住了,整个人面沉如水:“先去开药方。”
太医噤若寒蝉,将没有说完的“恐怕寿数有碍,天不假年”咽了回去。
自打这天开始,玄烨就一直在慈宁宫侍疾。
太皇太后的病来势汹汹,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病情越来越严重,明眼人都
知道这是寿数将尽的前兆,多半是救不回来了。
爱兰珠自入宫来一直在太皇太后身边长大,额尔赫也是慈宁宫的常客,二人这段日子一直在慈宁宫隔壁的小佛堂跪着,从太皇太后生病那天开始一直茹素,日夜不辍地抄经诵经,希望太皇太后的病能够快点好起来。
十一月二十七日,玄烨特谕刑部:“朕奉太皇太后朝夕承欢,祇遵慈训,竭诚奉养。今者圣躬偶尔违豫,朕夙夜滋惧,寝食靡宁。”
“所有内外问刑衙门,现监重辟人犯,除十恶死罪及贪官、光棍不赦外,其余已经奉旨监侯死罪重犯,概行减等发落,以昭朕祈天永佑至意。尔部即遵谕行。特谕。”①
等到十二月初的时候,京城的雪就开始逐渐下大了,凛冬的风刮在人脸上只能感觉到刺痛。
太皇太后的身体微微有所好转,太医言脉象已经趋于平和,但所有人的心反而高高悬起,正所谓回光返照,恐怕太皇太后这下真的熬不过去了。
玄烨从这时候开始几乎是衣不解带地侍奉在太皇太后身边。
他甚至自己亲自翻看医术与太医讨论用药,每天夜里但凡太皇太后有个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他都会先一步惊醒,随后急匆匆去传太医。
“我年纪也大了……若是真的出个什么事情也是人之常情,你千万不要为难他们。”
太皇太后每次清醒的时候看见玄烨前前后后忙碌的模样,脑海中总会不自觉地想起福临。
她这一辈子从关外至关内,熬走了姐姐,熬走了丈夫,甚至连自己的儿子都熬走了。
索性临到终了,还有这么一个至情至性的孙儿给她送终,眼看大清在他的手中蒸蒸日上,她也算是能够瞑目了……
“皇玛嬷别多想,不过是普通的病症,哪里就那么严重了呢。”
玄烨的眼睛在熬了几天之后已经变得通红了,他几乎每天合眼的时间不会超过两个时辰,如今他的眼睛干涩极了,满眼的红血丝看起来有几分吓人。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太皇太后虚弱的笑笑,“太宗皇帝安息多年,我不愿意打扰他的清净,若是我见不到来年春天了,你就在孝陵附近随便找一处地方安葬即可,还能离你阿玛近一点……”
玄烨泣不成声,他跪在太皇太后的窗前,觉得身为帝王的自己是那么的无用。
任他享有天下,也没有办法增长祖母的寿数,只能眼睁睁看着生命的流逝……
如果可以,如果可以!他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换祖母的命!
玄烨愣愣地坐在榻前,望着昏睡的太皇太后。
那双温暖宽厚的手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皮包骨头,原本丰满的面容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凹陷……
他终究,还是要变成孤家寡人。
*
“设无祖母太皇太后,臣断不能致有今日。”
“若大数或穷,愿减臣龄,冀增太皇太后数年之寿。”
“为此匍伏坛下,仰祈洪佑,不胜恳祷之至。”②
寒冷的北风簌簌作响,小雪随着风的吹动飘落到玄烨的身上。
他的头发、眉毛、睫毛上面都盖上了一层雪花,但是他还在执拗地叩请上天眷顾他,留住他祖母的命。
玄烨静静地跪在祭坛下方,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无一例外都是至亲之人离他而去的场景。
八岁那年,他的阿玛去世了。
十一岁那年,他的额娘去世了。
二十二岁那年,仁孝生下保成去世了。
而如今,陪伴他多年,为他一次次指点迷津的皇玛嬷也去世了。
他这三十多年来,似乎一直在和别人说告别的话语,看着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离开他的世界。
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
玄烨的泪水终于再也忍不住,他完全感受不到冰雪的温度,雪和泪混在了一起流在他的面颊上。
说不出是哪里冷,也说不清是哪里疼。
京城的冬日什么时候这么冷过,冷得让人浑身发抖,冷得让人喘不上气。
康熙二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太皇太后去世。
第044章 酱汁杏鲍菇
自古以来为天子者, 除北魏孝文帝欲行三年丧外,都是以日代月,服丧二十七日即止。
玄烨与群臣争辩数日, 意图为太皇太后行二十七月丧, 但在群臣一而再再而三的反对之下,只好令宫中诸人至二十七日释服, 同时割辫以示哀恸。
宫中诸人孝服一应改制用布,年幼的皇子、公主俱一体持服。
“额娘……我想乌库妈妈了。”
祝兰在给雅利奇换上孝服, 如今正是数九寒天,布到底不暖, 她有些担心雅利奇到时候受寒发烧。
雅利奇已经有些懂得生离死别是什么意思了,她小手环上祝兰的脖子。
“大姐姐哭得好伤心好伤心, 昨天都昏过去了,后来汗阿玛和她说了好久的话, 她才哭得没那么厉害了。”
“额娘, 人死了, 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了……”
雅利奇小嘴一瘪, 眼泪汪汪地看着祝兰。
祝兰将雅利奇全身都裹得严严实实后柔声说道:“人真正的消逝并不是死亡, 而是被遗忘。”
“只要雅利奇还记得乌库妈妈, 记得她曾经是个什么样的人,记得她做过什么是,记得她有多好多好,那就不能算真正的死亡。”
“虽然雅利奇再也见不到乌库妈妈了,但是她还存在在你的记忆里面不是吗?雅利奇会忘记她么?”
祝兰揉了揉女儿柔软的发髻, 亲了亲她的脸颊, 最后替她擦去了面上的泪痕。
“雅利奇才不会忘记乌库妈妈呢。”
雅利奇将脸埋进了祝兰的脖颈,可是她好想乌库妈妈。
想乌库妈妈会经常说“雅利奇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比草原上最美的花骨朵还漂亮。”
想寿萱春永里面好吃的饽饽和好喝的奶茶。
想乌库妈妈答应自己会陪她一起去科尔沁草原挑一匹最好看的枣红色小马,教她骑马,教她唱好听的蒙语歌谣。
雅利奇忍不住嚎啕大哭。
*
乾清宫的暖阁外梁九功急得团团转,他看着紧闭的房门,万岁爷已经水浆未进多日了,哪怕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啊。
屋内玄烨静静地坐着,他已经很久没有动过一下,手指微微有些发麻。
面前的粥已经冷了。
“万岁爷……”屋外传来小心翼翼的声音。
玄烨没有搭理,不过就是些不要哀毁过甚的言论,他这几日已经听得够多了。
“永和宫娘娘送了东西过来。”
玄烨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思绪微微一动,他张了张有些干涩的嘴唇,突然发现自己发不出什么声音。
德妃……
她似乎每次都在众人避之不及的时候出现。
“拿进来吧。”
屋外的梁九功一喜,朝门口的祝兰点了点头。
祝兰将食盒往自己的怀里揣了揣,慢慢推开了东暖阁的门。
“放那就行了。”
玄烨闭着眼睛,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忍不住皱起眉,刚想叱责,转身却看见了一张熟悉秀美的面容。
“玛禄?”玄烨惊愕道。
祝兰没有说话,她缓缓弯下腰,轻轻揭开食盒,一层层地将里面装着的菜肴一样一样拿出来。
酱汁杏鲍菇、木须鸡蛋、蒜蓉金针菇、茄汁腐竹煲……
都是素食。
“旁人都不敢在此时来找朕,你胆子倒是大。”玄烨感叹道。
祝兰将杏鲍菇的酱汁浇了一圈在白饭上,微微拌了拌,夹了几筷子鸡蛋递到玄烨面前。
“脾胃不调还连着三四天不进食,臣妾看梁公公都要急哭了。”
祝兰敛眸道:“万岁爷如此行为,难免惹人心忧。”
“你也为朕心忧么?”
玄烨接过碗筷,夹起里面的鸡蛋拌着米饭吃了两口,感觉自己原本灼烧着的胃瞬间舒服了许多。
“……”祝兰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正在犹豫说什么的时候,玄烨突然出声了。
“我生来亲缘淡薄,生下来
之后就没怎么见过阿玛额娘,待到年纪稍长能够孝顺双亲的时候,二人就一前一后离我而去了。”
“不止是亲缘,就连姻缘方面似乎也是如此。”
玄烨有些怅惘:“仁孝十二岁嫁给我,二十岁生下保成就死了。少年夫妻,我难免对保成有所偏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