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培盛已经在宫门口侯了许久,他的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 一人怀里揣了一把伞, 伞面上是蓬勃的兰花纹样。
“德主子特地嘱咐奴才在宫门口侯着阿哥呢。”苏培盛上前扶住胤禛,“阿哥所里头奴才已经派人下去熬了姜汤。”
胤禛接过苏培盛手里的伞, 转头给胤禩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胤禩笑吟吟道:“四哥先回去吧,弟弟还要往延禧宫走一趟。”
按照胤禛本来的性子, 他听见胤禩这么说肯定要问上几问。但是如今他的心里一直在想这几日追缴借银之事,所以反常地安安静静地点了点头, 连句嘱咐都没有。
他的心头压着一团云,憋得有些胸闷气短。
此次追缴借银的事情只成了一半, 让胤禛不禁想到了先前自己在汗阿玛面前义正辞严的保证。
他现在想想,可能早在当时汗阿玛就知道他和八弟会遇到这诸多阻挠, 所以汗阿玛当时才对他和八弟说“尽量追缴”, 而不是“全部追缴”。
他心情有些郁郁地踏进了阿哥所的门。
阿哥所里头胤裪正带着胤祯和胤祥玩抽陀螺, 他因为生母与祝兰交好, 养母又心性豁达的缘故, 对永和宫里两个年幼的阿哥倒是颇为照顾。
前明建宫的时候把紫禁城修得小了些, 阿哥们能玩的东西就少了许多,尤其是胤祥胤祯这个年纪的阿哥浑身是劲,怎么用都用不完,玄烨便亲自教了他们些打发时间的玩意。
前日是在阿哥所里头射飞镖,今日便轮到了抽陀螺。
胤祯抽陀螺抽得又急又快, “噼里啪啦”几鞭子下去, 那陀螺转得几乎快变成了一道虚影。
“好!”胤祥很捧场地鼓掌喝彩,胤祯向来是个爱听人奉承的性子, 他这一下尾巴翘到了天上去,手里的长鞭挥得越来越快,那陀螺滴溜溜地转压根停不下来。
“啪——!”
“遭了!”
胤祯这一鞭子抽到了陀螺的边角上,正在飞速旋转的陀螺瞬间就停滞了下来,顺着青色的小道一路滚到了胤禛脚下。
“四哥!”
“四哥……”
和有些兴奋的胤裪和胤祥比起来,胤祯就显得有些气虚。
他昨日因为上课的时候打瞌睡刚被张大人罚了十张大字,如今还一笔为写。若是被四哥知道他天天淘气不念书,恐怕又要被说教一天。
想到这里,胤祯努力地缩起肩膀想要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但是事与愿违,他刚刚后退两小步,就听见一声淡淡的“十四弟”从他的前方传来。
胤祯小心翼翼地从胤祥身后探出脑袋,只见胤禛面色平静地从胤裪手里接过长鞭。
完了!胤祯的小脸皱成一团,四哥该不会想用鞭子抽他吧!
下一秒,那条柳枝似的鞭子便落在了陀螺身上,风推动着地上转动的陀螺在空中一连翻了好几个跟头。
哇!
“四哥你也会玩陀螺啊!”
胤祯兴奋地凑到了胤禛面前,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紧紧盯着空中翻滚的陀螺,露出了跃跃欲试的表情。
胤禛一怔,他迟疑地停下手里的动作,失去了鞭子的抽动后陀螺逐渐放缓了转动的速度,越转越慢,最后静卧在地上。
他年幼的时候汗阿玛忙于处理政事,当时额娘怀了老六,这些玩闹的东西都是太子教他的。
太子从小鞭子就玩得好,或许是与生俱来的天赋,陀螺在他手里只有顺从的那一面,无论多么高难度的动作他都能做的得心应手。
只是后来……
想到这几日他和胤禩接下追缴借银的差事后,太子对他们皮笑肉不笑的模样,胤禛又将心底哪一点刚刚升起的回忆压了下去。
“尚可。”
他简略地回了胤祯的问题,随后揉了揉弟弟光秃秃的脑袋:“听张大人说你上课打瞌睡了?”
胤祯原本亮晶晶的眼睛瞬间黯淡下去,愁眉苦脸地扯了扯胤禛的袖子:“我这几日都睡不着,晚上眼睛困得发酸结果脑子里一直有小人在打转……”
搞得他这几天睡了跟没睡似的!
胤祯委屈地瘪瘪嘴。
“你年纪小小能有什么心事?”胤禛哑然失笑道,“等下四哥叫陈太医来给你看看。”
“不要!”
清宫规矩,阿哥格格若是生了病便要先净饿几天,只许吃点粳米,荤腥那是一点都见不得的,对于胤祯这种完全的肉食主义者来说简直就是晴天霹雳!
胤祥到底和胤祯一起长大的,见他一脸抗拒便笑着打圆场道:“他就是这几日骑射课上得少身上才老不舒坦,等明日谙达来了好好练上一日,他晚上睡得就雷打不动了。”
“我可不想挨饿……”胤祯小声嘟囔道。
挨饿?
胤禛先是一愣,随后脸色立马变得严肃起来:“是你屋子里的嬷嬷太监克扣你不让你用膳了?”
“那倒没有。”胤祯老实地摇摇头,“是十一哥。”
他和胤祥从小到大都身子骨健健康康的,用祝兰的话来说就像两只小牛犊,平常换季的风寒基本上从来没患过,就算偶尔咳两声过不了两天也就自然痊愈了。
胤禌就和他们不一样了,宜妃是前后脚生下胤禟和他的。当时宜妃的身子还没有恢复过来,再加上怀相不好,所以胤禌生下来的时候宫里人都觉得这孩子长不大,如今磕磕碰碰活到序齿已经是烧高香了。
他虽然是小儿子却一点也不娇气,只不过心思细腻、用功上进,天天晚上点灯温书,一看就是大半夜。这样一来又赶上换季,前几日一下子没熬住就病了。
胤祯他们几个去探望过他,用膳的碗里那是真的一点菜都没有,只有用粳米文火慢炖的粥。
当时胤禟心疼弟弟还给他带了一碟荷花酥,结果被胤禌身边的奶嬷嬷看到后又退回来,说太医吩咐了阿哥这几天只能净饿,不能乱吃别的东西。
胤禟从胤禌屋里出来的时候还在骂骂咧咧,说这规矩他们这些身体好的人守一守也就算了,像胤禌这样本来身体就不好的万一被饿出什么事来,他倒要看看那群太医怎么办。
反正宫里孩子基本上因为“净饿”的缘故,对看太医这件事可以说得上都是深恶痛绝。
“十一哥这几天人都快瘦脱形了。”胤祯心有余悸地打了个颤。
他才不要挨饿!
胤禛自然也是知道这个规矩的,但是无论是他还是胤祚,幼年生病的时候太医每每说要净饿,额娘都会私下里偷偷给他们塞许多零嘴,嬷嬷们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微微偏头,看向了胤禌门窗紧闭的屋子。
……
内火器营在城内,营中分了五条横街,将各旗的营区都分开来。每营章京下设五个掰子,各负一档。
胤祚用手擦了擦脸上的碳灰,原本俊秀的面孔现在变得脏兮兮的,若是祝兰在这肯定不敢认这是自己的儿子。
他将装满了二十八发弹丸的弹匣组装到了手里的火铳的铳背,随后掂了掂手里的火铳。
还行,不算重。
一旁穿着有些脏旧蓝衫的中年人轻轻扣动扳机,弹丸从弹匣中落下,同时解脱另一机冲出,一连轰出二十八声,全部死死地嵌入靶中。
“先生,我们什么时候将这改良过的火铳交给汗阿玛?”胤祚放下手里的火铳抬头问道。
戴锌咳了两声将手里的火铳丢至一旁:“六阿哥莫急,火铳如今还有能够改进的地方,咱们还得在减轻一点火铳的重量,这样才能加快将士换弹的速度。”
胤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墙上的自鸣钟滴滴答答地走着,透过被纱笼盖的窗子,胤祚隐约能够瞥见外面铺天盖地的红云,连绵不绝地形成了一片。
“到用膳的点了。”
戴锌收拾收拾自己手中的公文,顺着胤祚的目光望向窗外的火烧云,过了良久他突然笑了一下:“六阿哥来火器营这么多年,还不曾在外头吃过东西吧?不如臣今日带您去外头转转?”
去外头?
胤祚正准备走的脚步一顿,他虽然被汗阿玛拎到火器营来和白晋师傅研究如何增强大清火炮的威力,但是到底年幼,每日都要赶在宫门未落钥前回去,膳食也是跟着火器营里的士兵一起吃,从来没出去过。
“从咱们这出去没几步有一家做凉拌面的,如今天气有些热,臣看您也吃不下营里那些炖煮的肉,不如出去用点开胃的?”戴锌笑眯眯道。
胤祚看了眼旁边的自鸣钟,离宫门落钥还有好一会,便犹豫地点了点头。
戴锌说走两步真的就是走两步,胤祚换了衣裳出门刚走了没一会便到了一家小摊边上。
凉拌面的摊主是个讲话爽利的中年妇人,她的小摊边上坐着个年幼的女娃娃,虽然衣服有些旧但是洗得干干净净,手里抓着一本《三字经》在看。她的边上坐着个少年郎,眉眼间有些秀气,似乎在同她轻声说着什么。
“戴大人今日还是老样子?您身边这位小公子呢?”老板娘似乎与戴锌很熟悉,她利落地抓了一把细细的高粱面扔进了煮开水的锅里。
“可有什么忌口?”戴锌问道。
胤祚的注意力从路边来来往往的百姓身上挪到眼前询问他的戴锌身上:“忌口倒是没有,就是想吃点辣的。”
老板娘将面条从热水里捞了起来,往凉水里一过,随后将切成丝的酱菜与萝卜丁、黄瓜丝均匀的倒进碗里。
几种调料一拌,加上特意为胤祚撒上的辣椒,花花绿绿的颜色看着让人顿时食欲大开。
宫中做饭基本上一道菜都要几道工序,胤祚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简朴的面,他轻轻挑起碗里细长的面条咀嚼,只觉得被凉水过了一遍的面又劲道又好吃,心里的烦躁瞬间被压了下去。
“戴先生?”
胤祚正在大快朵颐,一道有些清朗的青年音从他的旁边想起,原本埋头嗦面的戴锌也抬起了头。
“毅庵?你今日也来这吃凉拌面?”
胤祚好奇地抬头,青年穿着普通的蓝袍子,他的身后跟着的正是那位刚刚在女娃娃旁边小声说话的俊秀少年。
“舍弟今日想出来转转,恰好到了晚膳的点了,我便带他来王大娘这里吃个凉拌面。”
被唤作“毅庵”的青年有些拘谨地笑笑。
“这位是?”毅庵犹豫地看了一眼胤祚。
“我在家中行六,你叫我六郎就好了。”胤祚见戴锌向他投来了询问的眼神,便放下手里的筷子擦擦嘴,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
“在下鄂尔泰。”
青年温和地笑笑:“曾经与戴先生有些共事的交情。”
“毅庵从前对火药这方面也有点研究,与我有过书信往来。”戴锌也放下了手里的筷子,“六郎若是有什么火器上的疑惑,你们年纪相仿说不定可以探讨探讨。”
戴锌招呼鄂尔泰与他身后的少年坐下,正好今日用膳用得快,胤祚也不急着赶回宫,便从善如流地与眼前的青年开始交谈起来。
眼前这名唤作鄂尔泰的青年确实在火器方面有所了解,但是并不算多。
反倒是他身边那位年轻更小些的少年,聊及火铳改装之时更加言之有物,而且与胤祚交流时偶尔还会拓出去许多有关天文学的知识,倒是更得胤祚青睐。
“如今我才知道相见恨晚是什么意思。”
天边的云渐渐消散,望着西林觉罗氏两兄弟远去的背影,胤祚不由得轻轻感叹。
戴锌吃饱喝足又遇到故交,今日的面容都舒展了几分,他拍了拍胤祚的肩膀:“日后等六阿哥开府了,到时候遇到的人定然比现在多,能和阿哥说上话的人也会越来越多的。”